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潮湿带着铁锈味。
我蹲在活人墓入口处的石碑前，指尖抚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不是文字，而是数百个缩微的剑形符号，每个符号的剑格处都刻着不同的姓氏。沈惊鸿的银铃突然无风自响，铃音震得石碑表面剥落一层青苔，露出底下用血玉镶嵌的七个凹槽。
“七盏茶露。“她将小鼎倾斜，鼎中七个茶盏虚影依次飞出，精准嵌入凹槽，“正好对应七星锁魂阵。“
墓门发出齿轮转动的闷响，缓缓向两侧滑开。扑面而来的不是腐臭，而是浓郁的茶香混着血腥气。门后是条倾斜向下的甬道，两侧墙壁上嵌着无数剑柄，剑身全部没入墙内，只留剑穗在外面轻轻摆动。
照胆剑突然剧烈震颤，剑鞘上的血玉缺失处泛起青光。我按住剑柄，感受到剑身内部的星图正在疯狂重组，最终排列成与活人墓完全一致的结构图。图中最亮的七个光点，正好是我们走过的七处茶产地。
“跟着剑穗走。“沈惊鸿的影子突然伸长，如黑绸般铺满整个甬道，“它们指向主墓室。“
我们前行约莫百步，甬道尽头豁然开朗。巨大的圆形墓室里，上千把长剑倒悬于穹顶，剑尖全部指向中央的青铜祭坛。祭坛上躺着具穿茶色长袍的干尸，胸口插着柄造型奇异的长剑——剑身如茶树枝般虬结，剑格处却铸着与小鼎相同的饕餮纹。
“陆羽？“我剑指干尸，却见它突然坐起，空洞的眼窝里燃起青色火焰。
干尸的颌骨开合，发出茶监的声音：“茶圣遗蜕在此，魂魄却在剑中。“它突然拔出胸口的茶枝剑，剑身竟是由无数细小的茶叶压制而成，“想要《茶经》下半卷，需以魂尝茶。“
沈惊鸿突然按住左臂——那里的青铜化已经蔓延到肩膀。她的小鼎自动飞向祭坛，鼎中青色火苗重新燃起，火光照亮了穹顶——那些倒悬的剑身上，每一把都缠绕着茶农的魂魄！
“七茶露只是药引。“茶监用茶枝剑划过小鼎边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真正的解药是...“剑尖突然刺向沈惊鸿眉心！
茶枝剑在距离沈惊鸿眉心三寸处凝住。
不是茶监收手，而是剑身突然生根发芽——虬结的茶树枝暴长，眨眼间缠满整个祭坛。干尸陆羽被疯长的茶枝贯穿，却发出愉悦的叹息：“三百年了，终于等到活水...“
沈惊鸿的银铃自动解体，七枚铜钱排列成北斗状悬浮在她头顶。茶枝剑的尖端开出一朵白花，花蕊里躺着颗跳动的心脏——那心脏表面覆盖着茶叶状的鳞片，每片叶子都刻着《长鲸诀》的文字。
“茶心剑魄。“我挥剑斩向茶枝，照胆剑却像砍进棉花般毫无着力感，“是初代铸剑师的心？“
茶监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是他女儿楚惊鸿的心！当年为炼长鲸剑，他亲手剜出爱女的心脏...“茶枝突然暴长，将沈惊鸿拦腰缠住，“现在轮到你了，现任剑主。“
沈惊鸿的左臂完全青铜化，皮肤下浮现出与茶心相同的叶脉纹路。她突然用右手抓住茶枝，任由尖刺扎入掌心：“你搞错了，这颗心是我的。“
鲜血顺着茶枝流向花蕊中的心脏，接触的瞬间，整座活人墓剧烈震动。穹顶的千把长剑同时鸣响，剑穗脱落重组，在空中拼出一段《茶经》残篇：“...以魂为水，以剑为器，可烹三昧真茶...“
茶心突然爆发出刺目强光。沈惊鸿的身体在光中变得透明，能清晰看见她体内有两套脉象——一套鲜红如常，另一套却是青铜色的茶树纹路。更骇人的是她的影子，此刻已经完全脱离本体，正站在祭坛另一侧冷笑！
“原来如此。“影子开口，声音与沈惊鸿一模一样，“所谓双生魂魄，不过是...“
茶监突然惨叫。干尸陆羽的遗蜕炸成碎片，露出藏在胸腔里的青铜茶碾——这才是他真正的本体！茶碾疯狂旋转，将靠近的茶枝全部绞碎。趁此机会，我飞身跃上祭坛，照胆剑直刺茶心。
剑尖触及心脏的刹那，整座墓室的时空仿佛凝固。我看到：
——三百年前的铸剑谷，初代铸剑师将哭泣的女儿按在茶树下，茶枝穿透她胸口取心的场景；
——三十年前的断肠崖，楚教主将半颗茶心塞进三叔公手中，两人相视而笑的诡异默契；
——七日前终南山上，茶监故意留下血玉凹槽，就为引我们集齐七盏茶露...
