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切都从一场演唱会开始时结束了。
小麦最喜欢的明星薇薇安娜要来她的城市开演唱会了,这让她兴奋不已。她决定省吃俭用,买最佳观看位置的座位。到了抢票那天,她早早就定了闹铃,不等闹铃响起,就拿起手机,等着抢票。然而,没成想演唱会门票瞬间被一抢而空,小麦抢了个寂寞。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住处,看到她男朋友柳源匍伏在电脑前,一声不响地在手机上下象棋,不用说,只要看他眉头不展地阴郁表情,就知道他的股票肯定又亏了。她想起抢票失败的那一幕,不禁抱怨了一句:“你有空玩手机,就没空跟我一起抢张票?”
“我正在忙。”柳源道。
原本寂静的房间,被他手机软件中不时传来的“吃”、“吃”的声音填满,看得出来他通过下象棋平复心情,这使得她更加心烦意乱,不耐烦地说道:“你手机能小点声音吗?”
她去做饭了,心情忽明忽暗,这几天来都是这样,好像有大事要发生,心总是处在一种胀满和紧绷的状态,像一只即将脱离锁链的热气球,一直往上飘,飘到外宇宙,然后爆炸,消失地无影无踪。饭菜做好了,她喊柳源过来吃饭,但是他还是坐在椅子上,维持着刚才的坐姿。
“快来吃饭呀。”小麦冲着他喊了一声,语气中透着责备和不耐烦。
“稍等,下完这盘棋。”他依然坐在原地。
“一会儿饭菜都凉了。”小麦道。
“等下。”他还是没有动弹。
小麦对他已经失去了耐性,拿了自己的碗,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吃完饭,小麦又开始研究如何买门票的事,这场演唱会她等了好几年,是一定要去看的。
等饭菜都凉透的时候,柳源从书房里走出来,他脸色阴沉,毫无喜色。不过,吃到小麦桌上的可口饭菜,还是露出了一抹笑容。那笑,如同从云缝中钻出来的一样,格外亮眼,格外短暂。
小麦看了他一眼,说道:“柳源,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想要赚大钱,如果你踏踏实实工作,不是也挺好嘛?”
“你不懂。”柳源夹起来一块肉,吞入口中。
“我是不懂,假如前两年你炒股赚的钱及时取出来,加上我们的储蓄把房子买了,现在房价肯定翻了几倍了,可是你总以为会不停涨下去,难道你不知事物的运行规律吗?是抛物线形式的,不是上升的直线,你经常自诩聪明,就怕你这种,有点小聪明,就自以为是。到头来,被关门打狗不说……”
“行啦,少说两句吧。我记得你以前挺好的,现在怎么变了?”
“你以前还会给我烧饭呢,现在不也是变了吗?说别人变了之前,先看看自己。”小麦道。
“这两天总是差了一口气,给我点时间好吧?”柳源道。
在柳源看来,他总是会成功地赚到大钱。
“你打算跟我一起去看演唱会吗?我刚看到黄牛票大概是要五千多一张。”
“这么贵?”柳源道。
小麦心里直叹息,他不心疼五十多万股票打水漂,却觉得五千多演唱会门票贵,真是可笑至极。
到了晚上,柳源翻来覆去睡不着,小麦不时地翻一下身。她柔软的身体,紧贴在他的大腿边,她纤细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臂膀浑圆。她的额头和半边脸被长发遮住,却遮挡不住她清丽可人的容颜。他不禁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腿,慢慢向上滑动,小麦醒了过来。似梦非醒间,她本能地去拒绝,但是他的手越来越有力了。
“不要啊,我想睡觉。”小麦眯着眼睛说。
“点着火了。”他呼吸急促起来,说着重重地扑上来。
小麦挣扎着,推了他一把,说道:“我的身体还没睡醒,改天好吗?”
