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断剑凝血

元祐三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暴烈。

八岁的苏砚蜷缩在藏书阁的樟木箱里,透过雕花缝隙窥见父亲苏宁倒提断剑,剑脊上的龙纹正滴落着猩红。远处惊雷炸响的刹那,他看见父亲用剑尖蘸血,在青砖地上画出北斗状的血符——这是第七个了。

“砚儿记住,“三日前父亲突然将他锁进密室,指尖在机关图上划过时带着颤音,“七星连珠时,走巽位暗道。“此刻子时未至,可院中金铁交鸣声已如暴雨倾盆。

一道闪电劈开夜幕,苏砚突然看清院中景象:七名黑衣人踩着檐角铜铃布阵,他们胸前的狼头刺青在电光中泛着幽蓝。母亲最珍爱的湘妃竹被齐根削断,竹节里滚出的却不是玉露,而是粘稠的黑血。

“苏庄主好算计!“为首的蒙面人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器,“可惜墨玉机关术,终究抵不过一品堂的狼毒。“他扬手甩出三枚青铜铃铛,铃舌竟是淬毒的倒刺。

苏宁挥剑格挡的姿势突然凝滞,苏砚这才发现父亲左腿已呈青紫——方才被斩断的湘竹断面,竟暗藏毒蒺藜。断剑与铜铃相撞迸出火星,地面血符突然流动起来,化作锁链缠住黑衣人双足。

“快走!“父亲呕出一口黑血,断剑狠狠劈向身后博古架。苏砚听见齿轮转动的咔嗒声,身下木板突然翻转。坠落的瞬间,他看见母亲抱着染血的琴匣从月门冲来,十二根琴弦勒住两名杀手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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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的霉味混着血腥往鼻腔里钻。苏砚拼命奔跑,手中夜明珠照见墙缝渗出的血水。前方突然传来机括声,他本能地扑向右侧——三支弩箭擦着耳际钉入石壁,这是去年生辰父亲教他的“听风辨位“。

暗道尽头的水潭映着诡异红光,苏砚突然想起这是连通后山寒泉的活水。他深吸口气正要潜入,后颈汗毛陡然竖起。水面倒影里,戴着狼首面具的高大身影正举起弯刀。

“墨玉山庄的耗子...“弯刀带起的腥风劈开水幕,苏砚怀中突然滚出母亲塞给他的琴轸。青铜轸子撞上刀锋的瞬间,竟迸发出清越钟鸣。

狼面人虎口震裂,惊疑不定地后退半步。苏砚趁机跃入寒潭,刺骨冰水中,他看见无数发光符文从怀中《天工谱》渗出——这是母亲昨夜偷偷缝进他内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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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条滑溜的小鱼。“

苏砚被拎出水面时,意识已近模糊。狼面人铁钳般的手掌扼住他咽喉,另一只手去扯他衣襟:“把机关图交...“话音戛然而止。

有雪花落在苏砚睫毛上。

他听见很轻的脚步声,像是初冬的薄冰在月色下碎裂。狼面人的血滴在他脸上,温热腥甜。透过朦胧水雾,苏砚看见一截青竹刺穿杀手咽喉,持竹人玄色大氅上霜雪未消。

“北斗第七星,名曰破军。“来人声音清冷如碎玉,竹尖轻挑间,狼面人尸体轰然倒地,“小友可愿随我观星?“

苏砚剧烈咳嗽着,忽然瞥见那人腰间墨玉牌闪过微光——牌上螭龙纹竟与父亲断剑缺口完全契合。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涌入喉管的寒风呛住。最后的记忆是那人指尖点在他眉心,彻骨寒意中,暴雨夜的种种竟如潮水般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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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的第一场雪覆住草庐时,苏砚在噩梦中惊醒。床头的青竹剑挂着冰凌,窗外老者正在冰面上以杖画符。那些纹路如此熟悉,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今日起,你叫苏忘。“老者将热姜汤放在案头,檐角铜铃无风自动,“等你能用竹剑斩断第七根冰凌时,自会知晓该记起什么。“

苏砚低头喝汤,没看见老者凝视他后颈的目光——那里隐约浮现的北斗胎记,正与草庐地下密室中的星象图遥相呼应。更不知晓此刻汴京城内,刚调任刑部的主事崔明远正展开密报,纸上“墨玉余孽“四字被烛火舔成灰烬。

终南山的雪夜浸着松脂香,八岁的苏砚在草席上蜷成虾米。冷汗浸透的里衣结满冰碴,他死死咬住被角不敢出声——那个重复了七夜的噩梦,此刻正化作青烟从师傅的药炉里升腾。

药庐穹顶的星象图在烟雾中浮动,苏砚看见自己又回到那个暴雨夜。但这次视角变了,他漂浮在半空,清晰看到父亲刻完第七个血符后,用断剑挑起屋檐风铃。铃舌坠落的铜钱竟刻着“元丰通宝“,可元丰年号分明在墨玉山庄灭门的三年前就废止了!

