- 秦腔与当代西北作家创作关系研究
- 王亚丽
- 11092字
- 2025-04-29 20:31:03
第一节 秦腔与贾平凹创作的关系
文学创作素材取自现实生活,但由于其艺术的本质与高尚的思想性又凌驾于生活之上。作家的创作以客观现实作为出发点,以细腻而真实的笔触描述自己所熟知的事与物,将传统戏曲文化元素融合于作品中,这是由于它不仅与黄土高原的广阔背景融为一体,而且更契合了陕西作家的精神气质和宣泄冲动,所以秦腔一直深受陕西作家的青睐是毋庸置疑的。
一 西北文学中的秦腔元素
中国戏曲艺术是在古老的民族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的肥沃土壤上扎根发展的,历经了从原始社会的歌舞到明清传奇等多个发展阶段,在这几千年的漫长孕育过程中,它不断融合并吸收民间艺术的精华,又在不断的磨合过程中经过综合、创新、规范的调整,逐渐形成了自身独特的美学规律。遍布在乡村田野里的牧歌樵唱、俚曲小调逐渐开始在民间流布传唱,并显示出茁壮的生命力和强大的适应性,它逐渐取代着较为艰深的曲词和较为刻板的格律戏曲。在这一历史潮流之下,兴起于中国传统文化发源地的秦腔开始兴盛,并通过口口相传的形式延续至今。
秦腔,戏曲剧种。“因陕西简称为‘秦’而得名,别名‘秦声’、‘乱弹’、‘梆子腔’。民间俗称大戏,清代中叶以后,北京等地亦称‘西秦腔’、‘山陕梆子’。”贾平凹在长篇小说《秦腔》中也介绍:“秦腔,又名秦声,是我国最早形成于秦地的一种梆子声腔剧种,它发端于明代,是明清以来广泛流行的南昆、北戈、东柳、西拂四大声腔之一。”[2]但真正关于秦腔的渊源和形成的时间众说纷纭,难以确考,杨忠在《众说纷纭秦腔渊源》一文中提起关于秦腔渊源的几种说法:第一,秦腔源于先秦,形成于汉代。由于秦腔是以秦声为声腔体系的歌舞戏,而秦声与西周时期的诗歌和舞蹈相结合,形成了它粗犷高亢、激越慷慨的艺术风格,这标志着秦腔的形成。第二,秦腔源于先秦的诗歌舞蹈,孕育于秦汉,形成于唐代中叶。秦腔综合了古代民间歌舞和各种戏曲的元素,逐步形成秦腔。第三,秦腔形成于明代中叶。但无论如何,秦腔终在各个戏曲争奇斗艳的热潮下独树一帜,成为受秦地人民欢迎的戏曲形式,并结合地域特征形成了自己的特点:秦腔音乐属板腔体结构,板腔体声腔把民歌小调中表现力强、旋律扩展能力大的一些曲调经过节奏变化的方式,演化、派生出新的声腔,即成秦腔。秦腔的角色可分为花音与哭音两种。花音又叫欢音,欢音腔欢畅、明快、刚健、有力,擅长表现喜悦、欢快、爽朗的情感。哭音又叫苦音,苦音腔最能代表秦腔特色,深沉哀婉、慷慨激昂,适合表现悲愤、怀念、凄哀的感情,用来表达悲哀的情调。这两类曲调都有一板三眼、一板一眼、有板无眼、无板无眼等节奏变化。秦腔音乐按表现形式可分为抒情性、叙述性和戏剧性三类。而秦腔的唱腔、脸谱、角色、唱词、题材、伴奏等艺术特征更是拥有各自的考量标准。
众所周知,作家们将作为中国传统经典之一的戏曲文化融入文学创作中已经成为新的文学潮流。元代戏曲在文学创作中已辉煌一时,可以说这是得益于作家们的大力“宣传”,所以秦腔是当代的“唐诗、宋词、元曲”,贾平凹将其充分写入作品中,使广大未曾接触过秦腔的读者形成初步的认识,增加了秦腔对人们的吸引力,提高业界对于秦腔发展的关注度,从而推动这种艺术形式的发展。贾平凹这位在文坛上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家将文学与戏曲融合,不仅有利于丰富文学的创作元素,而且为在现代化思潮影响下的传统戏曲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与希望,使这种艺术形式得以为继。