见小麦如此抗拒,柳源只好作罢。
那个晚上他几乎彻夜未眠,其实他已经连着好几个晚上都这样了,只要小麦醒来,必定能看到他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小麦咬了咬牙,终于决定买了那张价值不菲的门票。
演唱会那天的天气很好,冬天天气都是阴雨连绵的,可就是这天,所有的阴云都褪去了,天气似乎一下子回暖了,有点回光返照的意味。出乎意料的是,现场的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匆忙奔跑中,看到红色的,镶着水钻的高跟鞋快速地敲击着台阶,一路跑到检票口,小麦也跟着奔跑起来,检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看这场演唱会的人,除了年轻人之外,还有一些已经成家的女人,男人,甚至还有小孩。没买门票或者没买到的人,就坐在体育馆一侧的台阶上,等待着开场。
小麦很快就找到了位置,在她左边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士,他见小麦过来,友好地冲她笑了笑,小麦也莞尔一笑,安静地坐下。大家手持荧光棒,聚合成红色的荧光海洋。忽然舞台灯光暗了,音乐停下来,随着一阵欢呼声,小麦看见舞台缓缓升起来,她来了!小麦内心一阵激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角忽然湿润了。小麦不停地抹泪,她不知自己为何哭了,为了一个她喜欢好久的陌生人,她的眼泪竟如同坏了开关的水龙头,一直哗哗流淌。她看着舞台中央的她,宛若迷梦,近在咫尺,又无法靠近。她的声音那么的亲切,那么动听,却也无法停留太久。不知不觉,演唱会到了尾声。舞台中央的她忽然叹了口气,咬紧嘴唇,仰头望向上方,大概沉默了一两秒的时间,她缓缓说道:“亲爱的朋友们,有件事我要跟大家宣布一下,不,是告知,可能告知也不够准确。”她的话语无伦次地,甜美悦耳的声音低沉起来:“我患了乳腺癌。”
话音刚落,观众一片哗然。
“没错,而且是晚期。这几年我一直有在积极治疗,也许能发生奇迹也未可知。不管怎样,我会努力地活下去,为了我喜欢的歌唱事业,为了我喜欢的你们,谢谢你们一路的陪伴与支持,再见,不再见。”
说完,现场一片漆黑,大屏幕上显现出演唱会的主题字,白白亮亮地写着“再见,不再见。”
小麦愣怔了好久,直到歌迷都已出场,才从空荡的场地恍然地站起来。
走到场外,有风呼呼地吹过来,小麦穿的比较少,这么一吹,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有点像北方的感觉,那种冷如清冽的酒,饮下的当口让人清醒而不是迷醉。
小麦把风衣的领子立起来,系好扣子,在寒冷中奔跑起来,下了地铁,也就离家不远了。
到了小区附近,远远地看见门口停了几辆警车,不远处,有救护车正在驶来,一堆人簇拥着向里面匆忙走去。她掏出手机,想跟柳源问个究竟,却收到了他的微信,写着:“对不起,小麦,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她预感到事情不妙,赶紧向住处奔跑。
门口处,有人说:“有人跳楼了,十八楼跳下来的。估计是活不成了!”
