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廊庑幽邃。
相邸内灯火明灭。
后院,西厢。
一座形如偃月的厅堂内,李林甫双袖后摆,神色淡漠的走了进来,两侧人影晃动,随即安静了下来。
月光照在门槛上,斜成一道剑形。
……
李林甫走到中央主榻位置上坐下,微微抬头,淡淡的问道:“那件事情怎样了?”
一名身形高瘦、身着灰袍的中年人,无声的从阴影中走出,上前,取出一本本章递上,肃穆的说道:“这些年流放出去,需要关注的人物,尽皆在此。”
李林甫接过本章,密密麻麻的几十个名字。
其中有十几个上面直接划了叉。
这些年,李林甫或直接或间接构害的人有很多。
有的甚至是死仇,或许当年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现在一定已经恍然过来。
一般人倒也罢了,有的人李林甫是绝对不能让他们回来的。
就比如因“三庶人”案而被流放的那些人。
尤其是因“三庶人”案而被流放的那些人。
他们一个也不能回来。
所以,他们都必须死。
在回来的路上,伤寒而死,坠马而亡,落水溺死,甚至遇到贼匪等等,李林甫的手下人,有无数手段可以让别人察觉不出半点异样来。
“做的细致些。”李林甫将本章递了回去,同时说道:“另外,派人去柳州,将姜庆初保护好,安全的送到长安来。”
姜皎虽然已经离世,但姜家自从贞观以来,有多人为朝中高官,多人与世家大族联姻,关联极深,虽然姜皎父子遭到了流放,但其女姐妹,还有她们的子女并未受影响。
韦坚和李林甫就是明证。
甚至姜家主支郕国公一脉还在。
不过是因为种种原因调离长安罢了。
姜家的根基深厚,姜庆初一旦回到长安,能够对李林甫这位宰相表兄构成最直接的支持,这对他是有利的。
当然,还有韦坚。
李林甫抬头,问道:“韦家大郎今日所言,整理好了吗?”
“整理好了。”青衣客又抽出一本本章递上。
李林甫仔细看了一遍,轻声冷笑道:“有的人啊,还不如一个孩子明事理,知进退。”
青衣客低头躬身,面色平静。
李林甫脑海中闪过了韦谅的身影。
韦谅今日在他面前虽然多有谦卑和恭敬,但李林甫却能感受到他藏在表象之下的聪明和智慧。
尤其是这一句,“君者,天命之所系,礼法之所寄”。
暗中在似有所指。
李林甫一辈子见了多少人,从则天大圣皇后,到睿宗,以及当今,无数神人鬼魔,韦谅那点小聪明,他一眼就能看透。
尤其是这句话,一旦送上去,圣人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李林甫不由得抬头,心下一声叹息。
圣人快六十了。
大唐开国以来,高祖皇帝活了六十九岁,太宗皇帝活了五十二岁,高宗皇帝活了五十六岁,中宗皇帝活了五十五岁,则天大圣皇后活了八十二岁,而睿宗皇帝活了五十五岁。
圣人虽然看起来身体康健,但谁知道未来如何。
普通百姓自然不关心这些事,但是朝中官员,尤其是高层官员,还有当世世家的顶层人物,可都朝这里盯着看。
有的人,在这个时候能看到机会。
有的人,则是看到了危机和恐惧。
韦谅无疑是后者。
他做了和政公主的驸马,不仅堵死了他自己的宰相之路,同样也堵死了韦坚的宰相之路。
是太子的亲家,又是太子的舅兄,这样的身份,大唐开国以来,能够做宰相的,只有长孙无忌一人。
可,长孙无忌的下场如何?
身死族灭。
世人不过一声惋惜罢了。
现在这个时候的韦家,最重要的,不是图谋更多的权利,而是安稳,也让太子更安稳。
好敏锐啊!
