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异乡

芳草萋萋绿江川,

霞光炎炎红山巅。

蹭蹬仙人终何处?

扬子江尾有青山。

每当杨鹏举纤细而脆弱的神经末梢碰触到这首自吟的、尚未给出合适标题的小诗时,多年前那个闷热夏季的记忆便如同潜水员经过在水底长时间的潜泳而浮出水面换气一样被唤醒了。那年七月初,还未出梅。空中飘着的霉味,不时撞向人的鼻头。人行道的缝隙里爬满了密密的青苔,即使在中午的太阳下,路旁的草叶上还缀着露珠。人们串个门,也要随身带把伞,以防骤雨打头。刚取得硕士学位的杨鹏举,怀里揣着印刷精美的报到证和盖着半个骑缝章外加两个圆印章的户口迁移证,戴着乡亲们给的绚丽耀眼的光环,毅然将繁华的、充满诱惑的、房价每平米两万元的、可算作是第三故乡的大上海抛却在身后,乘着开往鹰潭方向的行将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的绿皮火车,经过长达六个半小时的停停走走以及整个车身的一路哆嗦,终于踏上了这片松软而又有些坚硬、似曾相识而又倍觉陌生的江南小城的土地。

一声长长的鸣笛,一股浓烈的油烟味,一阵刹车的咯噔声,疾驰的列车瞬间慢了下来,笨拙而庞大的车头开始嘶嘶地冒出蒸气,像蠕虫一样向前爬行。车厢内早已沸腾了:踏上座椅取行李的、挺着孕肚而不便站起的、抱小孩的、呼爹喊娘的、哼着流行歌的,甚至自言自语发牢骚谩骂的,不绝于耳。尽管车厢内拱形顶上的一长排因生锈而漆皮——依然是绿的——几乎褪尽的“裸体”风扇三百六十度地拼命旋转着,但热气还是紧紧地黏在人身上,赶也赶不走。列车刚一停稳,女乘务员打开车门下来在列车一侧尚未站稳,肩扛或者手举行李的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像在笼子里待烦了的野兽,贪婪地向下冲去。“挤什么呢?别挤!”女乘务员近乎愤怒的尖厉嗓音穿透人墙传回到车厢,杨鹏举瞬间感到耳膜一阵刺痛。他左手提着革质手提袋,里面装了些日用品;右手提着沉甸甸的一大袋书,足有六七十斤。书袋是十一年前他父亲在老家的集市上买的,帆布面料果然结实,像牛皮一样,盼它烂,它也不会烂,除非故意把它划个口子。其余的六箱书,杨鹏举托付给了物流公司。装书的纸箱子是他从学校的超市买的,一元一个,本来是要被超市老板当作做废品卖掉的。正是研究生三年期间杨鹏举所读的这些书,使他近视镜的镜片厚度增加了一二毫米,若是在黄昏或者黎明时分的薄薄的夜色里,有人站在稍远处跟他打招呼,他甚至连对方的眉毛眼睛鼻子都看不清楚,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对方的嘴——像一口幽深的井——在他面前不停地翕动。杨鹏举跟在一个孕妇后面,一面极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面慢慢向前挪动。透过玻璃窗,他看到对面候车厅的进站口那里,人们满脸焦躁,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等在最前面的几个旅客似乎正和验票员理论:车都进站了,为什么还不检票放行?要是我们错过了这趟车,耽误了事情,造成的损失你赔得起吗?