“砚儿,接住!“梦境突然翻转,母亲将琴匣抛来的瞬间,匣面螺钿映出她脖颈处的咬痕——那不是人类齿印,倒像某种机关兽的獠牙。苏砚想要呼喊,喉咙却被冰棱刺穿,惊醒时正对上师傅枯枝般的手掌按在膻中穴。

“戌时饮的安神汤,寅时便破了药性。“老者收回冒着寒气的手,青铜药杵在陶碗边沿敲出北斗七音,“说吧,这次看见了什么?“

苏砚盯着碗底沉淀的血色药渣,忽然发现它们排列成狼头形状。他下意识摸向颈后,那里有块灼热的胎记:“弟子梦见...梦见铜钱在流血。“

老者捣药的动作微滞,檐角冰棱突然断裂三根。这个月来,苏砚每说出一段梦境,山中必有异物损毁。昨夜提及琴弦勒痕,后山寒潭便浮出七具被金丝绞杀的野狼尸体。

“去把《黄庭经》抄十遍。“老者甩袖卷起满地霜花,苏砚没看见他袖中碎裂的龟甲——卦象显示“贪狼犯紫微“,与当年苏宁求卜的卦辞一模一样。

腊月初八的晨钟惊散山雾,苏砚在冰瀑前练剑时,青竹剑突然脱手射向崖壁。碎石崩裂处,竟露出半截生锈的剑柄——与父亲那柄断剑形制相同,只是剑锷处镶着颗幽蓝宝石。

“放下!“师傅的鸠杖破空而来,却在触及剑柄前诡异地折返。苏砚被气浪掀翻在地,看见老者第一次露出惊怒之色。那颗蓝宝石竟在吸食鸠杖上的霜气,岩壁上缓缓浮现出带血的契丹文字。

当晚,苏砚被罚跪在祖师画像前。画像中人执剑指天,剑穗却系着西夏皇族独有的九眼天珠。更诡异的是,当他凝视画像眼睛时,耳边响起母亲哼唱的《璇玑调》——这曲子他本该随着记忆封印彻底遗忘。

“可知这是何处?“师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鸠杖点地声带着奇特的韵律。苏砚突然头痛欲裂,那些被封印的记忆碎片如毒蛇出洞:

他看见灭门前夜,父亲在书房用朱砂笔圈注《梦溪笔谈》,“磁石指南“四字旁画满狼头;母亲在琴弦上涂抹磷粉,哼的正是此刻萦绕耳畔的《璇玑调》;还有那个总给他雕竹蜻蜓的哑仆,右腕内侧分明有颗蓝痣——与今日崖壁剑柄的宝石颜色相同!

“此乃天机阁禁地。“师傅的话如冷水泼面,“你身上被种了磁引,才会触动机关。“老者突然扯开苏砚衣襟,胸口不知何时浮现出北斗状红斑,正与崖壁剑柄产生共鸣。

元宵节的月光染白山径时,苏砚在寒潭边发现了师傅的秘密。

本该在闭关的老者,此刻正与黑衣人对坐弈棋。棋盘竟是以冰为枰、血为子,苏砚认出那黑衣人腰间的鎏金错银壶——灭门夜那个用铜铃当暗器的杀手,也有同样的物件!

“十年之期未到,你们便等不及了?“师傅落子的手指结着霜花,“告诉拓跋烈,墨玉山庄的血脉不是尔等能染指的。“

黑衣人笑出一口森白牙齿:“北斗先生何必自欺?您用天机锁封住这孩子记忆,不正是怕他变成第二个苏宁?“他突然掀翻棋盘,冰棋子落地竟化作毒蛇,“当年您师弟不肯交出太玄剑经,今日这小崽子...“

话音戛然而止。苏砚的竹剑穿透黑衣人咽喉,这招“北斗叩门“他刚偷学了三日。师傅的鸠杖却先一步震碎毒蛇,杖风扫过苏砚膝弯:“谁许你用璇玑剑法?“

黑衣人尸体突然爆开青烟,地面浮现血写的西夏文。师傅面色骤变,鸠杖在地上划出深沟:“即刻收拾行囊,我们去汴京。“

苏砚擦拭竹剑时,发现剑身映出师傅的后颈——衣领下隐约露出狼头刺青的一角,与灭门凶手身上的图腾有七分相似。

下山的马车里,苏砚在颠簸中装睡。师傅身上飘来苦楝树皮的味道,这是治疗蛇毒的药引。他想起三日前在后山见到的蛇蜕,粗如儿臂的金环蛇,本不该出现在终南雪线之上。

“崔明远十年前就该死。“师傅突然开口,手中把玩着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玉牌,“但他现在掌着青鸾司,我们需要他查...“

马车猛地倾斜,苏砚怀中的《黄庭经》跌落,书页间滑出张泛黄信笺。他瞳孔收缩——那字迹分明是母亲的!信上写着“三月初九,携磁引至白鹿洞“,日期正是灭门前三天。

车外忽起箭雨破空声,师傅挥袖卷住苏砚滚出车厢。十二匹墨狼拦住去路,为首的白狼王额间嵌着磁石。苏砚胸口的红斑突然灼痛,怀中信笺无火自燃,灰烬竟在空中组成北斗阵图。

“原来是你!“师傅第一次唤他本名,“苏砚,用我教你的听竹式刺它天枢位!“

竹剑贯入狼王左眼的瞬间,苏砚听见机关转动的咔嗒声。狼尸腹腔中掉出半枚青铜虎符,与母亲琴匣暗格里的残片严丝合缝。师傅拾起虎符时,袖中落出块墨玉牌——正面刻着“天机“二字,背面却是西夏文写的“狼卫统领拓跋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