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秧地里的秧子一天长得比一天好看,早上起床打开门和晚上收活路回来,石牛都要揭开薄膜看看。大太阳天,得把薄膜敞开,不然秧子会被热气闷死,敞开了又得随时盯着那几只鸡,鸡一旦钻进去,秧子就会被啄得乱糟糟的;晚上还得防着有耗子跑进去,石牛夜里经常摸黑起来用电筒四处照照,驱赶下周围的耗子。正是活路忙的时候,老天也很支持,晚上下雨,白天出太阳,一改两三个月不下大雨的狰狞面目,突然间变得极其的温柔。白天栽下去的庄稼,晚上一下雨,过一天再看时,就长得绿油油的了。石牛从烂包里挖出来的秧地,雨水好了能打田,自然就用不着了。大雨一来,烂包里流出红色的水把石牛挖出来的塘子染的红红的,像一塘子血水一样,看上去心里瘆瘆的,也不想把秧子栽在里面。石牛花三天多时间,把年年都用的秧地打好,撒好粪,堵好水,等着栽小秧子。在栽小秧子前,得先把苞谷栽完。苞谷就只栽一块大土,收成好能掰二十多袋苞谷,栽这一块大土的苞谷就得四五天时间。栽苞谷时,石牛还在苞谷地里种了些四季豆,地边上全部种上南瓜和黄瓜,六七月的时候,黄瓜和南瓜就顺着地边上爬满整个两三米高的坎。
家里盐巴没有了,石牛准备上街买两包盐巴,也准备买点菜来栽小秧子的时候吃。虽然只是一个人,每年栽秧,石牛都会上街买点菜,炒点肉,按从父亲那里传承下来的方法供饭,祈祷菩萨保佑风调雨顺,吃完了饭才正式开始插秧。来到街上,石牛卖了家里捉来的大公鸡,就抓紧去找几样要买的菜。莲花白是第一样要买的,那种裹的紧紧的,白白的莲花白,切成丝放点油炒上,下着饭吃上最有劲;第二是要买点豆腐果,用柴灰腌的那种最好,但是要在过年的时候才好买,问了几家都没有卖,最后在一个戴黑帽子的老太太那里买了一斤四两,豆腐果石牛习惯放油煮来吃;第三样则是要买点黄豆芽,家里还有两块腊肉和一只猪脚,准备栽第一道秧子这段时间吃一块,剩下的一块肉和猪脚,留到第二次栽秧时吃,豆芽买到家里去,用盆装水养着,从田里栽秧回来,扯一把豆芽,切一点腊肉一起炒上,速度块,而且还很下饭。买好菜,石牛还得买点白酒,虽然平常很少喝酒,但栽秧供饭时需要四个酒碗,白酒是少不了的。按照父亲教的规矩,供饭时还要烧香烧纸,石牛把这些都省掉了。
开始插秧的那天早晨,石牛天没亮就起床了,年年都在插秧,可年年都是那样的激动。揭开育秧地的薄膜,粗壮的秧苗正努力的生长着,嫩绿的叶尖顶着一颗颗晶莹的露水,手轻轻一碰滚落到黑色的岩窝泥上,转眼间露水就消散不见了。秧苗们似乎知道要离开拥挤的育秧地,去到准备了多时的秧地里似的,欢快的在微风里晃动着翠绿的叶子。石牛用一把生锈了的菜刀,轻轻的把秧苗根部铲松,再小心翼翼的用手捧起来一小块一小块的整齐摆在筛子里,再用背篼背去田里。差不多要整整两天才能插完小秧子,石牛准备用三天的时间,那样时间充裕些,也不至于搞得手忙脚乱的。
装好了够一天栽的小秧子,石牛开始烧火做饭。因为要供饭,得煮点新鲜的大米饭,本来甑子里剩下的饭也够吃一天的,但一般情况下是不能用剩饭去供饭的,那样会得罪菩萨。石牛打算炒个腊肉豆芽、煮个豆腐果、炒个莲花白,这些都是街上买来的,还准备煮个素的椿芽,这样四个菜供饭,刚好凑足四季发财。锅里烧上水,就去门口的椿树上掐了一小把椿芽来。这天气好了,椿芽长得很快,本来前一天看着还嫩嫩的,隔一天来掐,就变得很老了,不过好在还勉强能吃。两三年来,石牛心里最乐滋滋的是栽秧时,都能吃上喜欢的炒莲花白,虽然身上没多余的钱,可这两年养的鸡却很争气,栽小秧子、栽二道秧时,都可以捉一只到街上卖了买点菜来吃。石牛把一个包裹得紧实的莲花白切成两半,一半放回菜盆里,另一半横竖几刀,切成小块小块的,锅里的油热后,放进锅里快速翻炒一会儿,等莲花白变得软些后,撒点盐巴,清脆可口的炒莲花白就做好了。