最震撼的是最后一段记忆——沈惊鸿根本不是楚惊鸿的转世，她是初代铸剑师用女儿半颗心和《九霄真经》残篇造出的容器！
凝固的时空突然恢复流动。
茶心在照胆剑下裂成两半，一半鲜红一半青铜。鲜红的那半飞向沈惊鸿，青铜的半边则被影子张口吞下。整个墓室的茶香瞬间变质，混入了东海特有的咸腥气。
“现在明白了？“影子周身浮现出青铜铠甲，样式与初代铸剑师一模一样，“你只是用来温养剑魄的陶壶。“
沈惊鸿接住半颗茶心，毫不犹豫地按进自己胸口。她的身体突然虚化，皮肤下浮现出与照胆剑相同的星图脉络：“不，我是烹茶的活水。“
小鼎突然炸裂，里面的青色火苗分成两股。大的一股融入她体内，小的那簇则飞向我手中的照胆剑。剑身立刻变得滚烫，血玉缺失处自动补全——用的竟是终南骨火的本源！
茶监发出不甘的怒吼。青铜茶碾突然解体，碎片化作暴雨梨花针射向沈惊鸿。她的影子却抢先一步挡在前面，青铜铠甲将所有暗器尽数弹开。
“你以为吞了半颗茶心就能控制我？“影子冷笑，“别忘了，铠甲里流着铸剑师的血。“
穹顶长剑突然如雨坠落。每把剑刺入地面后，剑身都浮现出不同的茶经文字。这些文字脱离剑体升空，在墓室顶部重组为完整的《茶经》下半卷。我抬头细看，浑身血液几乎凝固——这哪是什么茶道典籍，分明是魂魄烹饪手册！
“一昧煮魄，二昧炼心，三昧...“沈惊鸿突然纵身跃起，徒手抓向空中的经文，“...成剑！“
她的指尖触及经文的刹那，整部《茶经》突然自燃。火焰不是常见的红色，而是与终南骨火同源的青色。更诡异的是燃烧产生的烟雾——那些烟雾在空中凝成数百个茶农虚影，他们手拉着手，将青铜茶碾团团围住。
“茶毒攻心！“茶监的声音开始失真，“你们竟敢用我教的法子...“
影子突然扑向燃烧的经文。它每吸收一缕青烟，铠甲上的饕餮纹就鲜活一分。当最后一段经文焚尽时，它已经变成与初代铸剑师别无二致的青铜人像。
“好女儿。“影子——现在该称它为铸剑师了——伸手抚摸沈惊鸿的脸颊，“该回家了。“
沈惊鸿的回应是当胸一剑。雾剑穿透青铜铠甲，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你忘了，剑伤不了自己。“
铸剑师大笑，笑声震得墓室落石纷纷。他突然抓住剑身，将沈惊鸿拉向自己：“不，我是让你看清真相...“
铸剑师的胸口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跳动的青铜心脏。
那心脏表面刻着与茶心相同的纹路，但多了行小字：“长鲸逆鳞处，千魂归一炉“。沈惊鸿的雾剑突然软化，液态金属顺着铸剑师的手臂流向他的心脏。
“你以为茶心是楚惊鸿的？“铸剑师的青铜手指划过沈惊鸿眉心，“不，那是你自己的心。“
墓室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下方沸腾的剑炉。炉中不是铁水，而是由千百茶农魂魄组成的银色液体。穹顶剩余的长剑全部坠入炉中，每把剑都带着刺耳的尖啸。
照胆剑突然引导我刺向铸剑师后心。这一剑毫无花巧，却带着东海龙脉的星芒。铸剑师不躲不闪，任由剑锋穿透青铜铠甲：“没用的，裴家小子。你的剑...“
他的话戛然而止。剑尖触及他心脏的瞬间，血玉突然投射出终南山的地形图。图中最高峰的位置，浮现出一棵茶树虚影——树下埋着半块血玉碑，碑文正是《长鲸诀》总纲！
