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箱器材装车时,贵州下起了绵绵细雨。
陈默站在青岩古镇的石板路上,看着雨丝在《寻抢》剧组横幅上晕开一道道水痕。
那条写着“预祝《寻抢》票房大卖”的红色横幅,此刻正被场务们随意卷起,扔进道具车的角落。
“中戏的,这个给你。”
黑框眼镜场记扔来一个牛皮纸袋。
陈默打开一看,是那套自己熬夜画的分镜脚本,每一页都布满了路川用红笔划掉的痕迹。
最末页空白处潦草地写着:“电影不是算术题”。
“路导今早回BJ了。”
场记点燃一支黄果树香烟,“他说你该回学校好好读书。”
烟雾后面,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姜老师留了话,让你毕业前给他打电话。”
陈默把纸袋塞进背包,指尖触到一个硬物。
是那支在白板上画弹道的红色马克笔,不知何时被他顺手收了起来。
笔帽上还沾着咖啡渍,已经干涸成褐色的斑点。
古镇长途汽车站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柴油味。
陈默买完票转身时,撞见摄影指导老杜正蹲在站台角落吃米粉。
这个在剧组里出了名暴脾气的男人,此刻像只温顺的熊般捧着一次性饭盒。
“小子。”
老杜头也不抬地说,“你那个雨滴特效方案,路川不用是对的。”
老杜呼噜吸进一根米粉,“但姜文偷偷让我拍了测试镜头。”
陈默怔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到售票窗口的铁皮上,发出细密的哒哒声。
“知道为什么吗?”
老杜终于抬起头,左眼因为长期眯着看取景器,比右眼小了一圈。
“因为好电影就像这碗米粉。”
老杜用筷子敲了敲饭盒。
“汤底要够烫,浇头要够辣,但最重要的是...”
老杜突然压低声音,“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停筷。”
喇叭里响起刺耳的检票通知。老杜摆摆手,继续低头吃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
雨水顺着陈默的背包滑落,在汽车站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陈默攥着那张去贵阳的车票,指节发白。
老杜的话像颗石子,在陈默平静的绝望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开往贵阳的班车即将发车,请旅客抓紧时间检票上车。”
广播里的女声带着浓重的贵州口音。
陈默最后看了一眼站台。老杜已经吃完米粉,正用纸巾擦着胡子上的红油。
这个在片场能把场务骂哭的男人,此刻像个普通的贵州老汉。
把空饭盒扔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走向相反的方向。
车厢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皮革座椅的气味,陈默找到自己的座位,把背包抱在胸前。
牛皮纸袋里的分镜脚本硌着陈默的肋骨,路川的红笔批注仿佛透过纸背灼烧着陈默的皮肤。
“构图死板”、“节奏拖沓”、“缺乏电影感”,每一句评语都像一记耳光。
………
“这有人吗?”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
陈默抬头,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过道里。
穿着褪色的牛仔外套,左脸颊有道三公分长的疤,手里拎着印有“《寻抢》剧组”字样的塑料袋。
“没有。”陈默往里挪了挪。
男人把塑料袋塞进行李架,重重坐下时带起一阵风,陈默闻到了烟草和白酒混杂的气味。
“你也从剧组回来的?”
男人瞥见陈默背包侧袋露出的场记板。
陈默点点头,不想多谈。
“我叫周军,跟了十多年组了。”
男人伸出布满老茧的手。
“这次演个卖米粉的摊贩,就一句台词。”
陈默握了握那只手,触感像砂纸。
“陈默,中戏的,来实习。”
“中戏?”
老周眼睛一亮。
“我当年也考过,三试被刷下来了。”
老周从兜里摸出包皱巴巴的黄果树,抽出一支点上。
“你学导演?”
“嗯。”
“路川的组不好跟吧?”
老周吐出一口烟圈。
“那小子傲气得很。我九八年跟姜闻的《鬼字来了》,那会儿他还是个小场记。”
陈默心头一跳:“您认识姜导?”