小麦向楼下奔去,她双腿发软,脚步踉跄起来。
她拼力推开人群,发现地上躺着两个人,地上都是血迹。
“柳源。”她一眼认出了他,用力将他的上身托起,确认他是否还有一丝气息。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脸跟镜面一样冰凉。
她大脑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她才听清人们在说话。
“唉,造孽呀。死都死了,还拉上一个垫背的。”
这时候救护车呼啸着来了,人们和救护人员迅速把他们抬到担架上,实施抢救。
柳源没有抢救过来,他的大脑先着地,并且是站在那么高的楼跳下来,肯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小麦送走了他,连日来都是抑郁阴沉的情绪。她不停地责备自己,为吵架时口不择言而后悔,为没有及时疏导他而内疚。
“你怎么还不去死?”这是小麦说的最狠的一句话,当她得知她们一起攒的买房的首付款被他挪用来炒股时,怒不可遏。
“小麦,我看股票很准的,这你是知道的,我曾经用1万赚了五万你不知道吗?这几天行情很好,很快就会脱困了。”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我还应该相信你吗?你连我们的房子都可以拿去赌,还要我继续相信你?柳源,听我说,你真的不适合炒股,因为你心太贪了。股票涨五个点你还等着涨十个点,涨到十个点你认为还会涨到十三个点。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不懂事物的运行规律呢?它不会一直涨下去呀?。说实在的,就怕你这种有点小聪明的人,自以为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小麦道。
“小麦,假如我赚了100万呢?我亏了你责怪我,说我是在赌博,贪心,那我要不是亏了是赚了,你还会这样责怪我吗?”柳源问道,他虽然看上去有些疲惫,精瘦的,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掷地有声,小麦愣住了。
想到这,小麦内心一阵绞痛,假如她能想开点,用一种大不了的宽容包容和接受的态度,或许他还不至于绝望到去寻死。小麦越想越恍惚,以至于在梦里也在纠缠这些事。
小麦还沉浸在悲伤中的时候,开始有各种陌生电话打了进来,小麦哪有心情接电话,全部置之不理。紧接着,手机只要开机状态,就响个不停。
小麦很是气恼,接起电话本想把对方骂一顿,但是对方却用质问的语气问她:“你是柳源的妻子吗?”
小麦一听更来气了:“我跟他什么关系跟你有关吗?”
“我们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上他了,你转告他一声,让他赶紧处理下他在我们公司的业务。”对方说。
“什么业务?”小麦问道。
“你跟他说望金金融就知道了。”小麦一听金融两个字就赶紧挂了电话,心想现在骗子花样可真多。
挂了电话没多久,电话又打过来了,不过是换了一个号码,只听那人问道:“联系上了吗?你告诉他今天下午两点之前必须还款,不然会影响后续业务。”
小麦放下手机后,手机又开始响个不停。
她赶紧搜了一下望金金融,发现那是一个网贷公司。小麦脑袋嗡嗡作响,难不成柳源碰了网贷了?
转念又一想,不可能吧?柳源是不会撒谎的人,生活中,他是从来不说谎的。
过一会儿,又收到一条短信,内容大概是如果你们不处理,就要走批量诉讼了,别怪我没提醒。小麦看得出来,这是另外的催收信息。
接连二三地收到这类电话、信息,小麦的心已经麻了,她终于明白,就是柳源欺骗隐瞒了她。他偷偷跑去网贷,最后亏的血本无回,看来是铁定的事实了。
小麦心乱如麻,对他的内疚化作憎恨,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她叹命运的不公,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自己遇到了他,又被他欺骗,导致自己陷入孤立无助的境地。
第二天,小麦外出吃饭,回来的时候看见几个壮汉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正用力敲门。小麦见来者不善,赶紧闪到一边,这时另外一个人注意到了她,便走上前来把小麦上下打量了一遍,粗声粗气地问道:“你知道这家人去哪了吗?”