王国维曾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3]秦腔的最大特点就是慷慨自然,而古秦人之所以会有将秦腔视为生命的心理,正是由于在远古时代农业文明具备的条件下形成的血浓于水的秦腔情愫,这种情愫让他们从这类土生土长的民间样式里找到自己的影子,达到心灵的归宿,体验到精神的欢愉并达到情感的共鸣。因而在民间乡里自发形成了一种叫“板社”的自娱自乐的形式,而接受者也是十里八乡的农民。秦人将秦腔视为救人脱离苦难的希望之音,将它尊为黄土地上的神圣之歌,因而说秦腔成了黄土地上农民的“摇滚”也是不可否认的,在艰苦乏味的生活中,秦腔能让秦人畅快淋漓地喊叫和宣泄,即使心中藏有不快,秦腔仍然可以把现实生活中的荒诞思想转化为让人活下去的动力与希望,让他们几乎崩溃的生命得以恢复、煎熬的生活得以继续。陕西当代作家也被秦腔的雨露滋润,这使得他们将秦腔融为作品中的元素,使其生根、发芽、壮大、繁荣。从某种程度来讲,秦腔也影响了陕西作家的文化创作心态,决定了陕西当代小说的美学风格:秦腔不仅点染了他们作品的气氛,而且在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汪曾祺认为:“中国戏曲与文学——小说,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戏曲和文学不是要离婚,而是要复婚。”[4]陕西当代作家们将这一准则运用自如,把秦腔与陕西当代小说创作融合得很紧密。首先是柳青,他是十七年文学中“四杆铁笔”之一,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艺思想和文艺政策的影响下,作家的创作对于当时的社会现象描写较为普遍,从作家个人生长地域及社会经历来看,作品创作可能会“忽略”对于传统文化的发掘与借鉴,因而戏曲“秦腔”在其作品中出现频率很少,但秦腔已经作为一种重要元素在其作品中渲染气氛。例如孙水嘴“手里拿着一张纸,晃晃荡荡走过土场”,快乐地唱着秦腔:“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创业史》第一部第三章,秦腔名段《寒窑》说的是王宝钏与薛平贵离别十八年后,两人在寒窑相见时王宝钏当时穷得买不起镜子,平常日子没有心思照镜子的她“水盆里面照容颜”,不禁发出“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的叹息,悲伤之情溢于言表。此时的孙水嘴是高兴地接受郭振山的命令,去问高增福拉扯一两户中农入互助组的工作又没弄成,随意涌出的悲恸曲调,却表现了高兴的内容,而且十足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当孙水嘴凑巧碰见改霞时,作者描写孙水嘴满脸堆起笑容,找机会与改霞搭腔问她吃饭了没有,并问登记表填得是否正确,形象地揭露了孙水嘴对改霞的觊觎。在《创业史·第二部》第十三章中,白占魁以“老牛力尽刀尖死,韩信为国不到头”两句秦腔委婉地表示了对互助组冷淡自己的不满,他通过一句秦腔来传情达意,表现出自己复杂的心理。在柳青的作品里,可以看出他将戏曲秦腔的丰富资源运用得还不够充足:“一方面是由于柳青作为从陕北来到关中的外来人,秦腔没有融入到他的生命里,他对秦腔艺术并不是十分熟悉。另一方面秦腔的慷慨悲凉、热耳酸心的唱腔特点不合农业合作化时代人们澎湃热情的时宜,或者说火热的时代压抑了柳青用秦腔抒情的可能。”[5]的确,当我们细看柳青所处的那个年代,可以说他是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的,文艺政策多变,作家的创作势必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马克思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续下来的条件创造。”[6]秦腔元素被真正充分利用的,就属陕西关中两位作家——陈忠实和贾平凹了。