杨鹏举一只脚刚挨着月台的地面,就听到对面咣当响了一声,他顺着声音的方向从两节车厢的间隙望去,只见进站口那里一米多高的半扇铁栅栏门急剧地摇摆起来,旅客们像洪水一样涌了出来,小步快跑的身影不断从车厢的间隙处闪过。进站口和杨鹏举所在的二站台之间,耸立着一座狭窄而高大的天桥,天桥下面是能供三列火车并排行驶的亮闪闪的六条铁轨。杨鹏举将行李提至身边一棵法国梧桐下。这棵小树,看样子还没经历多少风雨,树干的粗细跟杨鹏举的胳膊差不多,三股细而高的枝丫直戳天空,贪婪地吸着阳光。太阳虽然已经开始西斜,但是依然兴奋地炙烤着大地。树梢上的知了撅起尖尖的屁股,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晶莹透亮的汗珠滑过杨鹏举白皙而瘦削的脸庞,滴落在烫人脚的水泥地上。他感觉右手隐隐作痛,摊开手掌一看,两道长而宽的勒痕像红色的腰带,错系在手上。站在树荫下,杨鹏举感觉到心脏七上八下地乱撞着胸腔。天桥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人流像两条河,朝相反方向涌去。杨鹏举心里一种莫名的疑惧油然而生:这座天桥会不会因年久失修而突然坍塌?一股凉风忽然间迎面拂来,杨鹏举身边的这棵法国梧桐的叶子哗哗哗地响了起来,像人在鼓掌,树上的知了受到惊吓,鸣叫声戛然而止。这凉风还将一股浓烈的柴油味儿带进他的鼻腔,甚至堵住了他的嗓子眼。顺着气味,杨鹏举注意到那硕大的火车轮子,它们满身污垢,只有外层一圈因和铁轨常年摩擦而变得干干净净,褶褶生辉,似乎还能照出人脸来――不管你是安逸轻松的白脸,还是劳苦奔波的黑脸。也许是同病相怜吧,看着火车轮子,杨鹏举生起了怜悯、羡慕和自得之情。轮子们背负沉重的车厢――车厢里还要装上无数的货物或者挤满旅客――被功率巨大的机车牵引着没日没夜地奔跑也是为了生计,实属无奈。尽管异常辛苦,但毕竟它们在铁路系统工作,手里捧着“铁饭碗”,只要翻翻老黄历,等着发薪水的日子就行。不像其它“无业游民”,饔飧不继,走在大街上,人见人让,窜到小巷子里,人见人防,更不用担心因“下岗”而成为废钢烂铁,途径又脏又臭的废品收购站,最后被送进炼钢炉里,粉身碎骨,彻底从这个异常艰难而又让人恋恋不舍的世上蒸发掉。

“噔噔噔……”,一阵急促的竹杖点地声将杨鹏举的思绪打乱。他抬起头,看到一群乘客正朝他自己身边的十五号车厢狂奔而来。排头的是个瘸子,小平头,国字脸,皮肤黝黑,四肢粗壮,右腋窝压着拐杖,走起路来一边高一边低。杨鹏举倏地想起了老家苇焦村里那几个众人皆知的瘸子,他们走路的模样以及讨不到老婆的窘境时常成为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成为淘气的孩子们的模仿和嘲弄的对象。尽管如此,他们走起路来依然旁若无人,从容悠闲,遇到关系要好的还要停下来,一只脚支撑身体重量,另一只脚的脚尖踮地,在胸前或者胯骨旁的口袋里乱摸一阵,掏出烟盒和火柴,抽出两支,先发你一支,我嘴唇上再噙一支,“嚓嚓”,太阳下便起了两个红色的小火球,之后,夹杂着粗词俗语的谈笑声便不时从烟雾里跳出来。紧跟在瘸子后面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从贵气的着装和光滑的皮肤上能判断出不是金领,至少也是白领。男的呢,推着轮椅,轮椅里坐着一位老太,鹤发酡颜,洋溢着老来养尊处优的幸福。女的呢,洁白的衬衫领子在胸前平整地舒展开来,右手里的紫色遮阳伞,一半遮住老太,另一半遮住她自己。落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个农夫,他的脸藏在锅盖般的尖顶箬竹帽里,只露出一点黑黑的下巴。他的肩上挑着一对箩筐,箩筐里摞满了粉红的大桃子;细长的扁担深陷在厚实的筋肉里,颤悠悠的――想必是要将新桃挑到外地卖个好价钱吧?杨鹏举在泥土里滚大,带泥腥味的东西像磁石一样,总能把他给牢牢地吸住。

几声沉闷的咯噔声缓慢响起,列车开始向前徐行。这咯噔声沉重而艰难,让杨鹏举不禁担心两条细长的车轨连同铺满石子的路基会随时崩坏。刚上去的旅客还塞在车厢的过道里,要挤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又得挥一把汗。列车拖着长长的尾音,渐渐变小,消失在辽阔的天地间。

橘红色的夕阳像一颗宝石,镶嵌在五彩斑斓的云霞上,透过云霞的缝隙投射下来的光柱斜插在足球场大小的站前广场上。公交车的车身,匆匆的行人的脸庞,干燥的水泥地板,漂浮的尘埃,当然还有杨鹏举瘦弱的身躯,瞬间都变得流光溢彩了。低矮的售票厅、平房式的候车室、水泥片脱落的外墙壁、外墙壁顶端依稀可辨的字体细长的标语,向人们诠释着这个车站是从那段疯狂而动荡的岁月里走过来的。一条铝合金栅栏横贯站前广场,将其分为东西两半。靠西的一半,公交车专用;靠东的一半,行人和出租车混用。广场南北两侧的人行道旁,栽有枇杷树。枇杷树像孤独的老人,稀稀疏疏地一字排开,彼此不理不睬。树皮是暗黑的,枝干突兀,黄色的枇杷果隐藏在肥厚的椭圆形叶子后面,似乎要避开饥饿的鸟雀的啄食。