“谈不上认识。”老周摆摆手。
“这种大导演哪记得住我们这些小角色。不过……”
老周压低声音,“昨天收工后,我看见姜闻和老杜在看你画的那套下雨的分镜。”
陈默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雨水拍打车窗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老周弹了弹烟灰。
“但电影这行,光有想法活不下去。”
老周撩起左袖,露出手腕上歪歪扭扭的“电影”二字纹身。
“我二十岁纹的,现在想想真他妈傻。”
车窗外,贵州的群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陈默想起前进组那天,某个站在古镇牌坊下人说。
“电影是梦,但做梦的人得醒着。”
“到了贵阳打算干嘛?”老周问。
“回BJ,继续上学。”
……
汽车驶入隧道,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陈默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我给你个忠告。”老周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想在这行混,要么像路川那样有背景,要么像我这样…”
老周顿了顿,“耐操。”
光明重新涌入车窗时,陈默看见老周正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纹身发呆。
那道疤在阳光下呈现出淡粉色,像条僵死的蚯蚓。
“贵阳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广播再次响起。
老周站起身取下塑料袋。
“我在北影厂附近有个群演中介所,专给各大剧组输送群众演员。”
老周掏出一张名片塞给陈默。
“想体验生活随时来找我,给你安排有台词的角色。”
陈默低头看名片,上面印着“老周演绎经纪公司”,角落里还有行小字:专业提供各类特型演员。
“对了,”
老周走到过道又转回来。
“姜闻喜欢用新人,但讨厌书呆子。”
老周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默肩上的背包。
“那套分镜的问题不在技术上,你太把那电影当回事了。”
车门打开,潮湿的热浪涌进车厢。
陈默看着老周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手里的名片被汗水浸软了边角。
………
三小时后,陈默站在贵阳火车站广场上,望着大屏里循环播放的《卧虎藏龙》电视剧预告片。
陈默走进车站旁的老旧影院。售票窗口贴着《花样年华》的手写海报。
陈默买票时,头发花白的放映员从窗口递出一张票根。
“最后一场,就你一个人。”
放映厅里霉味扑鼻,座椅的红色绒布已经磨得发亮。
当银幕上出现张慢玉与梁抄伟的身影时,陈默突然明白了老杜那碗米粉的隐喻。
明白了那句:“生活和电影不一样,生活难多了。”
散场时,放映员在出口处等陈默。
“年轻人很少看这种老片子了。”
“您觉得什么是好电影?”陈默突然问。
老人笑了,露出两颗金牙。
“能让放电影的人忘记放电影,演电影的人忘记在演戏,看电影的人忘记在看电影,就是好电影。”
回到旅馆,陈默打开牛皮纸袋,第一次认真阅读姜闻的批注。
在“雨夜追逐”那场戏旁边,红笔写着。
“不要用特效制造情绪,让情绪自然流淌。”
陈默翻到末页,盯着那句“电影不是算术题”,突然发现右下角还有行几乎淡到看不见的小字。
“但可以是化学实验——姜闻”。
贵阳的夜雨依旧下个不停。
陈默拧开那支红色马克笔,在白色的便签纸上画下新的分镜。
……
K472次列车穿过隧道时,陈默在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二十岁的面容年轻得陌生,右眼角那颗后来被激光打掉的泪痣清晰可见。
硬座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和脚臭的混合气味,前排小孩正用山寨游戏机玩着俄罗斯方块,电子音效在嘈杂中格外刺耳。
陈默翻开路川修改过的分镜本。
牛皮纸封面上还沾着贵州影视城的红土,内页被翻得起了毛边。
在“子弹穿云”那页,导演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叉,力道几乎划破纸张,旁边批注。
“太匠气”。
翻到后面却看到一行小字。
“但构图不错,可以用于马山梦魇段落。”
字迹潦草得像匆忙间写下的秘密。
列车突然驶出隧道,阳光如镁光灯般打在陈默脸上。
陈默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北电摄影系的入学考试。
当时考官特意选了正午的顶光,说真正的摄影师要懂得和光线谈判。
………
陈默猛地合上本子,发现对面坐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
正是那天在会议室角落见过的编剧刁亦男,帽檐下露出的耳廓上还留着新打的耳洞。
“回BJ?”