《白鹿原》是陈忠实踏着秦腔的节奏吟唱出来的,贾平凹更是在他的长篇小说《秦腔》和散文《秦腔》里表现出丰厚的秦腔素养,令人所不能及。在陈忠实的《白鹿原》里,他自然而然地将秦腔与作品熔于一炉,让秦腔在悄无声息中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作者在这里以秦腔出现的细节取胜:当迎娶卫老三家姑娘时,将她称为《五典坡》中的三姑娘。把第六房妻子称作秦腔《游龟山》里的胡凤莲。在祠堂完工后,戏班来唱乐三天三夜。第六章里观看秦腔《滚钉板》,第二十六章鹿子霖住在兆海那里,每天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赏秦腔。白嘉轩犁地也会哼上几句秦腔来解闷,等等细节在作品中大量涌现,有时还不忘暗示情节气氛。
在贾平凹的作品中,秦腔更是无处不在、贯穿始终,散文《秦腔》则将这一民俗戏曲向世人介绍,在秦腔圣歌的光辉照耀下,秦人沐浴着秦腔的光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长篇小说《秦腔》里,秦腔被引有百余处,其中不乏许多秦腔曲牌。疯子引生时不时会哼唱几句秦腔,在秦腔演员白雪与才子夏风的婚礼宴席上,戏迷夏天智用收音机播放秦腔时,“音乐一起,满院子都是刮来的风和漫来的水,我真不知道那阵我是怎么啦,喉咙痒的就想唱,也不知道怎么就唱:眼看着你起高楼,眼看着你酬宾宴,眼看着楼塌了……”在清风街人的眼里引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夏天义在七里沟淤地带着他、去水库要求给清风街放水也有他、村里人欣赏秦腔演员表演时也需要他维持秩序,似乎任何事情都有引生的参加,而他也刚好是作品的直接叙述人。在这样众人热闹于一堂的欢乐氛围里,引生的这几句秦腔无疑是煞风景,这时当然有人要出来阻止他了。秦腔在整部作品中已经构成一种气场,秦韵的魂脉无处不在,它已经成为小说中内在与外在的精神文化。贾平凹在《秦腔》后记里说,他要为故乡竖一块牌子,而他自己在创作过程中充满了矛盾与焦虑,甚至不知道是该赞美现实还是该诅咒现实,他只是在纪念,纪念乡土文明在城市文明冲突下的兴衰成败,在用秦腔这个没落且即将走向衰亡的传统文化给世人一个提醒。
二 秦腔对贾平凹创作的影响
戏曲秦腔对于本土作家贾平凹来说是他创作之路上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而任何一部作品要攀上文学的巅峰,自然离不开对处在情节中人物形象的描写与塑造。在长篇小说《秦腔》中,处处透露着贾平凹对秦腔的偏爱,只因秦腔的很多素材都是来源于民间文化故事,即潜意识中对民间文化的偏爱。他依照秦腔里的人物特征,将民间人物夏天智塑造成秦腔的忠实粉丝,以至于他的骨子里都似乎浸透着秦腔的一曲一调:他在儿子结婚宴席上因高兴而播放秦腔,甚至把自己辛苦画的秦腔脸谱毫不吝啬地让众人“你拿一个,他拿一个,掖在怀里,别在裤带上”带走;儿媳白雪生产时,一向沉稳老练的夏天智也乱了阵脚,他“在台阶上踱过来踱过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接着就跑厕所”。在这种紧张又欣喜的状态里,他仍然想到的是秦腔,他要用秦腔缓解众人以及自己焦灼、紧张、痛苦的心情;当得知儿子夏风与善良孝顺的儿媳白雪离婚时,他怒上心头,气呼呼地坐在院子里听秦腔名剧《辕门斩子》,作者在这里以将门虎子执法如山、不徇私情的高尚情节用来塑造夏天智“帮理不帮亲”的高尚品质;除了听秦腔能让夏天智的精神世界得到释放、找到归宿地,他的另一件幸事便是画秦腔脸谱或是写脸谱介绍,每当兴致勃勃或是热闹时,他就把脸谱马勺拿出来细细欣赏、品味,还会给它们照相,并且在夏风的帮助下出版了《秦腔脸谱集》。他更是把自己珍藏的脸谱让初任县秦腔剧团的团长夏中星带去展览。就连侄儿庆玉盖房他去经管现场时,也不忘拿来收音机给工人们播放秦腔解乏、鼓劲,以致“秦腔一放,人就来了精神”。