小麦听他语气里充满杀气和怒气,慌忙说道:“不知道。”
这时踹门的人说:“看样子咱们要轮流值守了。我就不信他不会回来,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小麦不敢停留,赶紧一溜烟儿向楼上跑去。
看样子是家也不能回了,小麦在外面游荡了一个下午,到了夜幕降临,也不敢回去,便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开始认真想怎样去处理当下的问题。
无论是偿还贷款还是换高薪工作,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生命的齿轮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倒退了,小麦茫然的望着面前乌黑的树丛,竟然突然不再害怕了,因为她不怕死了,死亡对于她来说也是解脱。
柳源在几个月前透支了好几张信用卡,如今每张都处于逾期状态,加上网贷累计起来竟然有五十来万。两人虽未办婚礼,但是已经领了结婚证,作为法律意义上的配偶,小麦要去承担这些债务。在整理这些债务时,小麦对他的感情荡然无存了。她去银行用公积金贷了40万,又从别的银行七拼八凑共计贷出50万,搭上自己攒的钱,方才把网贷还了,还完了这些,已经所剩无几了。
又是一个雨天,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却被这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抹去了些许颜色。空气里有湿乎乎的气息,就像每天都要穿着晾的八分干衣服,贴着身体很不舒服。更要紧的是,她的肩周炎又犯了,很轻的包也会有重如秤砣的感觉,让她感到累和疲惫。
近几日,她每周奔波在找工作的途中,当务之急,需要找一个工资相对较高的工作才行。为此,不得不辞掉让她感到颇为惬意的婚礼策划的工作。那份工作主要跟新人打交道,根据他们个人的爱好,意愿和需求去为他们量身定做婚礼,她目光所及都是喜庆的颜色,耳之所闻都是温情的话语,而如今,这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她虽是研究生毕业,在就业方向上选择范围大,但如果想要找到高薪工作也不是很容易。起初,她觉得她投的那几家公司,要么薪资给的低,要么就是公司规模不够大,没有发展空间。有的公司也开始挑剔她,渐渐地她热情削减了不少。
小麦发现自己的拖延症越来越严重了,什么事情不到不得已去做的时候坚决不行动,总是忙活一会这,忙一会儿那,或者发一会儿呆。有些解决不了的问题,她也不愿意主动请教他人,就拖拉着。
她本想把简历做的更加醒目亮眼一些,可是坐在电脑旁却翻阅起来无关紧要的网页。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人的公众号主页,通过博主的头像能看出来他大概有五十岁岁左右的样子,侧着脸坐在窗前,目视远方,表情是严肃的,穿着西装,一只手指夹着烟,另一只自然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像是个事业有成的人。小麦想进一步去了解一下,就打开了他的主页,原来他是一个诗人,还有好几个头衔,简介上写着他不但自己创办了刊物,还是市作协的副会长。小麦本身很喜欢文学,于是带着好奇看了他博客的文章。还没看几篇,就把她的目光深深锁住了,他的诗没有年轻的轻浮造作,也没有中年的妥协谄媚,更没有年老的哀怨叹息。他文字深刻,出其不意却又准确表达了他自己的内心。他发布的文章很多,几乎全部是关于文学的,奇怪的是,关注他的人并不是很多。她没有时间去阅读,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做,所以就点了关注,方便以后阅读。
小麦的面试进行地不是很顺利,专业所限很难找到薪资高的工作,况且东奔西走也没少花钱,手头剩下的越来越少,想到除了还本金还要固定支出欠款的利息给银行,小麦更是焦虑不已。五十万,对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人来说,可能就是一年的工资,对一个退休的人来说,如果她一个月退休金是7000,即便不工作那攒个四五年也够了,但是对于刚踏入社会不久的她来说,这些贷款无疑跟巨石一样,时时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没有人帮她分担这些,她从小跟父母关系比较疏离,据说当时父母忙于工作,迫不得已让她成为留守儿童,长大后才被父母接到身边。