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怀蒲芋全身发冷。她回到宿舍,洗脸后,翻开《复活》。从初中第一次读到那本书到现在第三次读,她始终认为玛丝洛娃爱着聂赫留朵夫。最开始她无法接受结局,因为她真的从文字里读到她已经原谅他,而且爱着他,可是她的确没有接受他。这就是结局。后来无意中重读才发现原来她不接受他只是不想一直拖累他。于是,那种惋惜更加浓烈。现在她径直翻到末尾一章,确认了她没记错。玛丝洛娃只是不想再拖累聂赫留朵夫。她发现自己对他们故事的结局更加难受,原本那种惋惜已经稀释了,此时却又开始为他们悲伤。
怀蒲芋合上书,手放在书封,困意袭来,她闭上眼睛。
做梦!
她睁开眼,笑意轻轻,摸着精致的书封,驱走了这种猜测。
憧憬、希望、等待,还有遗憾,是因为棋差一着,抑或只欠东风。可尽管0的阶乘是1,0的结局还是0。她失落,因为故事伤感触发回忆,因为她的心是湖面,一滴雨引起涟漪,但却不惋惜,不希望,不等待。
那天下午,她在图书馆坐了很久,只是一直在抄写Pride and Prejudice里面的英文句子,她看不进去摞在手边的那两本小说,乱翻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放下,抄写句子。似乎因为好几个月没看过书,她觉得读书时有些生疏,无法静下心。
Much as I respect them, I believe I thought only of you.
她在这里停笔,以前没发现这句话这么动人。她不再怀疑,再次坚信真诚的在意绝对不是自觉高人一等而排斥、鄙视对方珍视的家人。
晚上和爸妈一起散步的时候,杨霭徊一步跨过两块石砖,他想起她每次只能跨过第二块砖的1/5。他们还没一起并肩走过路,如果一起走的话,她是不是得迈得快一点才跟上他的步伐,就像她在跑着赶上他。他一晃神,抬头发现爸妈已经离他有好几米了。他又看了看四周,很多人都有伴,人或狗。只是拉着一只狗的人似乎比独自散步的人更显得孤单。
他抬脚踩到自己的影子,又一次发现有三四条影子。
告诉怀蒲芋这个意外的发现。
微秒的闪念。他不想了,也记起已经把她从手机联系人里删除了。他不需要再告诉她调查结果。照片的事情能查出来就查,没头绪也无所谓,他和她没做错什么,何必自乱阵脚。杨霭徊为自己之前揣测对方是销毁证据觉得丢脸。那个人自始至终关注的都是她,那些照片和录音对他根本没有威胁作用,何况不可能有人知道他爸妈不允许他结婚前和女生住在一起。她就不一定了。可事实是她只是住了一晚,又没做错事。不过,杨霭徊觉得没人会相信的。她为什么偏偏住在他家?解释得越详细,就越容易被别人带偏。言多必失。他就常常这样寻找漏洞。
其实根本不用解释,与别人无关。但他也清楚她会从此抬不起头。他感觉她家家教挺严。那时他跟她一起进了她家,她太惊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给他——她的大学同学倒茶的时候,她妈妈对她使了一个有点怒意的眼色,她才烧水泡茶。
尊严与名誉都没了的话,一个人就只有躯壳了。只是,人们却不得已做许多不堪的事情。那晦暗的时刻永不可以直视。无人不懂只有越来越强才不会活得耻辱。那些侮辱别人的人也在卑躬屈膝,显得狼狈,让人失去怪罪的兴致。怀蒲芋也不再不可置信–弱了被欺负不只是对方坏也是因为自己不堪一击。总有人是倒数第一,所以你来当倒数第一?但那不是决定,只是结果。她那时真是杞人忧天,以为自己能左右结局,不知道世界只是一场游戏,认真,也随意。
怀蒲芋没有删除他的电话。他帮了她,她不想搞得像恋人分手一样刻意。
Who ever loved that loved not at first sight?
她记起这句诗,写在卫生纸上时第一次看到卫生纸上居然有点点连缀而成的花朵,黄色笔迹揉搓了白纸,她试着叠飞机。
模仿?