杨鹏举将行李提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枇杷树下。树下的那条旧长凳,虽说刷了浅黄色的新漆,但还是刷不去它骨子里的旧。长凳上落着一层又黑又厚的灰尘,恐怕是从附近工厂的烟囱里冒出来,随风飘至此处的。杨鹏举将长凳擦出一块,把近视镜往鼻梁上托了托,便一头扎进《李太白全集》里。络绎不绝的旅客在杨鹏举的面前不断闪过,他们身后的影子像尾巴一样长长地拖在地上。

“兄弟,可住旅馆啊?自家开的,一晚五十。”

杨鹏举摘下眼镜,揉了揉略微发酸的双眼。一位大姐站在他面前,正用右手背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她四十岁上下,白白的鹅蛋脸上透出微红,但并不饱满,像开始凋谢的桃花。后脑勺扎着烫染成金黄色的马尾辫,白色的短袖衫和藏青色的阔腿裤让人觉得甚是清爽。

“三十可行?”杨鹏举模仿着大姐的口音还起价来。

“看你像个学生,三十就三十吧!”大姐嘴角泛起的微红的笑向脸庞渐渐晕去。她瞥了一眼杨鹏举鼻尖上的近视镜,似乎要为他驱走周遭悄然袭来的暮色。杨鹏举往上移了移眼镜,只见前面候车室里的灯已经亮起,候车室前面旅客的面孔也已模糊,唯有售票厅旁边的六个竖排的红色发光字――澜景商务大酒店――格外醒目。这六个字让他产生富人式的遐想,又让他心生穷人常有的怯意。“兄弟,快跟我走吧,天都黑下来了。我一个女人家,你还怕我不成?”大姐似乎读懂了杨鹏举的心思,腰一弯,便要帮他提行李。偌重的书袋,她一把提起,用胳膊夹在腰间,麻利的程度让杨鹏举瞠目。

“您家在?”杨鹏举眨着眼,仿佛因大姐俊俏的身躯里蕴藏着可以媲美男人的力量而吃惊。他心里寻思着大姐是否是南方人,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南方――至少是上海――女人大多肤白皮嫩,清丽秀媚,玲珑如玉,含蓄不露,孤傲冷淡。

“就在前面。呶,看吧,前面的丁字路口,向左拐,再走一小截儿就到了。”大姐呶着嘴给杨鹏举指示路线。

“嗯,看到了。”杨鹏举一面附和,一面将书合上,再用塑料薄膜袋包好,以免手掌的汗渗入。抬眼望去,前方的路灯尚未亮起,丁字路口那儿也影影绰绰的,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车灯快速移动着照亮了四周,旋即又钻进朦胧的暮色里。从站前广场伸出的这条老街被参天的樟树裹得严严实实,小店铺就隐藏在粗大的树干后,怕黑的女店主早已开了灯。狭窄的车道上的沥青早已被轮胎磨得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小石子光溜溜地躺在路面上,不情愿地将射在它们身上的昏暗的灯光反射出去。

“兄弟,注意脚下,别给绊着了,看你眼镜片也不薄!”

“嗯,好的,大姐您也小心。”一辆满载黄土的大卡车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在空中飞舞着迅速向四面散开,呛得杨鹏举连声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大姐说着就要帮杨鹏举拍后背。

“没事,一点干咳。”杨鹏举被大姐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像是灯心草的――刺了一下,本能地向路边移了一小步。

快到丁字路口时,路灯忽然亮起。昏黄的灯光被茂密的樟树枝叶剪裁成明暗相间的图案

投射下来。斑驳的灯影里矗立着一根漆黑的铁杆,铁杆顶部钉着三块黄色的路标,其中一块漆着“拥军路”三个隶体白漆字,三角形的路标尖儿往回指向车站。

“大姐,这条街,莫非有一段历史?”

“我也是听老人们说的,”大姐的话匣子打开了,“淮海战役时当地人推着小推车给徐州城外的解放军送过物资,而车队就是在这条街上集合的,那时这条街只是碾麦场旁边的一条干巴巴的小路。后来渡江战役打响了,当地人又帮解放军运送过弹药和伤员……”

夕阳在地平线下稳稳地睡着了,只把闷热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