把四个菜端放在香火脚的桌子上,添上四个饭碗,往四个酒碗里倒上一小点酒,石牛虔诚的作了三个揖,先请了一遍菩萨,再把从远祖到父亲母亲那些逝去的亲人也请一遍,并告知菩萨和祖先,今天开始栽秧子了,希望能保佑一家人,特别是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的全家人,都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保佑秧子在田里不遭天旱,也不遭水涝,没有虫害,也不遭牛羊偷吃。估摸着菩萨和祖先们吃完后,石牛将酒、饭分别装进一个碗里,坐下来来慢慢的吃饭。石牛首先夹了一筷子炒莲花白直接送进嘴里嚼了起来,还是那样翠嫩清香的味道。抿小口供饭剩下的酒后,就端饭吃了起来。
太阳光从石莲花那边的山头照过来,晒到了门口阴凉处的小秧子时,石牛也刚吃完饭。本来可以背上秧子就往田里去的,但石牛想想还是再挪一下小秧子的位置,快速的把早上煮饭、吃饭用的锅瓢碗灶洗干净了再去插秧,想着那乱糟糟的灶房,心里总觉得不舒服,所以除非万不得已,吃完饭都是要立马收拾洗净,摆放整齐的。
插小秧首先需要用手把稀泥抹平,泥上留着薄薄的一层水,放一张凳子在田里,坐凳子上,一只手摊开平举着从育秧地里铲起来的秧苗,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秧苗根部,一株一组或两株一组,不疏不密,均匀的插进抹平的稀泥里。石牛身体不太灵活,插秧的速度比较慢,尤其是在田里坐不了多久,腰就很疼,只得插一会,又坐着休息一会。别人可能一天再加一个早上就能插完的秧地,石牛要两天再加一个大半天完成。插小秧子的事,是没有办法急的,身体不灵活,再怎么急也无法快起来。这样载两道秧子的办法,在村子里流行开来,是从石牛十来岁的时候开始的。在那之前,谷种泡好了,直接把谷芽子撒在秧地里,等秧子长大长分支了载到田里,省去了弄育秧地,也省去了插小秧子这一环节。那种直接撒谷芽子的方法,很浪费谷种,秧子也长得不好,用家里留的谷种时还勉强能接受,后来都是去农推站买杂交水稻种子,一包种子价格并不便宜,整个石莲寨都不再用那种浪费谷种的方法,全部改成做育秧地,栽两道秧。
坚持不了多久,腰酸疼得厉害,石牛得从凳子上站起来休息会儿。好在天上有云遮住太阳,并不算太晒。秧地田边有两大笼刺泡,刺泡大颗大颗,红彤彤的,吃起来酸甜酸甜的,很适合干活累了吃。休息时,石牛摘了些刺泡吃,当着是喝水解解渴。麻孃田的周围,从栽小秧子到打谷子,都有泡吃。石牛一直喜欢吃泡,刺泡、栽秧泡、乌泡,干活休息的间歇,会特地去找来吃,虽然泡是小孩吃的,可石牛管不了那么多,吃的开心就行。麻孃田所在的这一片山坡,除了石牛的田,其他的都荒掉了,没有人栽秧子了,以至于整个石莲寨里,还像这样栽秧子的,不超过三家。处在大山中的石莲寨,最多时有三十多户人家,稀稀落落散布在一条山大沟里。小块的水田分散于山脚或山上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每户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两块水田。大部分都是靠下雨浇灌的“望天水“田,没水成了石莲寨人种稻谷记忆中心头的一大痛,期盼风调雨顺是一年大部分时间里全寨人最虔诚的祈祷。尽管缺水,寨里少有人外出打工时,每家都想尽办法把田打上,种上稻谷,全家人才有米吃。那个时候插秧时,几乎都集中在一起,换着活,五六个,七八个,甚至有十来个人,一天就把小秧插完。人多一起干活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似乎没有现在插秧这没累。一个人栽秧时,石牛也常想,现在大家不种田,不插秧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似乎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一个家庭里,男的外出挣了钱,回来把女的也带了出去,田地就这样荒了下来,刚开始只是长些草,三年,四年,越往后水田里就长出碗口粗的树木来了。外出打工的人过年过节回来,都常把一句话挂嘴边,外边一个月挣的钱买粮食,够在家累死累活的种地一年了。石牛自己没上过学,没有文化,干活也不灵通,不敢出门打工,也没有谁愿意带着一起出去打工,出不了远门,就只得在家种地。整个山里只有一个人干活的情形,石牛早已经习惯了,栽秧的时节,从早到晚都是那个“布谷“、“布谷“叫的鸟儿整天陪着。