夏家排行老二的夏天义是传统农耕文化的坚定捍卫者、清风街的老主任。他虽然已经退休却威力仍在,在面对人们看秦腔表演制造的混乱局面时,上善却难以控制,仍然是让故事叙述人引生去请他们敬重的天义叔来安抚众人躁动的情绪。在村务问题的处理上,深受传统文化浸染的夏天义与在现代化新思想冲击下的新一代清风街领导人夏君亭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夏天义一个地道传统的农民,对于清风街的发展方向全部寄希望在土地上,他认为农民就应该在土地上本本分分地劳作,宽厚博大的土地永远不会亏待勤恳务实的农民,所以他主张於七里沟、种俊德家荒废的土地,即使每年要交不划算的地租,夏天义仍然不愿让每一寸土地在他面前荒废。但是他的侄子、新任支书夏君亭与他想法毫不相同,他是现代经济孕育的新时期农村干部,对于清风街的发展有一套自己的策略,他要利用清风街便利的交通建立一个农贸市场,以农村的一些土特产吸引顾客和投资商,促进清风街的经济收入,使人们富裕起来。这种想法虽然符合现代经济的发展,却与固守土地的夏天义的主张相悖,二人在此问题上意见不合,谁也不肯听彼此的意见。在承包砖厂的贪污问题上,耿直的夏天义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他决不允许出现哪怕是芝麻大小的贪污,但是夏君亭却认为贪污要在一定的范围内,不然没人踏实工作。这就是传统与现代文明差异下人们形成的不同认知。以致出现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状况,夏天义的出场似乎一直是固守土地的老顽固,他的刚正不阿在君亭这个人物形象的映照下,已然成了秦腔里的白脸“奸邪”之人,君亭的任何管理清风街的策略在夏天义的眼里都是不可靠的,所以他一直找机会要修正这些政策,扭转土地逐渐荒废的局面。作者在这里借用秦腔里人物红白脸、正直奸邪的艺术特征,成功地塑造了夏天义这个人物形象。
作为作品中的女主角白雪是代表秦腔艺术的“乡土女神”,是即将走向衰落的秦腔的传承人,她是县秦腔剧团的顶梁柱:艺色双全、天赋奇佳又勤奋坚韧、敬业爱业,是夏家勤劳、善良、孝顺的儿媳,她的身上几乎囊括了传统女性的所有优良品质。从她的名字来看,白雪给人一种纯洁、美丽的感觉,单从作品开始,引生叙述说清风街喜欢白雪的男人很多,还有一处赵宏声对引生说,夏风在清风街除了白雪外谁也看不上等,从这些零散的侧面描写里我们推断出,能与才子夏风相配的女性必然是美丽的、优秀的。但是白雪的美丽外表是虚的,作品并没有直接描述过白雪的外貌特征,在这一点上,贾平凹恰恰借用秦腔里是用不同脸谱代表的意义来塑造人物形象,以此引发人们在脑海中无尽的想象。白雪的外表同样是通过侧面描写来引起人们的想象的。作者这种处理恰好与秦腔里虚构的人物相重合。从清风街走出的在城里当作家的夏风与白雪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引来了清风街无数人的艳羡,而她却偏偏承载着悲剧的命运,在婚姻爱情中,她一心想做贤妻良母,却为了自己的事业难以和已经与城市文明几近融合的丈夫夏风步调保持一致,最终由于对调到城里工作的回避与争论,两人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直至出现丈夫背叛婚姻的局面;在事业上,她一直钟爱并为之甘愿付出一切的秦腔艺术已经逐渐走向没落,即使她愿意坚持带孕演出,却仍然改变不了剧团只能在无奈声中解散的结局。让白雪一个弱女子肩负秦腔的振兴与传承终究是行不通的,作者将白雪的悲剧命运与乡土文明的命运牢牢地系在一起,即使白雪身上兼具的各种优秀传统美德使之成为传统文化的化身和代言人,也仍然改变不了她的悲剧命运和乡土文明衰落的结局。
