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镇妖吏,宋镇戍

芒种后的日头毒得能晒裂青石板,陈沼蹲在河滩柳荫下戳虾虎鱼。裤管卷到膝盖上,蚂蟥叮过的红斑点被晒成酱色。上游漂来几团发胀的浮萍,叶脉间缠着缕灰白头发——自打上月宁先生说过北境逃荒的事,这河里总有些腌臜物。

老黄牛突然挣断缰绳。陈沼攥着半截牛绳追过三道田埂,草鞋陷进刚犁开的湿泥里。云层不知何时堆成铁灰色,东南风裹着腥气,吹得玉米叶子背面翻起白浪。赵铁匠家的黑狗夹着尾巴往地窖钻,撞翻了孙婆婆晒的决明子。

第一声炸雷劈在晒谷场时,陈沼正往牛角上抹灶灰。电光把青牛岭照得通体透亮,他瞧见崖顶掠过团黑雾,雾里隐约有九颗人头攒成莲花状。第二道雷追着黑雾劈下,却撞上蓬血雨,半空炸开的血珠子凝成篆体“赦“字,眨眼间被罡风撕成碎片。

陈沼缩在草垛里数心跳。第三道雷没落下,倒是西边官道卷来团黄尘,眨眼就到村口老槐树前。尘雾散开是个穿赭红箭衣的汉子,腰间牛皮鞘吞口雕着睚眦,刀柄缠的朱砂绳正往下滴血。陈沼认得那纹样——去年腊月镇上来过巡边军,旗杆顶的认军旗就绣着这等凶兽。

“老腌货倒是会挑地方。“汉子抹了把络腮胡上的冰碴,声如滚雷。陈沼这才发现他靴底结着霜,六月天里呵气成雾。西北天际传来婴啼似的尖笑,九头黑莲雾猛地俯冲,所过之处玉米杆齐刷刷枯成灰白。

红影暴起时陈沼咬破了舌尖。那汉子蹬地竟在泥路上留下半尺深坑,人如离弦箭直刺黑雾。腰间长刀出鞘带起龙吟,刃口青芒暴涨三丈,劈开雾气的刹那露出个癞头老道——头顶九颗肉瘤流着脓血,道袍补丁拼成八卦图,却是逆着乾坤位缝的。

“宋镇戍!“老道尖叫如夜枭,袖口飞出串头盖骨念珠。念珠遇风即长,眼眶窟窿里钻出绿毛尸虫,空中织成张腥臭大网。宋镇戍拧腰旋身,刀光泼雪般卷起,斩断的尸虫雨里混着冰碴子,落地竟把青石板冻出蛛网纹。

陈沼扒着井沿偷看,耳垂朱砂痣烫得像要滴血。宋镇戍突然刀交左手,右拳轰出时腕甲崩开,露出小臂上盘绕的赤蟒刺青。那刺青竟活了似的离体飞出,鳞片刮擦声刺得人牙酸。赤蟒张口吞下三颗念珠,老道头顶肉瘤应声爆裂,溅出的黑血凝成小剑疾射。

“铛!“朱砂绳崩断,长刀脱手插进祠堂匾额。宋镇戍不退反进,靴跟碾碎七块青砖,拳锋亮起北斗状光斑。陈沼突然想起铁匠铺檐角挂的护心镜——那夜熔铁水映出的星图,与这汉子拳上光斑分毫不差。

癞头老道扯下半幅道袍,露出肋排似的胸骨。骨缝里卡着枚青铜棺材钉,拔出的瞬间阴风四起,钉身符文明灭如呼吸。宋镇戍拳至半途硬生生变招,赤蟒刺青缩回皮下鼓成肉瘤,在臂膀间乱窜。棺材钉擦过他耳际,钉入老槐树时整株古木顷刻枯朽,惊起万千食尸鸦。

陈沼裤脚突然被什么扯住。赵铁匠家的黑狗叼着他往地窖拖,狗眼泛着不正常的金红色。半空炸开团紫火,映得全村屋瓦泛着尸斑似的青灰。宋镇戍不知何时抢回长刀,刃口咬住棺材钉猛旋,金铁交鸣声里迸出百点鬼火,落地成圈困住老道。

