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春时节(一)

景祐六年,五月初,长安。

寅时三刻,朱雀门在晨雾中隆隆开启。

更鼓的余韵,还在长安城的天幕下回荡时,大姜朝的文武百官们已踏着露水浸湿的丹墀拾级而上。春末的风裹挟着槐花香掠过含元殿前的铜雀灯,那灯座上的鸾鸟,如同振翅欲飞一般。

几声万岁,一声平身,朝会便正式开始了。

姜俶端坐在宝座之上。

而他宝座后不远处悬挂着一席珠帘子,还不算得上年老的太后王蕊坐在珠帘后。因为帘子,谁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手腕上佛珠转动的响声。

姜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玉佩。

这是先帝临终前塞进他掌心的物件,上面因为常年摩挲形成了光泽的油润。他面前的垂着的一丝难以察觉的头发,在他眼里,将那阶下乌纱攒动的景象,切割成无数的碎片。

几个大臣轮流上前禀报,让原本心不在焉的姜俶也在听后难免有些触动。

江南出现大春汛,黄河下游也又出现了

暴雨和洪涝,最不可接受的是号称“北菟”的北方名将潘欢庆,因为私自杀降胡,导致依附姜朝的突厥部落,造反了,还给潘欢庆做了个分颅手术……

姜俶揉了揉眉心,示意身旁的太监王臾去问太后怎么解决。不一会,王臾出来,把上面禀报的事情都一一不落地下达了命令……

一会之后,也没人再禀报什么了,就待姜俶准备下朝时,有一位大臣走出了队列,手持着笏板,缓缓开口。

“陛下。”御史大夫卢隆铭的声音刺破朝堂的寂静,“臣有本奏。”

这老臣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在雕梁画栋间激起细碎的回响。姜俶瞥见珠帘后佛珠转动的影子突然凝滞,檀木相撞的轻响淹没在张允明铿锵的话语里:

“陛下及冠已逾二载,今春又逢诸多大事,臣斗胆,”他弯下腰行礼,“请太后撤帘归政!”

朝堂霎时陷入死寂。姜俶这时听不见太后佛珠的声音了,只能听见自己袖中玉佩与织金龙纹摩擦的窸窣声。

春阳透过镂空雕花的槛窗斜斜切进来,将卢隆铭紫袍上的獬豸补子映得发亮。姜俶看见礼部尚书裴琰的皂靴微不可察地挪了半寸,那是太后,最倚重的同乡。

“卢大人此言差矣。”裴琰的声音如檐角铜铃般清越,“江南道春汛未退,黄河堤防尚需加固,此等关乎民生社稷的要务,岂不比虚礼更值得诸公费心?”

“裴大人!”卢隆铭起身,脸两侧花白的须髯剧烈颤抖,“老臣所言正是社稷根本!陛下既已成年,太后久居帘后,恐惹天下非议!”

姜俶的指尖,突然触到玉佩边缘的裂痕。同时,珠帘后的佛珠又开始转动,檀木相击的节奏比方才快了两分。

“卢公忧国之心可嘉。”户部侍郎王邈突然出列,“然则,江南春汛恐怕会影响漕运,而漕运关乎北疆军需,若延误时日,恐再生变故。“他捧着象牙笏板转向龙椅,“臣请加派御史巡察漕司,严查有小人贪墨渎职。”

朝堂上的暗流突然转了方向。工部的人开始争论堤防用料,兵部讨论南突厥的叛乱,方才还剑拔弩张的还政之争,转眼化作中书省六部扯皮的漩涡。

姜俶望着丹墀下此起彼伏的乌纱帽,忽然想起昨日在太液池畔看见的柳絮,也是这样纷纷扬扬地打着转,最终沉进墨绿色的池水里。

“陛下。”

鸿胪寺少卿捧着笏板出列时,姜俶瞅见裴琰的嘴角,微微扬起。

“臣闻《礼记》有云:‘天子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周文远的嗓音像是浸过蜜的刀刃,“今陛下后宫空虚,东宫之位悬而未决,此非祖宗法度。现在天下灾乱四起,这正是苍天对陛下的警示。所以,臣请开选秀以充掖庭以求早出龙子,上慰宗庙,下安黎庶。”

此语一出,朝堂竟比方才还要寂静三分。姜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昨日太后赐来的翡翠扳指硌得指节生疼。他看见十余名官员次第出列,紫袍朱衣在晨光中连成一片斑斓的锦缎,此起彼伏的“臣附议”声里,珠帘后的佛珠发出清脆的声音。

“朕,准了。”

姜俶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穹顶之下,十二旒白玉珠碰撞出细碎的清响。

这个答案早已在卯时的偏殿里演练过无数遍——太后抚着她腕间的佛珠,笑着说周卿的提议甚好……

彼时殿外海棠绿肥红瘦,几缕残香飘进鎏金博山炉,在沉水香的青烟里化作灰烬。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李昀终于敢抬眼望向珠帘。

帘子后面,九凤衔珠钗的轮廓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太后依然保持着双手交叠的姿势,仿佛一尊供奉在龛中的鎏金神像。

穿过殿侧的屏风时,姜俶似乎听见身后传来裴琰低沉的轻笑。

含元殿外,槐花落得更急了,雪白的花瓣扑在蟠龙纹的石阶上,很快被往来宫靴碾作春泥。

卢隆铭驻足于阶上,回头望了望含元殿,转过头正好看见了裴琰的背影,忍不住暗叹气一声,然后继续走了起来。

“唉,每逢天灾当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