从此每当相像就要不断质问吗?只因为在下一秒记起他做过?她又一次微笑,凭借隐约的感觉折纸。看到自己叠的飞机,她握着机身,很怀疑究竟是不是飞机。
是飞机。
怀蒲芋一步一步下楼梯的时候,把卫生纸撕成了琐屑,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她走在石砖路上,迎面走来一些学生,似乎是晚自习结束回宿舍。看着那些三五成群的身影,轻快,还有偶尔瞥见的面孔,青涩纯稚,她不禁感慨自己竟然已经度过22年时光,青春,确实不再。
没有人知道她刚才居然想过问他是不是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怀蒲芋鄙夷自己。为什么要问?最幸运的答案是没有,然后?
早晨醒来梳头发的时候,杨霭徊想起她在他家梳过头发,便把两把新梳子交给前来收拾房间的收纳工,扔或者用,他不在意,只是不想浪费那两把黑金檀木梳子。他一般洗完头用手拨拨短发,不怎么用梳子,但龚烛硅嫌弃他不精致,又给他新买的房子里添置了梳子、镜子和护肤品。某次他看到一条新闻说一位母亲想要女儿,儿子便常常扮作女生让母亲开心,当时他怀疑妈妈是不是把他当女儿养。但细想她也没让他扎花辫、穿裙子,他觉得不可能。也许妈妈确实喜欢女儿,但不会那样做。而且那个儿子完全是自愿的。
阳光暖洋洋的——冬日暖阳,杨霭徊今天不上班,又无事可干,在收纳工收拾房间的时候,他双手插兜站在大门前晒太阳,直视太阳几秒便败下阵来。
他给警察打了电话,还是没发现什么线索,对方几乎隐身,没有留下任何指纹,也难以判断动机。
那晚之后,爸妈再次问及他们的事情时,他说他和那个女生没关系,只是出于好心,让对方住一晚。杨英岫和龚烛硅知道儿子有所隐瞒,但他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情,他们也不好再多加干涉。只是一直找不到谁闯入了儿子的家,他们忧心忡忡。而杨霭徊却笃定与他无关,不让他们操心,让他们等警方消息就好。杨英岫只好不再插手,他想儿子需要的时候会说的,而且他已经长大,得学会处理意外事情。
收纳工离开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问:“这帽子和围巾好好的,真的不要了吗?”这位中年妇女觉得有些可惜,又想也许人家有钱不在乎,最后还是开口问了一句,不然她心里有点不安。
杨霭徊看着她手里的手提袋,沉思一会儿说:“我不喜欢,留着没用。对您有用的话,留给您吧。”
“好,那我拿走了。谢谢了。”她懂,眼不见心不烦。尤其是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或事,只想撇得干干净净。
杨霭徊在沙发上坐下,吃了颗开心果。开心果,不开心。他上楼打算继续睡觉,经过一间房时,想到她之前住过那里,他开门进去,棉拖的声音在房顶上空环绕,他以前没注意到吊灯的形状神似毛茸茸的蒲公英。
以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他忽然记起上次送她离开后他忘记请保洁彻底清扫这间房了,只是粗糙地收拾了一下。
如果某一天他的新娘得知这里曾经住过另一个女生,会心生怀疑,大发雷霆吧。不过,未免杞人忧天,最后会不会结婚都还是个未知数。他知道自己的兴趣与心思瞬息万变,没办法想象一辈子和一个人生活的场景。而且也许他注定just a bachelor,比比皆是。忽然想到自己的确只获得了学士学位,他轻笑:无巧不成书。
杨霭徊靠在沙发边,他发现自己也很喜欢靠着某个物体。是不是太懒。她应该也是,软绵绵的。藤沃,藤生枝蔓,沃野千里的意思?可能只是误打误撞。他想起那里的菜田的确绿油油的,整齐划一,在傍晚夕阳光晕中呈现渐变绿。站在路边远眺,一碧千里。
吹蒲公英真的可以传递信息——大多是诉说心意吗?他想一定需要很大肺活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