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岁寒,年将至。
窗外下着雪,窸窸窣窣的落在瓦顶,青色的厚重门帘把寒气隔绝在外。
拔步床上铺盖着暗沉老气的被卷,里头侧卧着个鬓角白霜的女人,呼吸清淡的仿佛要跟外头的雪一起去了。
“夫人,药并午膳已经送来了,您昨夜未吃,今儿好歹吃一口吧。”
有人挑起门帘,寒风裹着苦涩的药味冲进来,床上的人瑟缩了一下,慢悠悠的从沉疴梦里转醒。
“采青,几时了…….”
采青放下手里的托盘,在火盆边烤暖了手,扶着薛如梦起身,在她背后仔细妥帖的塞了大迎枕,又给她掖好被角,这才转身去把小桌搬来,把拿来的饭菜摆放开。
“夫人,您一直昏睡,现下已是已时末了。”
薛如梦抬起瘦削的手,采青立即会意的坐到脚踏边,任由夫人冰凉的手抚摸上自己的面颊。
“好采青,我近日总梦见从前未嫁的日子,我只怕是不成了,这些年苦了你陪我一起熬在这吃人的宅子里.……”
采青的眼泪比她的声音更快的落下“夫人,您别胡说,祁大夫说了您只要好好的喝药一定会慢慢将养过来的,来,您快吃药,快趁热喝药啊夫人!”
她说着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药,急切的想要喂薛如梦喝下去。
薛如梦只温柔的看着她,轻轻的摇了摇头,采青搁下碗,悲声大哭起来,突然就理解了为何当初薛夫人看着小姐欲言又止的那些无奈了。
她十岁卖进薛府给小姐当丫鬟,十六岁陪着小姐嫁进镇国公府裴家,眼睁睁看着天下顶顶好的小姐一步步从鲜艳明媚的花朵枯萎成如今这样瘦削苍白的模样。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裴照,今日要另娶新妻!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喧嚣热闹的喜乐,更衬的小姐孤苦无依。
采青恨的几欲呕血,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生生将她的小姐折磨成如今这形销骨立的样子,自己却娶的是薛家三房的一个卑贱庶女。
这叫采青如何能忍!!
作恶的人尚且逍遥快活,她温柔善良的小姐却要香消玉殒,采青只恨不能亲手杀了那对贱人。
眼见着采青咬紧牙关,一副要和裴照拼命的模样,薛如梦柔和的拍了拍她的头顶,像哄孩子一样低声说“好采青,不要生气,我要解脱了,去找我的宝儿,你不替我开心吗?”
采青闻言又落下眼泪,小姐心心念念的都是早天的小少爷。
孩子是为娘的心头肉骨中血,宝儿的早早离去几乎要了薛如梦的半条命,另外半条,她总说是还了裴照的救命之恩了。
“小姐.…….”
薛如梦知道她欲劝说自己,打断她的话看向窗外“今日府中如此热闹,是有什么喜事吗?”
采青咬了咬唇,擦擦眼泪犹豫再三才恨声说“是老爷……今日成亲……”
薛如梦恍惚了一会才低低笑了一声“是同薛思婉吗?这么些年了,倒是难为他们如此坚持了,也好,也好,如此甚好。”
如此,我便安心的去找我的宝儿了。
她闭上眼睛唇角扯出淡淡的笑容,是真正开心的样子,采青难过又心疼,怕再落泪引得小姐伤怀,借口热药匆匆出去了。
房内复又恢复了平静,薛如梦静坐半晌,不舍又留恋的看着采青离去的方向。
采青已经二十四岁了,明年就可以外放出裴府,她本想等到采青出府再了却此生,可那个傻丫头决计不肯扔下重病的自己离去,必然要留下来陪伴自己。
一旦错过出府的机会,倘若自己去了,那采青在府里的日子一定万般艰难。
可自己若是死了就不一样了。
薛如梦深知薛思婉最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自己走后她不会容忍自己的贴身丫鬟留在府中,而为了避免惹人闲话,她定会按着规矩将采青提前放出去。
府外有母亲生前留下的人,薛如梦虽在病中,仍然为采青打点好了一切,只愿采青未来全是坦途一片。
思及此,薛如梦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费力的撑起身子,去摸边几下压着的纸包。
那是央求祁大夫给自己开的药,薛如梦含着眼泪将药粉吃进嘴里。
她落下泪来,扶平自己白霜的发,缓缓靠在迎枕上,心中满是终得解脱的快意。
苦涩的药粉在舌根盘旋不下,像薛如梦的前半生,苦的让她想起她娘亲的脸,想起宝儿的笑容,想起哥哥买的糖酥,甚至是采青的一声声小姐。
苦,太苦了。
弥留恍惚中,薛如梦才想起了裴照。
想起了初遇他的那个春日,想起他拉着自己微凉的手和满天的夕阳。
“裴照,便是用我这条命还你救命恩情吧,只愿若有来生,你我再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