白雪与夏风的婚姻结局,作者早就在婚礼宴席上夏风说过的“我就烦秦腔”这句话埋下源头,之后的一步步发展都是由此延伸而来。单从作家给两位人物的命名来看,象征传统的“白雪”高尚纯洁,轻柔淡雅,傲岸高贵,但如果她遇到象征城市文明的炎热的夏风,二者便不能共存,这就注定了白雪与夏风的结局是不言自明的。他俩孕育的后代正是这两种文明碰撞的产物,孩子牡丹生下来就患有先天性肛门闭锁症,这个畸形孩子的出生更加印证了城乡这两条平行线的始终无法融合。
当牡丹啼哭时,夏天智这个戏迷首先想到的是给孙女放秦腔,说来也奇怪,牡丹立刻停止哭声,静静地聆听,睁着小眼睛一动不动。这个细节作者无疑也是在暗示牡丹这个在城乡文明交合下的畸形产物也是秦腔的新一代继承人,但令人遗憾的是牡丹是个女孩,并且患有先天性肛门闭锁症。中国几千年的落后封建思想让人们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牡丹这个女性秦腔传承人毫无疑问会受到城市文明教育下的父亲无情的遗弃,她所患的病症更是暗示了秦腔发展的阻断和止步不前。牡丹的病情还是要依靠现代发达的科学技术来治疗,即逐渐没落的传统秦腔艺术也只有在现代文明的大树阴凉下才能勉强求得微弱的生机。
翠翠作为清风街夏家第三代的唯一女性人物,却不幸地沦为清风街流行歌手陈星的玩具。“翠”原本是干净、鲜嫩的颜色,有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寓意,在沈从文的笔下,翠翠是一个天真善良、温柔清纯的女孩,通过名字便可反映出她的性格特点。但是这里的翠翠已然不是生活在那个山清水秀、碧波荡漾的湘西世界里的女孩,她深受现代之风的冲击,行为与名字大相径庭。当清风街流行歌曲与秦腔同时演出时,曾经人头攒动的秦腔观众都逐渐转向流行歌曲,再也没有了人们早早去舞台下占座位,总是千方百计地与演员们攀谈,每每唱到精彩的段落,总是情不自禁地与之相唱和的场景了。传统精髓秦腔在这种局面里难以生存是毋庸置疑的,流行歌曲与秦腔代表的又是城乡之间的冲突,是两种文明的对比,作者应用互文的含义来互相阐发,互相补充。
贾平凹在《秦腔》和《废都》里记述的都是些鸡零狗碎、泼烦杂陈的现实生活,语言口语化、生活化,读来看似林林总总,但若将全篇细细斟酌品味,并将作品置于宏观背景之下才发现原来其中深意无穷,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秦腔艺术是贯穿全文的线索,作者展现了一幅清风街的生活画卷。秦腔像催化剂一样推动着清风街人的变化、事的发展、物的迁移,在整部作品中,秦腔作为一种气场,悄无声息地浸润在人们的生活里,无处不在。秦韵流贯为一种魂脉深深地根植在人们心中。它构成小说和小说中的生活以及小说中的人物所共有的一种精神文化质地,清风街的人无论婚丧嫁娶、喜怒哀乐都爱放上一曲秦腔来渲染气氛。而《秦腔》的一个独特之处就是将秦腔谱子运用到小说里面,作品中直接出现的曲谱接近30处,“秦腔音乐和锣鼓节奏用来渲染人物的心理活动,用来营造气氛,用来表达线性的文字叙述有时难于表达的团块状或云雾状的情绪、感受和意会”[7]。锣鼓节奏和秦腔音乐能够有效地渲染人物的心理活动。金莲获得鱼塘的承包权时,同样是用秦腔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感受,她用村里的高音喇叭播放秦腔,喇叭里随即传来《钻烟洞》的声音,她的喜悦之情不言而喻。当日子过得快活的时候,开染坊的白恩杰一边干活一边唱《朱锦山》,唱词里“我是人间富贵人”更能看出他平和、满足的心境,渲染出一片祥和的氛围。在狗剩喝农药去世这种忧伤的环境里,夏天智也不忘记让金莲在高音喇叭上为狗剩放上一曲《纺线曲》,喇叭里传出的悲伤曲调更是衬托了狗剩的悲剧死因和他生命结束的悲剧氛围。