天快黑了,石牛还是坚持把带来的秧苗栽完再走。趁着还勉强看得见路,石牛匆匆忙洗好脚,背上背篓就往家去。从麻孃田回家要翻过一座大山,有两条路可以走,半山腰过的路要近些,但是路很窄,天稍微一黑就看不清楚了;另外一条是绕着山脚走的大马路,天黑时就只得走这条路。虽说是大马路,却只有过年时热闹些,来来往往的车多点,四五月间这样忙农活的日子,在路上几乎见不了人。大马路是好几个寨子去街上的必经之路,大山里人还多时,非常热闹,路上也有各种各样神秘的的传说。挨着石牛麻孃田的一个路口叫养马坪,很多阴阳先生拿着罗盘观察过,都觉得那里有一块风水宝地,想尽方法在那里埋坟,不大的山头,坟埋的一个接一个,但据说就是没有哪一坐坟能够葬在真正的龙穴上。大集体生产时,在田里挖出一匹石马,就将那里叫做养马坪,从那以后,就有各种关于马的事发生。有人说早晚在养马坪会看到一匹白色的马在吃草,人一靠近就跑没了;也有人说夜里过养马坪,遇着一个人迎面走来,打招呼对方不理,走进一看,才发现那人只有上半身,像人不是人,像马又不是马,把活人吓得个半死;还有人说,从地里赶着牛回家,牛走在那里突然就站着不敢走了,赶牛的人眼前一团漆黑,迷迷糊糊的就倒在地上,等醒来时,牛都跑到四五里外的地方去了。鬼和神的故事,石牛听过不少,也有过一些奇怪的经历,但石牛并不感到害怕。在养马坪旁边干活,一到太阳落山石牛就觉得心里发慌的,感到害怕的是靠近麻孃田边上一坐小小的坟,据说是另外一个县来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亲戚回家时正是大中午,觉得有些胸闷,打算在路边坐下休息,刚一坐下去人就死那里了。家里人就地掩埋了那人的遗体,有一年清明石牛在田里干活时还遇到给坟上挂青的后人。天一黑,石牛就会想到那里一个躺下就死去了的人,脊背发凉。山里干活的人多时,天黑再回都没问题,现在干活的几乎只有石牛一人,天还没黑就得赶紧收拾回家。
几乎一路小跑着到家,石牛满身都是毛毛汗。插了一天的秧,满身酸疼,石牛坐在屋檐下边洗脚边筹划着接下来差不多两天时间的插秧安排。明天起早些,早点煮好饭,用不锈钢的那个大碗带点饭去田里,就能省去来回吃饭这趟路的时间,可以多插一点秧子;晚上收活路早些,回家时不害怕,还可以回来煮晚饭吃。
洗完脚,石牛并没有急着上床去睡觉,许是太疲惫了,坐在凳子上就不想起来。夜里凉飕飕的,房子对面的山里,羊雀一阵一阵的叫着,房子背后的松树林中,一些不知名的叫声也是一声连着一声的。大山里就是这样,天一黑,各种奇怪的叫声就会响起,胆小的连在屋外坐坐都觉得害怕。
接下来一天多的时间,石牛都一门心思的插秧子,最后一天结束的较早,中午过一点就把秧子插完了。石牛将秧地田的田坎再重新敷了一层泥巴,这样秧地才装得住水。敷田坎时,还发现了一个黄鳝钻的洞,顺着洞抠下去,有大拇指那么粗的一条黄鳝顺着流水的地方跑到下一块田去。石牛没有去捉那条黄鳝,每年在田里干活,都会挖到黄鳝,两个女儿还小时,家里很少有机会吃肉,挖到黄鳝,都会把黄鳝捉起来剐去皮,掏出内脏,洗干净后放点盐,有猪油时放一小点猪油,用南瓜叶包着放灰坑里烧一会儿,撕开一股清香的味道,两个女儿都很喜欢吃,特别是大女儿,吃过的黄鳝不少。后来两个女儿出嫁了,再遇着黄鳝,石牛就不再捉了,加上这几年没有多少人种水田,就很难再挖到黄鳝了。在大山里能得到的黄鳝肉、田螺肉、泥鳅肉、兔子肉、野鸡肉等,石牛都几乎不吃,平常吃的肉也就是猪肉和鸡肉,其他的肉总觉得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敷完田坎,石牛再去把那几块堵水田的田坎也整理了下,为打田蓄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