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赫尔墨斯(一)

  • 邮路1933
  • 衣山尽
  • 4892字
  • 2025-05-25 10:52:04

“其实,成都省最好的季节是九月。首先,芙蓉花从农历七月开花,直到本月达到盛花期。姹紫嫣红,高低俱出叶,深浅各不同。再加上偶尔来一场秋雨,天气变得凉爽,银杏金黄,景致比起其他时候,可美多了。”周大少穿着白色洋服,白色皮鞋,手中得意洋洋地挥舞着白色礼帽,一副风度翩翩佳公子派头。

“嗯。”毛刷女生小脸蛋红扑扑的。她抬了抬头,看了周大少一眼,就看到那双笑眯眯的眼睛。顿时一慌,又把脑袋耷拉下去。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彷佛里面装着头小鹿。

她头一低,就嗅到若有若无的猪屎味。心中又羞又气,又是自怨自艾。就在晌午,刚吃过饭,周大少就寻了过来,约她出去玩。

自从经历了大塘镇那段故事之后,毛刷女生和周东亮的之间的关系好像又密切了几分。不过,那日一别,已经两个月过去,今天总算是看到人了。

她又惊又喜,在闺房化妆打扮,耽搁了半个时辰,在唇上点了若有若无的蜜丝佛陀才翩翩出门。出来的时候,想到家里那味儿实在太浓烈,毛刷女生足足朝自己身上喷了小半瓶林文烟花露水,然而还是没什么用处。

看到周大少不停扇着礼帽,毛刷女生怀疑他是被自己臭着了。

“我尤喜银杏树,就是你们成都人说的白果树。东城根,东胜街那边的银杏叶,落了一地,寂寥无人,大有日式物哀的韵味。”东城根,顾名思义,以前就是城墙根。辛亥革命之后,因为城市建设需要,城墙都被扒了,加上当地居民建房偷偷去那边取土取砖,如今已经变成一溜小土堆,和皇城的煤山相印成趣。不过,估计煤山和东城根的土堆也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挖掘搬运一空。成都人口膨胀得厉害,从二六年到三三年,人口净增七万,到处都在建房,建筑材料紧缺。周大少把挥舞的帽子戴在头上,掩住一头黑发,说:“但要说到好玩,还得是东门大街那边,要过去吗?”

“嗯。”毛刷女生头埋得更低。

周大少嘻嘻一笑:“你这人话真少,从来不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如果不愿意,可以换个地方。”

“嗯。”

“跟你就说不来。”周大少手中文明棍点了点地,率先迈步朝前。毛刷女生急忙跟上去:“嗯。”她心中叫苦,从这里去东门大街可有好长一段路,走着去还不得累死。其实,坐东洋车,让车夫拉过去最好,也花不了几个钱。但怕就怕东亮不肯,他又要笑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是新学生。

一九三三年,成都最繁华的地段是东门那边。因为当年是农业社会,川东那边土地平整,百姓进城都从东门而入。所以,城东街道繁华,商家鳞次栉比。春熙路、盐市口、草市街、骡马市都在那一带。

走不二里地,却见,眼前的街道宽敞平整,东洋车、自行车穿梭往来,人头济济,喧嚣声沸反盈天,偶有一辆雪佛兰牌公共汽车如巨兽般呼啸而来,惊得贩夫走卒跌跌撞撞狼狈躲避。真被这铁匣子撞到,不死也得呕血三升,说不定你还得赔公共汽车公司钱。原来,已经到了总府街,这里是清朝四川总督衙门所在,城市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忽然,有报童高声叫卖:“《新新新闻》《新新新闻》,最新美利坚国电影《万里征魂》上映,打得精彩,打得热闹。抑扬雄壮的军乐,威武整肃的军容,惊心动魄的冲锋,舍死忘生的血战。”“骑兵如云,步兵如蚁,枪弹如雨,烟雾障天,尘土敝日,杀声震天,血肉飞溅。”“新新新闻,快来买哟!”

这么长的广告词,这么多排比句,难为报童记得住。

《新新新闻》和《新民报》同为川内一流报纸,报馆记者竟然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就为三铜两钿,连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周大少颇为不屑。

不过,报纸广告还是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了看旁边的《智育电影院》,沉吟片刻,对毛刷女生道:“要不,去看看,你买两张票吧。”

电影于1896年传入中国,1924年成都就成立了第一家电影院《新明电影院》。老板是张镜清、廖立夫,彭世达,租用的是基督教青年会体育室。

经过将近十年的发展,成都城中有大型电影院四家,位于城守街的《新明》是一家,总府街的《智育》是一家。另外,还有昌宜和大光明两家。

这四个地方都大,座位也多达一千三百之巨。

除了四大电影院,还有蜀一、国民、蓉光、大华等小影院。

上映的影片多以美国米高梅公司的为最多,人猿泰山系列最受观众欢迎,成为成都新兴中产阶层最时髦最花钱的娱乐方式。

说是最花钱,那是因为电影刚传入成都后,票价五角银元,只收银元角子和铜板,纸钞和军用票什么的,少来。九年过去,维持不变。要知道,现在一块银元能买几十斤大米,五角钱,天价了。

