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凡坐在井边,凝望着小院里的天空。
井沿上的青苔被他的衣袖磨得发亮,已经三天了。
明明平凡稚嫩的脸孔,双眼却有一股不合年龄的温润辉光。
时而有鸟雀落在他的肩畔,用喙轻啄他的耳垂,他也一动不动。
宛如雕塑。
既是雕塑,对耳边的声音,自然就不在意了。
“启禀师父,小师弟自打醒来就整日在院中枯坐,像丢了魂儿似的。偶尔对答几句,也不似往常,好像……好像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听完宋大仁的禀告,田不易沉默了好一会儿。
院子里大竹峰的人全在,包括妻子苏茹,爱女田灵儿。
以及宋大仁、吴大义、郑大礼、何大智、吕大信、杜必书一干弟子。
所有人都等着他的下文。
“毛病恁多。”
田不易哼了一声,脸上横肉抖动,一双小眼睛盯着那张小凡。
那是他座下最小的弟子,年方十四。
本是青云山脚草庙村留下的灭门种,至今入门已三年。
三天前,和师姐田灵儿去后山玩耍,二人意外昏迷,回来后单他变成了这个呆样。
具体原因未知。
讲实话,田不易打心底里不待见这个小徒弟。
入门三年,堪堪才把本门功法《太极玄清道》练到第二层,真是笨的出奇。
平日里看着就是个愚钝木讷、资质下乘之人。
如今遭逢此变,却是更下一层楼,直接成傻子了。
当然,现在说傻或许言之尚早。
还是得试探一二。
“老七。”
他背着手走上前去,可那小徒弟像没听着似的,根本不理他。
“老七?”
他又唤了一声。
“……”
还是不答。
田不易眉头一拧,忽的擎起右掌朝他披头打下。
这一下来的无比突兀!
别人尚未反应过来,一旁的妻子苏茹却已吓得花容失色:
“不易!”
嗡——!
一股劲力澎湃,化作狂风席卷院中。
再看田不易,右掌就悬在其头顶寸许,汹涌真力,就在掌边咆哮。
经此一吓,这发呆的小徒弟看起来终于有了丁点反应——转动眼眸与他对视。
田不易眉头一挑:
“你不怕?”
那小徒弟眼神平静:
“生老病死,有谁因为怕就躲过了么?”
“……”
院中诸人面面相觑,
田不易则是更拧紧了眉头。
心说这小子魔怔了?
以往面对自己无不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何曾敢有半句顶嘴?
如今怎么,失忆反倒硬气了?
田不易冷笑:
“我还当你神游天外,成仙成佛去了,如今回了魂儿,可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小徒弟默不作声。
“为师在问你,为何不答?”
小徒弟却摇了摇头:
“有些事我还没想好,左右一说就是错,不如不说”
田不易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头,甚是难受。
“好!你有个性!”
也懒得跟他闲扯,沉着脸直接下令:
“我给你三天时间,去后山砍上一百根黑节竹。如完不成,就给我钻进山沟子里好好面壁个十年八载去吧!你不是爱看星星么?我让你看个够!”
说罢重重一哼,一甩胳膊拂袖而去。
“诶,不易!”
妻子苏茹赶紧跟了上去,到院外转角处拉住了丈夫,小声道:
“咱山上竹子坚逾金石,这你是知道的,小凡他修为低微,往常累死累活一天才砍三五棵。如今我看他脸色苍白,应是气血亏虚,身子疲乏,你还让他砍那么多,不是蓄意为难孩子么?”
转头往院子里觑了一眼,田不易冷嘲热讽:
“那又怎样,你没看他刚才的样子?还‘一说就是错~’真是可恶!”田不易照着阴阳怪气学了两下,反把自己气得够呛:“小小年纪跟我故作深沉,你别管,看我非治治他的毛病不可!”
苏茹仍是忧心:
“你这做师父的忒小心眼,小凡这孩子对待你我一向恭敬谦卑,此番虽然反常,但依我看……该不会在后山冲了什么邪祟吧?”
田不易不以为意,态度却缓和了一些:
“咱山上钟灵毓秀的哪里有什么邪祟?再说以咱俩的修为什么邪祟看不出来?依我看小孩子遭了吓害了病,以至于精神恍惚,神损则气泄,至于身子么……你放心,我回头花点儿功夫,给他配上几副补气血的药,吃上几天就好了。”
对此,苏茹也只能认同:
“但愿如此吧。”
院中,
田灵儿红着眼睛走上去,握住了他的手:
“小凡你放心,我一定会让爹娘治好你的失魂症的,至于竹子,明天师姐帮你一起去砍。”
身后有师兄泼冷水:“那倒省心了,不然小师弟怕是得砍到来年,只是吧……师父到时候恐不认账啊。”
田灵儿转头瞪了一眼,心里愧疚越深。
当初去后山游玩本是她提出的,之后意外昏迷,又是小师弟将她一路背了回来,哪成想偏害得小师弟成了这般模样。
“小师弟”并未说什么,淡淡看了她一眼,接着仰望青天。
不多时,田灵儿与几个师兄都离开了。
院中只剩他一人静坐,直至日落。
跟着月亮升起,皎洁清光洒落院中。
“唉……”
“张小凡”忽的一声叹息。
田不易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这具躯壳中的灵魂,早已不是原装了。
自从三天前苏醒,左若童就意识到自己转世重生了。
前世民国,他是天下玄门魁首三一门的掌门。
如今却成了一个尚未成年的半大孩子。
起初,他还无法接受。
若是投胎,怎么就少喝了一碗孟婆汤?
若是夺舍,占据一个孩子大好的生命,又岂是他心中所愿?
这三天来,他也并非只顾发呆。
除了三魂七魄在逐渐适应这具崭新的躯壳,也在通过五感六识默默观察周遭环境,并得知了一些基础信息。
这里是青云门大竹峰,他是这峰上最小的弟子,叫张小凡……
而那些自称是他师娘、师兄、师姐的人们,这些天对他所表露出的发自内心的关心和爱护,他也都看在眼里。
那么,是与他们言明真相?还是选择隐瞒,并接受这个身份继续生活下去?
三天了,左若童迟迟难以抉择。
虽说思诚者,不自欺。
然而人生在世,多受困于利害考量,说一辈子不骗人,恐怕也只能是一种奢望。
他回忆起前世寿终的那一刻,当时,面对彷徨无措的三一门人,他这个当掌门的,不是也没能说出“逆生无法通天”这句真相么?
此刻,对着头顶朗朗明月,左若童倏尔一笑:
“罢了,罢了。”
往事已矣。
既然天意让自己一朝变作了这个张小凡,那也只好当下随缘了。
想到此处,心中挂碍渐消。
起身来到院中站定,缓缓闭上双眸。
“……”
他呼吸平淡。
虽说只是最浅显的吐纳功夫,连正经的修行法门都算不上。
却因他前世堪称绝顶的道行境界,以致于平凡中得见不凡。
月光洒在肩畔,好似雪片般融入其中。
他整个人就嵌入在那片朦胧光影中,和光同尘。
仿佛天地与之共生,万物与之浑然如一。
那股意境玄之又玄,无法用视觉感知,却切实存在。
此刻,若是田不易、苏茹那等宗师人物在此,肯定会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巍巍青云门,二千载悠悠岁月,直至今日,方才出现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修真求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