她也不能去找柳源的家人,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母亲抛下三四岁的他就走了,他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据他说,奶奶是一个大字不识,粗鲁直率又很强势的女人,唯一的优点就是比较勤快能干,因为没有读过书,认知上有些狭隘,总认为自己说的做的都是最对的,又因为她比较勤快能干,获得了一些肯定,她就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仿佛世界少了她,都是全宇宙一大损失一般。奶奶强有力的掌控着家里的一切,小到全家的起居饮食,大到开支用度,人情往来。男人,似乎天生就是被服务的对象,如今又有一位什么事都大包大揽的人,柳源就更加心安理得的去接受这种现状了。他不知道,正是这种看似没有受过苦受过累的生活,为他的人生暴雷埋下了悲剧的火引子,他并不知道赚钱需要一个艰辛的过程,却想着不费力动动手指就能发大财。当然,毫无疑问,他的悲剧也造成了小麦的不幸。
小麦还是忍不住回忆她和柳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是看上了柳源哪一点呢?”小麦的好友阿丝曾经不解地这样问过她。
“因为我觉得他对我比较真诚。”小麦想了想说。
如今看来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说起来,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跟家人主动联系了,她的妈妈有发微信问起过她的近况,都被她以敷衍的言语应付过去了。小麦不知道除了还好,还行,就那样这一类的话,还要说些什么。面对父母的时候,她宁愿自己是个口吃或者哑巴,这样她就不用再去想如何跟父母交流沟通了。但是在父母眼里,她是一个很是乖巧的孩子,从来不会顶撞他们,也很少提要求。而且,每当他们下班回到家时,只要小麦在,总是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你们应该早点把姐姐接回来。”有回吃晚餐的时候,她的弟弟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这么说?”她妈妈有点诧异他这样讲。
“因为姐姐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比你做的还好吃。”
“姐姐不但菜做的好吃,而且衣服也洗的干净,房间也收拾的整洁。”她妈妈说道。
“最主要的,你姐姐从来不像你这样任性,你看看你,玩具车都买多少啦,家里都放满了,都快没走路的地方了。”爸爸接着说。
小麦苦笑了一下,心里暗忖道,原来你们接我回来不是因为乡下的生活太苦,太孤独,而是因为我给你们打扫卫生,做了可口的菜饭。
当小麦找工作又一次被拒绝时,她有些心灰意冷了。现实的残酷,不得不让她向爸妈开口求助。接到小麦的电话,母亲有些诧异,因为她很少主动给她们打电话话的。记忆里,小麦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生日的时候才会主动问候她,而且说几句客套话就挂掉。但这次,与以往显然不通。
她妈妈接过电话,内心有几分感动又有几分不解。
“小麦,在哪呢?”小麦听她妈又问这种明知故问的话,不禁皱起了眉头,她不明白她妈妈为什么总是这样,就好像明知道1加1等于2,却要让她说出答案一样。
“还在原来的地方。”小麦回答道。
“你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五一或者国庆节假期要不要把婚礼办了?既然结婚证已经领了,婚礼也要赶紧安排了。”她妈关切的问道。
小麦一时慌了神,慌乱之中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有认真想过跟父母谈婚姻的事,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她选择跟谁度过余生都是她自己的事,跟别人无关。
“妈,这件事不急,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小麦希望尽快结束对话。
“哎呀,我们怎么不着急呢,再过三年,你都30了,拖着总是对你不利的。听我说,既然早晚都要办,不如早点办好。难道你们打算连婚礼都不办了?”她妈妈显得很是着急。
不出所料的话,她妈妈又要开启长篇大论的说教模式,她不想听,更害怕自己哪句话不对说漏了嘴,便说道:“妈,我心里有数的。”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想要跟她妈妈开口要生活费的事,只想挂掉电话,大口呼吸一会儿。
“我还有事儿,先挂了。”小麦道。
“哎,小麦。”她妈妈显然还有话要讲。
可是手机不一会儿又响了起来,不知她妈妈怎么会这样执着,她小的时候,她妈妈忙于工作,不怎么爱跟她说话。但是她大了的时候,她妈妈一握起电话就会说个不停,只要小麦不说cut,她就会一直说下去。在小麦看来,这就跟唠叨差不多,女人到了一定岁数,就喜欢把生活中处理不了的事情以唠叨的形式表达出来,这不是关爱,这是情绪索取。