当夏天智在庆玉盖房监工受到众人的夸赞和追捧时,他立马放了一曲节奏明快的《荡湖船》来渲染当时喜悦与欢乐的氛围。白雪生畸形儿之前,夏天智听的秦腔曲子和平时反差很大,《风入松》《凡婆躁》《甘州歌》等秦腔曲为白雪生产营造了一种幽怨、奇怪的氛围,同时也在暗示这个孩子的出生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新生的喜悦,反而是一场躲不过的劫难。作者借用秦腔为白雪生产时家人焦躁心情作铺垫,营造当时焦灼又紧张的情况。后来夏天智临终时已不能说话,但他仍然用手指着收音机让人给他放秦腔,到末尾时引生听出唱的是花音,一句“天亮气清精神爽”以喜衬悲,更增添了当时夏天智去世,家人悲伤的心情,烘托了悲伤的氛围。作品中几乎所有与秦腔播放有关的情节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可以说夏天智的离世也是秦腔的一种离世,这意味着从此不会再有人像他一样钟情于用马勺画脸谱,不会再有人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或是愤怒都要用秦腔来表现满腔的情绪,不会再有人想着出一本《秦腔脸谱集》为人们了解秦腔提供资料。
“写意,本为中国画传统画法之一,与‘工笔’相对,是用豪放、简练、洒脱的笔墨描绘物象的形神,表现深邃的意境。而在作文中,指不求细密地描述对象、仅用简练的文字勾勒出对象的形神,以抒发作者胸臆。”[8]在秦腔的舞台表演上常有虚实结合的表现,秦腔脸谱中的“红忠、黑直、粉奸、金神、杂奇”用颜色平涂的脸谱本身就是虚实结合的产物:颜色是实,所寓意的忠贞奸恶是虚,反过来讲,现实生活中的忠奸正邪是实,而映射在戏曲中的红脸白脸是虚,舞台上的刺绣、骑马坐标都是演员用生动形象的表演让观众产生无尽的想象的。这种虚实结合的手法在作品中也是被运用自如,《秦腔》中张引生的生活就是典型的虚实结合:他常常躺在自家炕上,派老鼠和蜘蛛为他打探、传递村里他不在场而真实发生的事情,他躺床上以老鼠和蜘蛛是实,而派动物打探消息又是虚;还有一个情节是引生一直站在戏楼前,对刚给戏楼贴完对联的赵宏声说,一股风把他架到了一旁的麦秸堆上,又落下来,他看到麦秸堆上有个鸟窝,当有人爬上去看时,事实正如引生说的那样。在这里风把引生架上去是虚,麦秸堆有鸟窝却是实,文中这种虚实结合的手法举不胜举。
贾平凹作品中出现最多的意象便是月、山、石,月的朦胧象征着他最初创作的美学风格,充满诗人的浪漫情怀,后来他不断战胜自己,追求新的艺术境界,他深知自己是商州之子,充满了原始的纯真和旺盛的生命力,那种求生的手段和渴望都很粗犷奔放,这一点刚好与他所钟爱的秦腔大气磅礴的气质相契合,于是在后来的作品中,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写到山与石,作品所呈现的美学风格更倾向于秦腔式的粗犷与豪放,展现了商州之子雄宏大气的一面。
贾平凹通过对秦腔艺术的借鉴,展现了乡村世界的去留问题。面对乡村世界传统的文化观念和生活方式被人们逐渐遗忘、丢弃、践踏的这种势不可当的发展趋势,作者表现出深深的担忧与焦虑,就像秦腔的发展仅仅靠白雪一个弱女子的坚守这点微薄的力量不足以支撑其继续发展一样,贾平凹对于城乡发展的冲突也是十分矛盾与无能为力的,作者只能用自己的创作来唤醒社会的重视,将一种深深的忧虑与悲悯之情流贯于文本之中。
三 贾平凹书写秦腔的原因
秦腔作为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秦地作家的创作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前现代的中国传统社会中,秦腔在作家的成长中已经润物无声地进入他们的血脉。秦地空旷平坦,厚重实在,秦腔高亢激昂,沧桑悲凉,秦人剽悍粗犷,质朴单纯,因此贾平凹说:“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9]秦地作家大都有秦腔情结,柳青、杜鹏程、王汶石、陈忠实、路遥、贾平凹,都与秦腔有着精神上的联系。秦腔在贾平凹的生命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显然,这一富有地域性色彩的“秦腔”,除了作为一种声音的艺术之外,由于它本发源于乡土民间,与秦地农民的生活密切相关,故是秦地农民共有的文化记忆。
