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祖辈的活法长大

小学四年级,我抱着一大箱磁带离开老家,第一次来到南京市市区。人生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孤独。

我不会说普通话,还有着比较严重的口吃。同龄的孩子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习英语了,我在村里面,甚至没有上过幼儿园。

我上的第一节课就是电脑课。我从来没碰过这个东西,老师问我怎么没有带鞋套。我说,我不知道要带鞋套。

那时我11岁,骨子里敏感而自卑。

但是后来,这种状态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很好。小升初的时候,当时的下关区,仅有4个孩子数学考了100分,我是其中之一。

练习书法也使我得以适应新环境。在淮安时,姑姑启蒙了我对书法的热爱。姑姑是我小学的校长,她是一位全科老师,语文、数学、音乐,什么学科都教。她会弹钢琴,会书法。姑姑给了我很多颜体的字帖,常带着我练颜体字。

写字能让人摆脱孤独。每当你写颜真卿、柳公权、宋徽宗的字,你便走进了另一个人的人格,了解了另外一种人生。每到春天,当你抄写《兰亭集序》,现代和“永和九年”就产生了时间上的呼应。跨越千年,你和王羲之同在一个时间谱系之中。你用他的眼睛,慢慢体会,慢慢看见,“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你会感觉自己不再是独自一人。

来到南京后,我幸运地遇见了对我产生很大影响的书法老师蔡强。他是南京师范大学的老师,退休后返聘到小学,教了三四年书法。

蔡老师的书法课,其他同学听得并不认真,但我跟他很投缘,他说的东西我能听得懂,比如“读临丢对”,即先像读书一样去读字帖,然后去临摹,再把原作丢在一旁,凭记忆默写下来,把你的作品和原作对照,看差别在哪里。除此之外,书法里还有很多口诀我都会背。

因为投缘,蔡老师送给我一本《古文观止》,业余时间,我常捧着书到办公室找他喝茶、聊天。

有一次,我问,《古文观止》为什么把《郑伯克段于鄢》作为第一篇?又为什么用“克”这个字?郑伯和共叔段是兄弟,“克”指攻克敌军,是一个兴师动众的词,应该是不太合适的。老师听罢,和我讲了很多门道,我对古文的兴趣就是从这位老师和《古文观止》开始的。

我记得《古文观止》明朝卷有一篇文章叫《阅江楼记》。我家窗外就是阅江楼,就是这篇文章写的地方。

朱元璋定都南京,为了彰显自己的丰功伟绩,决定在南京城北狮子山建一座阅江楼,就像滕王阁一样,以俯瞰南京长江风景。楼建成之前,他下令文武百官都以《阅江楼记》为题写一篇文章。

《古文观止》里节选的是明初名臣宋濂的《阅江楼记》。“金陵为帝王之州……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宋濂表面上在拍朱元璋马屁,他说,南京这个城市是六朝古都,每个王朝都很短命。自从伟大的陛下您来了之后,南京的王气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但是接下来他笔锋一转写道,您登上这个楼之后,会看到什么样的场景呢?除了会看到浩浩荡荡的长江风景之外,也会看到饿殍遍地,还会看到很多老百姓吃不上饭。

朱元璋被这篇文章打动了,决定立刻停止建设阅江楼。所以,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座楼。

但宋濂这篇文章流传了下来,这就叫“有记无楼”。其实,我们家窗外的阅江楼是南京市后来重建的,是钢筋混凝土结构。

如果我没有读过这篇文章,我压根不会对这个楼产生兴趣,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景点。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当你无意中读到一本书,发现书中描述的场景就在身边,这种历史和现实遥相呼应的感觉非常神奇。

我上初中之后开始学文言文。我的同龄人有比较大的阅读障碍,我却几乎没有障碍,因为我已经读了大量的古文,尤其是熟读《古文观止》。

就这样,整个童年时期,我几乎是跟着自己的祖辈生长起来的。祖辈的生活方式,就是我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