毛刷女生听周大少说要看电影,心中惊喜莫名。以前读大学的时候,男女生谈新式恋爱的标志有二:一是借书,因为一借一还,就有两次接触机会,再约会自然也不难;二是男女单独去看电影,电影一上映,男女单独相处,呼吸可闻,空间私密,关系自然更进一层。

“嗯”她红着脸应了一声,跑去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票回来。却见,周大少立在喷泉处,正端详着喷水池中的女神和小天使雕像。小天使张弓搭箭,他的爱情之箭射中东亮了吗?

想到这里,毛刷女生心中满满都是甜蜜:“东亮,别看了,要上映了,咱们进去吧。”

周大少却不走,目光瞟到旁边抄手摊子,笑道:“我看西人杂志上说,米利坚国的电影院的主要收入来源并不是票价,而是影院销售的爆米花,乃成风俗。今日看的是米高梅的洋片儿,爆米花没有,吃两碗抄手也是好的,你认为呢?”

“嗯。”毛刷女生点头,心中崇拜,暗想:东亮真是博闻广记。就道:“那就吃两碗,东亮你要几两。”

周大少笑道:“别人请客,我只一两,既然是你,下两斤吧,多放点海椒油和甜子,必须是阆中的,别的我不吃。”甜子就是醋,四川的醋以阆中县的保宁醋为上品。

不但卖抄手的贩子,就连毛刷女生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周大少的猿臂阔肩蜂腰,这两斤抄手下去,还不撑死:“嗯。”就要去掏包在手帕里的银毫子,忽然就听得有人喊了一声:“莉莉。”然后,更浓重的猪屎味袭来,林文烟花露水破防。周大少经受不住,急忙用手绢捂了鼻子,躲到一边。

他定睛看去,来的是个快五十岁的秃头男人,头皮亮得像上了桐油,穿着厚实的松江棉布衫子,样式虽然简单。可材料做工都是上乘。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皮鞋,很高级。只大约是走了很长的路,皮面上都沾满了灰尘。

从此人的穿着打扮来看,显示出不错的家境。

“啊,爸……爸。”毛刷女生和周大少约会,被父亲逮住,顿时羞得面如芙蓉。周东亮在旁边看得得趣,心道:我这位同学平日里看起来相貌平凡,这脸一红,倒也清秀。

没错,中年人正式毛刷女生的父亲。先前周大少来约女儿的时候,他便留了意。见东亮同学长得油头粉面,打扮得花枝招展,绝类上海滩的拆白党。以前他送货去沪,这样的小开见得多了,心中便是不喜。

“你妈妈不舒服。”中年人冷着脸说着话,又看了旁边的周大少一眼,目光中带着敌意。

毛刷女生局促地捏着手绢:“妈妈她怎么了?”

中年人淡淡说道:“这两日天气忽然变化,头有些疼,不要紧的。做为晚辈,父母有恙,不在床前侍候,跑出来和不三不四的人,大庭广众出双入对,成何体统?回去吧。”

成都地处内陆,民风保守,和不三不四的人出双入对已经是很严重的指责了。毛刷女生性温柔敏感,如何受到了这种伤人的话,更何况是从自己父亲口中说出来,眼圈微红,低眉顺眼应了一声:“嗯。”就要跟父亲回去。

周大少看到亲爱的同学被父亲训斥,他心中不满:“你是从一开始就跟在我们后面的吧,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到我们要进电影院的时候跳出来,这不是煞风景坏心情吗?你觉得合适吗,礼貌吗?”

中年人冷哼:“我教训自己女儿,还轮不到你管。”

毛刷女生看周大少和父亲起了争执,忙低声叫道:“爸爸,东亮,你们别吵了。”

周大少气头上来了,哪顾得这许多,骂道:“人和人之间都是平等的,包括父子和父女。莉莉也有独立的人格,她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做主。什么母亲生病卧床,需要床前侍候?那是后妈。据我所知,莉莉的那后娘比她还小两岁。你快五十岁了吧,娶个比自己小三十岁的姑娘,你道德吗?”

说罢,他戟指中年人:“我最见不得封建余孽,你们这种人就是社会进步的绊脚石。”

中年人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身上的猪屎味冲天而起。毛刷女生急忙拉住父亲,哀求道:“爸爸,我们走吧,东亮,你少说一句行不行。”泪珠儿就扑簌而下。

周东亮不服,挥舞着文明杖:“真理不怕辩论,真理越辩越明。”

电影院外面的喷水池人本就多,双方一起争执,顿时围拢过来,挤得水泄不通。毛刷女生的父亲本是成都富商,在地方上有些人望,是个体面人,不便发作,只得拉着女儿叫了辆黄包车,含恨而去,结束了这场闹剧。

围观众人散去,卖抄手的贩子问:“少爷,两斤抄手还煮吗?”

