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辰这日，慈宁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沈知意跟在淑妃轿辇旁，每走一步，臀腿间的伤处便传来隐隐刺痛。云锦衣裙比想象中更为沉重，绣着暗纹的衣料摩擦着尚未痊愈的伤口，像无数小针在扎。
“挺直腰。“淑妃从轿辇中递出一柄缂丝团扇，“记住，你现在是沈昭仪的侄女。“
沈知意接过团扇，扇面上绣着一枝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是绣的。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闻——那位沈昭仪最爱莲花，在先帝驾崩后吞金殉葬，留下一段凄美佳话。
慈宁宫前已经停满各色轿辇。沈知意一眼就看见了萧贵妃的朱红步辇，四角挂着鎏金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她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青铜钥匙，冰凉的金属已被体温焐热。
“景仁宫淑妃到——“
唱名声中，淑妃搭着沈知意的手缓步下轿。今日她穿了一身湖蓝色织金凤尾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响铃簪，素雅得与平日判若两人。
“妹妹今日怎么这般素净？“萧贵妃倚在宫门处，石榴红蹙金裙像团燃烧的火焰。她目光扫过沈知意，在翡翠耳坠上停留片刻，“这位是......“
淑妃轻笑：“这是沈昭仪的侄女，刚从江南来投亲的。“她转向沈知意，“蘅儿，还不给贵妃娘娘见礼？“
沈知意福身行礼，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感觉到萧贵妃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自己脖颈，却故意将动作放得更柔更缓——这是她观察淑妃多日学来的姿态。
“沈昭仪......“萧贵妃咀嚼着这个名字，忽然脸色微变，“本宫记得，她与太后......“
“娘娘好记性。“淑妃打断她，“正是太后当年最疼爱的沈妹妹。“
正说着，宫门内传来一阵环佩叮咚。众人连忙噤声列队，只见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在宫女搀扶下缓步而出。太后比想象中更为瘦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粒淬了火的墨玉。
“都来了？“太后的声音出奇地清朗，“进来吧，外头晒。“
众嫔妃依次入内。沈知意刚要随淑妃进去，却被一只戴着鎏金护甲的手拦住。
“一个宫女，也配进慈宁宫正殿？“萧贵妃的贴身宫女冷笑道。
淑妃回头：“蘅儿是本宫请来的客人。“
“罢了。“太后突然开口，“既是沈家的丫头，进来吧。“
殿内熏着沉水香，混着果点的甜腻气息。沈知意跪坐在淑妃身后，看见太后案前摆着一盘莲子糕——形状与她在孙大夫药书上见过的安神方子一模一样。
祝寿环节开始后，各宫嫔妃依次献礼。轮到淑妃时，她命人捧上一个紫檀匣子：“臣妾偶然寻得一本《妙法莲华经》，据说是沈昭仪生前最爱抄写的那部。“
太后接过经书的手微微发抖。沈知意看见泛黄的纸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莲瓣，忽然明白淑妃为何要选她来演这出戏。
“好孩子。“太后摩挲着经书，目光却落在沈知意身上，“你过来。“
殿内霎时安静。沈知意缓步上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仿佛要震破耳膜。太后枯瘦的手指抚上她耳垂的翡翠坠子，那触感让她想起雨后挂在蛛网上的水珠，冰凉又脆弱。
“像，真像。“太后喃喃道，“连这倔强的眼神都像。“
萧贵妃突然起身：“太后，臣妾近日得了一味安神的香......“
“哀家老了，闻不得那些花哨东西。“太后摆摆手，仍盯着沈知意，“丫头，你可会推拿？哀家这几日肩颈酸痛得紧。“
沈知意福身：“略通皮毛。“
“那留下给哀家揉揉。“太后转向众人，“你们都退下吧，吵得哀家头疼。“
淑妃临走时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沈知意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与太后的重叠在一起，像两株纠缠多年的老藤。
待众人退尽，太后忽然抓住她的手：“你不是沈蘅。“
沈知意心头剧跳，却见太后从案下取出一幅卷轴。画中少女与她有七分相似，耳垂上赫然戴着同样的翡翠坠子。
“阿蘅十六岁就死了。“太后轻抚画卷，“你是谁？“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沈知意跪伏于地：“奴婢沈知意，家父礼部司务沈砚。“
“沈砚......“太后沉吟片刻，“可是当年弹劾镇北侯的那个沈砚？“
沈知意猛地抬头：“太后知道家父？“
“起来吧。“太后突然转了话题，“不是说会推拿吗？“
沈知意战战兢兢地站到太后身后。手指触到那瘦削的肩颈时，她摸到一块异常的凸起——这不是普通的酸痛，而是长期中毒的征兆。
“太后近日是否常觉口干舌燥？夜半心悸？“
铜镜中，太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你懂医？“
“奴婢祖母曾是医女。“
“难怪。“太后突然咳嗽起来，袖中落出一块染血的手帕，“这宫里，会医的女子都活不长。“她意味深长地说，“就像你那祖母。“
沈知意的手僵在半空。祖母是病逝的，至少父亲是这么告诉她的。
“别怕。“太后拍拍她的手，“哀家不会说破你的身份。“她从枕下取出一枚玉牌，“这个你拿着，随时可来慈宁宫。“
玉牌入手温润，刻着一朵莲花。沈知意正要道谢，忽听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太后！“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冲进来，“萧贵妃见红了！“
太后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怎么回事？“
“贵妃娘娘用了尚食局送来的杏仁酪，不到半刻就开始腹痛......太医说，说龙嗣怕是保不住了......“
沈知意脑中“嗡“的一声。那盅藏红花炖盅明明已经打翻，萧贵妃怎么会......
“传哀家旨意，“太后突然挺直腰背，眼中精光暴射，“彻查尚食局！所有经手饮食的宫人，一律收监候审！“
宫女领命而去。太后转向沈知意，眼神复杂：“丫头，你今日就在慈宁宫住下。“
沈知意攥紧袖中的青铜钥匙，忽然明白了淑妃的“大礼“是什么。萧贵妃确实有孕在身，但那胎儿恐怕早就被藏红花伤了根基。今日这碗杏仁酪，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窗外，暮色如血，笼罩着这座吃人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