贾平凹从小的生长、生活环境与文化氛围决定了他创作的内容和取材,商州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深深浸入了作者幼小的心灵,因此他以后的文学创作深深地扎根在故乡商州的大地上是毫无疑问的。对他来说,乡村不只是其创作的背景,还是其创作的源泉,更是其对自小生长的故土的深切眷恋。在现代城市文明取代传统乡土文明的境遇之下,面对这种热耳酸心、慷慨悲凉的传统戏曲秦腔的衰落,作者为它唱一曲挽歌来警醒世人,为逝去的传统竖一块碑。
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深厚传统文化底蕴不断支撑着各个时期文学家的创作,从客观现实来讲,作家置身于传统文化深厚的宏观大背景之下,如同沐浴在璀璨的星河里,随手捡起的都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精髓部分;从主观因素来看,作家创作的启蒙导师便是从小生长的故乡地域文化,因此他们创作都会先从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开始,显示出他们的成长地域特色。例如萧红的呼兰河县,老舍的“京味”,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他们都是受地域文化的影响将自己生长的土地与作品紧密结合,向读者展示出独具特色的民俗、传统、生态文明。
贾平凹当然也不例外,他的创作不自觉地受到商州地域文化体系、价值观念、信仰习俗、风土人情的影响,并将它们书写为作品的精神与灵魂。秦腔在贾平凹的生命中,如同他千年来不变的信仰,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秦腔之于贾平凹,好比是洋芋糊汤,好比是油泼辣子,好比是那位明眸皓齿的妻子。他钟情于这门艺术,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心里有了熏陶。三岁记事,就骑在大伯的脖颈上看戏;六岁懂事,自己趴到台角上,听那花旦青旦唱悲戚戚的调子,不觉得就泪流满面,常常挨了舞台监督的脚踹还不动弹。正月十五,三月三,端午中秋寒食节,是秦腔牵着他由春而夏而秋而冬。从秦腔里,他知道了奸臣害忠良,知道了小姐思相公,知道了杨家将的英武,知道了白娘子祝英台的痴情……秦腔故事是他道德启蒙的第一课,也在他感慨世事时引用得最多。”[10]
受地域文化的影响,贾平凹曾在他的《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一文中向读者介绍道:他出生在陕西东南丹凤县和商县交界一个叫棣花街的村镇,棣花街属于较小的盆地,四山环抱,水田纵横,生长芦苇和莲藕。街道上至今还保留着骡马帮会会馆的遗址,流传着鼓乐和李自成的闯王拳法。让村镇人夸夸其谈的是祖宗们接待过李白、杜甫、王维、韩愈一些人物,他们在街上宿过并留下很多诗词。生长在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商州风俗画卷里,他在传统文化的雨露润泽下,将这一切视作写作的载体,才能使这些真实、美好、淳朴的资源成为文学中十分耐读的文化因子。