“安陵郡的狗鼻子...“老道嘶吼着拍碎头顶最后一颗肉瘤,脓血凝成血遁符。宋镇戍翻腕甩出刀鞘,鞘身雕的睚眦兽目突然睁开,射出两道金光锁住血符。陈沼瞧见宁先生药铺方向飘来缕青烟,烟中似有万千银针闪烁,却被战斗余波震散。

赤蟒刺青再次离体,这回直接缠上老道脖颈。宋镇戍并指抹过刀身,青芒里浮出山川虚影——陈沼认出是那夜在龟甲裂纹见过的地形。刀势将落未落之际,老道怀中飞出只青铜罗盘,指针疯转间打开虚空裂口。赤蟒被无形之力扯住七寸,宋镇戍闷哼后退,靴跟在地面犁出两道深沟。

陈沼怀里的半枚青玉环突然发烫。癞头老道正巧瞥见这道微光,九颗肉瘤同时淌下黑血:“原来在这...“话音未落,宋镇戍刀芒暴涨截断话头,老道趁机化作血雾遁入虚空。最后一刻,陈沼看见血雾里伸出只白骨手,冲他勾了勾食指。

血雾散尽时,宋镇戍拄刀半跪在龟裂的晒谷场上。刀身插进地缝三寸,刃口凝着层冰霜,将周遭三丈内的麦秸染成灰白。陈沼缩在碾盘后边,耳垂的灼痛已蔓延至太阳穴,怀里的青玉环却泛起温润暖意,像揣着块日头晒暖的鹅卵石。

老槐树的枯枝簌簌作响。宋镇戍突然转头望向碾盘,络腮胡上凝着血珠:“小鬼,看够没有?“声如钝刀刮铁,震得陈沼齿根发酸。他刚要挪步,左膝忽地刺痛——不知何时扎进了半片棺材钉,黑血正顺着裤管往下淌。

青玉环骤然发烫。陈沼低头瞥见伤口腾起缕青烟,腐肉竟如春泥般翻出新芽。宋镇戍鼻翼微动,赤蟒刺青在皮下鼓出三角头颅。汉子突然探手隔空一抓,陈沼怀中的玉环自行跳出衣襟,悬在两人之间嗡嗡震颤。

“北邙山的东西...“宋镇戍眯眼盯着玉环断口,左手悄悄结了个兵家镇印。玉环内圈忽现蝌蚪状金纹,映得汉子瞳仁里燃起两点幽火。陈沼耳垂朱砂痣猛然刺痛,恍惚见环中浮出半幅星图——恰是那夜药方背面显过的北境山川。

“轰!“

西南天际炸开赤色焰箭,宋镇戍脸色骤变。玉环应声坠地,暖意潮水般退去。汉子反手将长刀归鞘,刀鞘睚眦兽目淌下两行血泪:“告诉宁老头,秋分前把镇魂香备足。“说罢蹬地腾空,靴底霜花在烈日下凝成冰莲,三步便消失在青牛岭隘口。

陈沼瘫坐在碾盘阴影里,掌心玉环已恢复冰凉。膝头伤口结着层薄痂,轻轻一搓便脱落,露出婴儿般的新肉。远处传来铁匠铺的风箱声,赵铁匠正抡锤修补被震裂的祠堂匾额,铁砧上躺着半截青铜棺材钉。

暮色降临时,陈沼瘸着腿往家走。途经药铺后墙,听见宁仁与宋镇戍的对话从气窗飘出:“...那玉环吸了血煞,今晚子时用艾草灰裹着埋进桃木根下。“老者顿了顿,“温养之效怕是藏不住了。“

陈沼摸到耳垂结痂的朱砂痣,忽然想起癞头老道遁走前的白骨手。怀里的玉环微微震动,断口处渗出丝暖流,顺着脊梁爬满四肢百骸。他蹲在篱笆根呕吐,秽物里竟有陈宁在灶台前煨药时,发现陶罐里的当归须子全都立了起来。药汤表面浮着层金线似的油花,随着火光起伏聚成个模糊的环状。她掀开陈沼的裤腿查看伤口,新生的皮肉泛着玉色,触感像浸过温泉的鹅卵石。