韦坚。
李林甫嘴里轻轻的咀嚼着韦坚的名字。
韦坚如今两任正五品上的长安县令到期,考评上等,接下来,就该升任正四品的官职。
正四品,如果外放,就是中州刺史,如果留在朝中,就是尚书左右丞,六部侍郎,就是九寺少卿,都有些嫌低。
当然,正四品上的太常寺少卿是例外。
韦坚如果就任六部侍郎,尚书左右丞,很容易下一步转任六部尚书,中书侍郎和黄门侍郎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就是宰相。
韦坚为人性情坚韧,为人稳重,加之目光长远,任长安县令的这十年,长安繁华日盛,就是明证。
让他在正四品的位置上再做十年,再做出成绩,很容易再上一等,如果换做其他人,搞不好,真的能成宰相。
但韦坚!
李林甫摇摇头,他是太子妃的亲兄长,还是李林甫的表姐夫,这样的人,皇帝哪里会轻易让他做宰相。
即便是他的能力突出,也是一样,而越是如此,他为相的可能就越小,甚至趋近于无。
而且……
李林甫轻轻低头,眼神冷冽。
就是皇帝愿意,他李林甫也不愿意。
实际上相比于韦坚,李林甫更加担心的是王忠嗣。
王忠嗣不仅是皇帝的养子,还是太子在忠王时的忠王友,军中大将,地方节度使,立功无数。
一旦再有大功,王忠嗣很容易从地方调回长安为相。
从而增加太子得力量。
李林甫的脸色随即阴沉了下来。
太子。
在杨玉环入皇宫之前,李林甫和太子府的关系一度很紧张。
因为即便是武惠妃已经去世,但李林甫依旧在支持寿王李琩夺取太子位,甚至一度逼的很凶。
但是,当杨玉环入宫之后,李林甫彻底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谁能想到,圣人竟然将自己儿子的王妃纳入后宫。
即便是李隆基让杨玉环先出嫁为道,但以他对杨玉环的宠爱,将来也必然会将杨玉环纳入后宫。
民间舆论也好,朝堂喧嚣也罢,都难以动摇圣人的意志。
李林甫最是清楚这一点。
所以,杨玉环入后宫,甚至将来以正式的名分入后宫,已经是注定的事情,但这样一来,李琩的脸面就难看了。
皇帝不会允许其他任何和自己同享一个女人的男人存在的。
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儿子。
漠视已经算是仁慈。
甚至当李琩的名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皇帝立刻就会发自从心底的厌恶。
皇帝根本不可能会让李琩做太子。
便是李林甫也担心李琩一旦做了太子,会不会某一日,直接杀进皇宫,抢回杨玉环?
所以,李琩做太子这条路死了。
所以,李林甫必须走其他道路。
但,因为当年的那些事情,李林甫和东宫的关系并没有多好,这些年关系缓和,也是因为有李琩的事情在中间,皇帝对东宫没有那么紧逼,李林甫自然也好多做什么。
但东宫对李林甫绝对没有好感,将来太子一旦登基,李林甫这个宰相绝对坐不住。
这也是为什么,他需要有韦家在中间调和的缘故。
韦坚是太子妃的兄长,而韦谅一旦成为了和政郡主驸马,不仅让韦家和太子府关系紧密,将来万一有什么,李林甫也可以通过这条线来保住自己。
只要有一个说话的机会,李林甫就能保证自己的未来。
但是,韦坚,他可以和东宫绑定,但不能掌重权,这样他才需要依靠李林甫,同样这也是圣人的要求。
李林甫提起笔,然后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工部侍郎。
不接触实权,又足够有品阶。
工部侍郎最适合韦坚。
李林甫轻轻侧头,心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警惕。
韦坚想做宰相吗?
想?
世间男儿谁不想封侯拜相。
但韦坚的机会几乎没有,可是,当今圣人……
李林甫的眼神微微阴沉,圣人行事不拘一格,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做什么。
李林甫手指微微颤抖。
他恐惧的不是韦坚,天下像韦坚这样的人太多了,他真正恐惧的,是圣人。
圣人才是主宰一切的人。
……
抬起头,李林甫将写着“工部侍郎”四个字和记录韦谅今日言行的本章递出去,同时说道:“送进宫里,交给高翁。”
“喏!”灰衣人接过转身离开。
李林甫微微抬头,看向堂外。
月光森冷的照在了一侧的墙壁上。
光滑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