这也印证了那句古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确,生长于北方辽阔草原的人不会有南方人温婉的性情,他们注定离不开豪爽的性格;而居于南方小巷阁楼里的女性也不会有北方女子的干脆爽快,她们注定拥有温婉可人的性情。居于北方秦文化发源地的贾平凹,其创作自然离不开那热耳酸心的秦腔,那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斩不断也理不乱的。他说:“长期以来,商州的乡下与西安的城镇一直是我写作的根据地。”这就解释了其作品中蕴含的地域文化资源,更进一步印证了他的创作受传统地域文化影响之大。
在《秦腔》这部长篇中,戏曲秦腔是《秦腔》的文化符号,它是一切传统的、行将消失东西的代表。面对我国改革开放的热潮,各国的联系在贸易的基础上也在层层深入、渗透到各个方面,新奇事物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而传统的农村经济和文化结构开始失衡,传统文化、传统文明逐渐走向没落,就像《红楼梦》里地位显赫的贾家,曾风光一时,面对新权贵的压力以及自身的难以为继,最终面临崩溃的结局是无法避免的。面对东西南北风的冲击,传统文明就像危楼一样会瞬间崩塌。现代化之风不断吹到大陆内部,随之而来的变化则是年轻人不断涌入现代化的浪潮中迎接新事物,老一辈传承下来的精神与文化传统不再有人愿意坚守。面对世界日新月异的发展、面对新事物的冲击,人们的精神世界逐渐地走向荒芜、空虚,转而渴求欲望如何得到满足。传统的生活方式在现代化浪潮下变得面目斐然,曾经夏家四个老兄弟的友好在清风街人尽皆知,他们一辈子没有吵闹过,不论谁有一口好吃好喝都绝对不会忘记另外三兄弟,即使是一瓶酒也要兄弟几人共享,他们就像自己的名字仁义礼智一样恪守传统道德礼仪,而夏家第二代兄弟尤其是夏天义的几个儿子,他们抛弃了老一辈传承下来的“义”,转而追求的是“金、玉、满、堂”,即物质生活上的享受,庆金兄弟五人在赡养父母以及为他们料理后事的问题上多次发生口角,谁也不愿多拿一分钱,吃一点亏,甚至出现了嫂嫂和小叔子打架的丑事。贾平凹目睹这一切的变化,即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仍然不愿让传统的东西随风而逝,“众人皆醉我独醒”,他要借秦腔这个即将消失的传统精髓来警醒处在迷狂中的世人,力图能够力挽狂澜。
贾平凹用秦腔这个载体来表现农村里传统与现代交替中透露出的焦虑、迷茫与无奈,他沉浸在困惑之中,只能用文字对过去进行纪念和缅怀。《秦腔》是作者最深的感触与表达,是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产生畸形儿,县剧团的生存在充满波折中面临解体的命运,秦腔名角白雪最终走上了为农村唱丧歌的道路,夏天智自费出的《秦腔脸谱集》终究难逃垫棺材的命运。作者通过一系列人与物的结局来思考传统的断裂危机。原有的融入秦人血脉中的秦腔也在一步步走向退化,被现代化无情地吞噬。作者在这里不断的反思,思考传统文化走向没落的原因,在观察中寻求解决办法,提醒世人在清醒中做出选择并走下去,为秦腔的衰落立一块碑,在现代化的浪潮中为传统寻找出路。
秦腔在贾平凹作品中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化载体,这种特殊的艺术形式从文化层面进入人们的视野的确让人耳目一新,贾平凹将秦腔引入自己创作中不仅展示了自己的审美风格,而且把秦腔视为自己创作的信仰,通过文学创作给当代文坛的发展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文学创作要与传统文化相结合,另辟蹊径才能别具一格。秦腔与贾平凹的创作犹如鱼与水,二者相融得以生存。当代文坛需要这样的推陈出新,才能发展得更坚实、更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