“后山采的苦参,“陈宁把捣烂的草药糊在弟弟膝头,“宁先生说能祛尸毒。“药泥触肤的刹那腾起青烟,陈沼怀里的玉环突然发烫,将草药中的黑气尽数吸入环身裂纹。陈宁盯着瞬间枯萎的药渣,指尖沾到的汁液竟把指甲染成了靛青色。

赵铁匠夤夜叩门时带着股焦糊味。他拎着半截棺材钉站在檐下,铁钉表面的符文明灭如呼吸:“桃木根在东墙第三块砖下。“陈安攥着艾草灰的手一抖,灰粉撒在门槛上,被穿堂风卷成个旋儿。陈沼透过门缝瞧见铁匠颈后的朱砂痣褪成淡粉色,像是被什么吸走了血气。

子时的梆子声刚落,陈沼蜷在炕头装睡。青玉环贴着心口跳动,频率与远处铁匠铺的锻打声渐渐合拍。他数到第一百下锤音时,窗纸突然映出个佝偻身影——宁仁拄着枣木杖立于月下,药葫芦在腰间晃出七颗星辰的轨迹。老者往桃树根处撒了把朱砂,砂粒落地竟摆出个残缺的八卦阵。

陈沼轻手轻脚摸到东墙。第三块青砖松动异常,撬开时窜出只双尾壁虎,碧绿瞳仁里映着玉环的微光。土坑里埋着的桃木匣刻满镇魂符,匣中空荡荡的只余几根白发。他正要伸手,怀里的玉环突然震如蜂鸣,断口处射出道金线没入桃木纹路——原本空荡的木匣里,赫然浮现出半卷硝过的羊皮。

村口老井泛着血沫。晨起打水的孙婆婆惊见井绳缠满水草,捞上来时发现是人的头发。陈安被里正唤去修井台,凿开青石板时,铁镐头崩出个缺口——井壁嵌着九枚逆生的棺材钉,排成个倒悬的莲花阵。赵铁匠拎着熔炉过来时,钉身上的符纹正巧被日头晒得发红,宛如未干的血迹。

陈沼蹲在祠堂门槛搓艾绳。昨日被雷劈裂的匾额换了新木,赵铁匠打的三寸铁钉还泛着青芒。他耳垂突然刺痛,恍惚见匾上“陈氏宗祠“四字扭曲成蝌蚪文,某个笔画末端连着宋镇戍刀鞘上的睚眦纹。陈宁来送饭时,竹篮里的黍米饼腾着热气,掰开的瞬间露出张黄符纸,上书“敕令“二字缺了最后一竖。

午后的晒谷场格外寂静。陈沼躺在麦秸堆上,玉环贴着胸口烘得四肢发暖。云影掠过瞳孔时,他瞧见天际残留着血遁符的痕迹,九道煞气如锁链垂向青牛岭。赵铁匠修井的敲打声忽轻忽重,某个瞬间竟与那夜宋镇戍挥刀的节奏重合。陈宁坐在树荫下纳鞋底,针尖挑破指尖的血珠被风卷走,正落在陈沼眉间——刹那的猩红里,他看见癞头老道在白骨堆上刻符,用的正是井中挖出的棺材钉。

暮色漫过晒场时,宁仁的药童送来个油纸包。陈沼拆开是十二颗蜜炼药丸,每颗表面都用金粉描着微型星图。他含住一粒在舌下,玉环的暖流突然暴增,耳畔响起万千梵唱。陈宁惊呼着扶住踉跄的弟弟,发现他瞳孔里浮着层青玉色的雾,雾中隐约有赤蟒游动。

更深夜静,陈沼被骨节的爆响惊醒。月光透过窗纸洒在腕间,皮肤下游走着蚯蚓状的金纹。他摸到后院柴垛,抄起劈柴刀往手臂一划——血珠还未渗出,皮肉已如春泥般愈合。玉环在怀中发出欢快的嗡鸣,断口处伸出缕金丝扎进伤口,贪婪地吮吸着溢出的血气。几条扭动的尸虫,遇土即化作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