“原来血玉是碑！“我全力催动剑身星图，“沈惊鸿！南斗注生！“
她立刻会意，右手按在自己胸口，左手则指向铸剑师的心脏。两股力量在空中相撞，迸发出的不是火花，而是漫天茶叶。每片茶叶上都浮现出记忆碎片，拼凑出骇人真相：
当年初代铸剑师确实剜出了女儿的心脏，但楚惊鸿临死前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阳魄入茶心，阴魄化剑魂。而沈惊鸿，是三百年来唯一能同时承载两者的容器！
“现在，物归原主。“沈惊鸿突然将雾剑刺入自己胸膛。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两道光流从伤口涌出——一道琥珀色，一道青铜色——分别灌入两颗心脏。
铸剑师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他的青铜身躯开始融化，滴落的液体在半空就凝固成茶针形状。沈惊鸿趁机抽身后退，胸口伤口自动愈合，皮肤下的星图脉络比之前更加清晰。
“你输了。“她拾起地上茶监留下的青铜茶碾，“三百年前楚惊鸿能反抗，三百年后我照样可以。“
铸剑师最后的表情凝固在惊愕上。他的身体完全液化，流入剑炉后与茶农魂魄融为一体。炉中银液突然平静如镜，映照出我们疲惫的面容。
剑炉中的银液开始结晶。
沈惊鸿将青铜茶碾投入炉中，碾子遇热分解，释放出里面囚禁的数百茶魂。这些魂魄没有离去，而是手拉手环绕剑炉起舞。他们每转一圈，炉中就多出一柄剑的虚影。
“千魂剑冢的真正用法。“她拾起铸剑师留下的茶枝剑，轻轻折成两段投入炉中，“不是囚禁，是超度。“
照胆剑突然脱手飞出，悬在剑炉正上方。剑身上的星图投射到炉中，每颗星辰都对应一柄虚影剑。当星图与虚影完全重合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所有虚影剑同时实体化，在炉中凝成一柄通体透明的新剑！
“这是...“
“茶心剑魄的本相。“沈惊鸿伸手探入银液，毫发无损地取出透明剑，“用三百年的时光和千百茶魂的愿力淬炼而成。“
新剑的剑身内部流动着琥珀色的光脉，剑格处嵌着半颗鲜活的心脏。当沈惊鸿将它与小鼎相触时，鼎中熄灭的青色火苗重新燃起，火焰中心多了个盘坐的小人虚影——依稀是楚惊鸿的模样。
我拾起照胆剑，发现血玉镶嵌处多了道茶叶形状的纹路。剑身星图也发生了变化，原本缺失的天权星位置，现在被终南山轮廓填补。
“还差最后一步。“沈惊鸿突然用透明剑划破手腕，血滴在剑炉中立刻汽化，在墓室顶部形成一片雨云，“七茶露解了表毒，但茶心剑魄的根还在...“
雨云降下甘霖。每一滴雨水碰到地面，就有一株嫩芽破土而出。这些茶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转眼间就把阴森的活人墓变成了郁郁葱葱的茶园。最粗壮的那棵茶树下，立着块新碑：
“茶魂安息处，剑魄重生时“。
离开时回望，满山茶树在夕阳下摇曳如浪。恍惚间似有采茶女的歌声传来，调子却变成了《长鲸诀》的最终章：“...千魂归一刃，沧海寄余生...“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