周东亮大惊:“可煮不得,我不名一文,女同学一走,没人付账。”

错过这笔大生意,小贩顿时郁闷,周大少反安慰起他,说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对了,西川邮政局现在怎么样了,搬哪里去了?”

说起西川邮政局两个月前的大火,那可是蓉城当时最大的新闻,至今还被市民津津乐道。小贩回答说,西川邮政局自从被烧成一堆瓦砾后,搬去了走马街湖广会馆。

走马接就在隔壁,毗邻以前的提督学政衙门,腿儿过去也方便。周大少心中欢喜,谢了一声,举步便行。走不几步,就到了湖广会馆。

这地方和总府街的车水马龙不同,虽然街巷不宽,却清幽僻静,地面干净整洁,旁边好多卖文房四宝和古籍的店铺,书卷气很浓。所谓提督学政衙门,清朝的时候这里是成都府最高教育机构,附近十六个县的读书人参加府试都要来这里报到进场。

因为此地清幽,所以,很多会馆都设置于此,其中最大一家就是湖广馆。清末民初的人出远门经商游学,都会携带了大量金银货物。比如法国传教士阿尔芒戴蒙,就是发现大熊猫的那人,在考察川西动植物的时候,从重庆出发,雇佣了几十个挑夫,光铜钱就需要五匹骡马驮运,好几千斤重,实在不太方便。

而当时社会治安恶化,盗贼横行。所以,各省商会都在各地通衢大埠买地建楼,接待乡党入住。

周大少学的是西学,对眼前的古典风物却是不喜,在他看来,这些传统的东西通通都得打倒,国家才能繁荣富强。

只见,眼前的湖广会馆有一道高高的青砖墙,一扇高大的门楣。但旁边却一栋楼前的围墙却被拆掉,开辟处一个营业大厅,门口挂着《西川邮政局》五个大字。

大厅里轩窗虽然都开着,但还是有些昏暗。有来寄信的市民进进出出,长条柜台后面,几个工作人员在正在忙碌。

想起两个月前西川邮政局巍峨的西洋楼,营业厅里的富丽堂皇,恍如隔世。周大少禁不住摇了摇头,走进去,正要说话,一个背着绿色挎包的高大汉子走过来,伸手擂了他的肩膀一拳:“宰了你,就现在。”

这一拳好大力气,周大少呲了呲牙:“有吃的没有,饿,李浩,我跟你说,刚才我错过了两斤抄手,我很烦。”

没错,这个背包的人正是扎西泽仁。六十天不见,李浩同学和当时已经大不相同。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啄啄帽,就是圆盘帽,身上穿着邮局工作人员制服,脚踏百纳底布鞋,看起来很精神很帅气。只当时那场大火在他手上留下了依稀伤痕。

泽仁面无表情:“富家大少爷也会没饭吃?”

周大少已经一天没吃饭,饿到低血糖,方才折腾一气,早没了气力。他一屁股坐在邮局的椅子上,摘下礼帽,放在膝盖上。颓丧地说:“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搞点吃的,看在友谊的份儿上。”

“我跟你可不是朋友。”泽仁哼了一声,就不搭理他,转身做势欲走。但目光还是瞟了周大少一眼,却发现不妥。只见周东亮脸色有点苍白,嘴唇也发乌。

他是挨过饿的,知道周大少有些不妥,心中担忧,正要问他怎么了。旁边柜台传来顾客和邮局职员说话的声音。

职员说:“先生对不起,我局没有去剑阁的线路,要不你去东大街的麻乡约问问。”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线路?”来寄信的是一个清瘦的男人,穿着打扮干净整洁,一派儒雅:“我刚才从那边过来,麻乡约也说不送。”

职员表示遗憾:“那就没有办法了。”

清瘦男人急了,声音变得高亢:“你们可是国营邮局,怎么可能没有路线。国家每年拨下这么多款子,难道都被你们中饱私囊了?不行,你们必须收下这封信。”

他手中挥舞着信封,又气又急,面上突然迸出黄豆大的汗水。然后,头一低“哇”地将一口黄黄绿绿的液体喷了出来。

这一呕彷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清瘦男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在跌倒的同时,清瘦男人的胯下有一团污渍扩散开来,浓烈的臭味冲天,在营业厅弥漫开来。

泽仁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扶。周大少忽然喊:“别动,有细菌,霍乱。”

霍乱何等吓人,随着周东亮这一声喊,邮局里彷佛遭了二次火灾,所有柜员和顾客跌跌撞撞夺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