刁意男主动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清亮。
他手里捧着本《登待戈多》的剧本。
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有几处甚至用不同颜色的笔反复涂抹。
陈默点点头,目光扫过对方运动鞋上沾着的贵州特有的红泥。
那泥土的颜色让他想起三天前在青岩古镇,路川为某个镜头暴跳如雷时踢飞的矿泉水瓶。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列车广播开始播放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旋律混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像盘受潮的磁带。
“那天你的分镜。”
刁意男突然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剧本扉页上贝克特的签名。
“让我想起塔可夫斯基的《镜子》。”
刁意男摘下帽子,露出过早后退的发际线,额头上还有道浅浅的疤痕。
“不过路川更喜欢安东尼奥尼,他说长镜头就该像手术刀。”
陈默心头一跳。
2024年的影评人总说《寻枪》有塔可夫斯基的影子,但路川本人从不承认。
陈默想起在片场,导演总爱把监视器叫作“水晶球”,说电影是巫术不是算术。
“你知道姜闻为什么挺你吗?”
刁亦男从包里掏出两罐雪花啤酒,推过来一罐。
他的双肩包敞着口,露出《电影画报》和半包红塔山。
陈默看见拉环上印着2001年的生产日期,可能是剧组剩下的道具。
“因为姜闻自己也爱改分镜。”
刁意男拉开拉环,泡沫溢出来沾湿了手指,在剧本上洇开一小片透明的湿痕。
“后来被谢导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把《芙蓉镇》改成了先锋话剧。”
啤酒带着轻微的苦涩滑入喉咙,陈默望着窗外飞驰的梯田,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七彩光斑。
有农人直起腰望向列车,这个画面莫名让陈默想起《皇土地》里的构图。
突然问,“你觉得电影到底是什么?”
刁意男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眼角挤出与年龄不符的细纹。
“上个月姜闻也这么问我。”
刁意男转动着易拉罐,铝皮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说是造梦的机器,他说不对。”
刁意男突然压低嗓音模仿姜闻的烟嗓,“是照妖镜。”
说着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场记本,扉页上果然用毛笔写着“照妖镜”三个大字。
列车在怀化站临时停靠时,月台上挤满卖麻阳冰糖橙的小贩。
陈默看见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挎篮的姿势酷似《活者》里的巩利。
陈默做了个决定,掏出诺基亚手机,键盘上的“5”键已经不太灵光。
给中戏的导师发了条短信。
“申请延期返校,想去回山西看看。”
光标闪烁时,他想起刁意男刚才说的。
“好镜头就像老陈醋,得等它自己发酵。”
发完信息,陈默发现刁意男正用钢笔在《等待戈多》的空白处画分镜草图。
那线条让陈默想起北电图书馆里,那本被翻烂的《雕刻时光》,借阅卡上最后一个名字是贾章柯。
窗外闪过一片芦苇荡,阳光把影子投在两人之间的桌板上,像段未经剪辑的胶片。
“其实路川画叉的那个镜头。”
刁意男头也不抬地说,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如果改成手持跟拍,再配合变焦...”
刁意男突然停下笔,从包里摸出个富士胶片盒。
“这是《寻抢》的废片,姜闻说送你了。”
胶卷盒上贴着“2001.6.28”的标签。
前排小孩的游戏机突然响起“good”的提示音。
陈默望向窗外,云层的阴影正掠过湘西的群山,像一块巨大的柔光布缓缓移动。
陈默想起入学时老师说的:好电影人要学会和偶然性共舞。
此刻阳光斜照进车厢,将啤酒罐的投影拉长成塔可夫斯基式的诗意长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