“妈,怎么又打过来了?”小麦问道。
“小麦,我差点忘了,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本来是想给你买套衣服的,但是我现在年纪大了,我的眼光跟你肯定也不一样,所以我转点钱给你,你收一下。”她妈妈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有点小心翼翼地,生怕小麦不接受一样。
换做以往,小麦还真不会给她这个给予的机会,但是这次她妥协了,她已经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这使得她放下戒怀,轻轻说道:“谢谢妈。”
她妈给她转了2000块钱,她收到转账后第一时间把贷款的利息还掉了一部分,还剩了一点,她打算在这些钱花完之前,一定要把工作的事确定下来。
小麦终于能踏实地睡个好觉了,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没有噩梦连连的夜晚。四月份了,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被窝的温度刚好好,温温软软的,她好想时间就此停住,不再前进一秒,这样的时刻停留几十年后,她立马死掉,也挺好。早上起床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小麦感觉肚子有点饿,便起床上了个卫生间,之后打开冰箱,找到一袋全麦面包,一袋真枣鲜奶,一看包装保质期过了两天,但是也舍不得扔掉。屋内温度有点低,她披上一件外套,一手抓着面包,一手拿着牛奶来到阳台,向外望去,发现阳台下的一株桃树的花苞都快顶到阳台了,她在搬进来之后,从未留意过这株桃树,不禁感慨自己忙于生计而忽略了生活中的灼灼芳华。在这株桃树的不远处,有一颗又高又大的树,小麦也叫不上名字来,只见它枝桠裸露,纵横交错纠缠,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鸟巢,仿佛里面住的是始祖鸟翼龙或者是其它又大又奇怪的动物。
她忽然想起前几天晚上在网上关注的那个诗人来,于是坐在书桌前,打开了公众号主页,她收到了一个未读的消息,原来那个诗人也回关了她,还在小麦发的几篇文章里点了赞,看到诗人欣赏自己的文笔,小麦内心不禁有些自豪。她又点开他的主页,一页一页仔细看起来,他的文笔比较厚重,直指内心深处,只有经过一定的生活阅历的人才会写出这样的文字,把现实的皮扒掉,能看道裸露的白骨,看得出来,他的婚姻生活不是很幸福,他写着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她浑身像是长满了刺,他很依恋他的母亲,他这样描绘她的母亲,缝缝补补,就是补不全日月,补不全人生,一补就补成了自己的暮年。小麦看着看着,不禁哭了,眼泪不觉留了一脸,也许是心情本来不太好,这只是一个掉眼泪的契机而已,但现在还不是放声哭泣的时候,她还要去准备周一的面试。
小麦即将面试的是一家葬礼策划的公司,原以为是策划人去世后葬礼如何举办的相关细节内容,深入了解后才发现并非如此。这是一个新兴的产业,主要是策划在即将告别人世之前的类似告别会一样的活动,目前在她们这个城市,也只有这么一家公司从事这种服务。小麦之所以选择这样一家公司,很大原因是薪水高。
小麦和其他应聘者忐忑等着考官叫名字,这个等待的过程有点难熬。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面试,但由于特别想拥有这份工作,所以还是很紧张。
“下一个,肖麦在吗?”面试组长在门口喊她的名字。
小麦起身站起来,定了定神,快步走到面试的会议室。她对面坐了三个人,有一个人格外瞩目,她看上去四十多岁,头发被她打理的一丝不苟,盘在脑后,她穿着宝石蓝真丝衬衣,脸很白,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采,她的嘴唇有点薄,涂着鲜红色的口红,脖子很长,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场。小麦感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果不其然,第一个提出问题的就是她。
“我了解到你的专业是广告策划,这与我们公司的服务内容有一定的出入。而且你以前是在婚庆公司工作,现在为什么选择告别会这一行业?”女士问。
“婚礼可以说是新生活的开始,告别会却是对过去的告别。相比较而言,我觉得告别会更为重要,在葬礼之前举办告别会,可以让人在清醒的时候以一种温馨的方式跟身边的人一一告别,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跟家人朋友说再见。”小麦说。
“那你清楚我们公司的服务内容吗?”这时坐在女士旁边的一位男士说话了,他看起来很是斯文,带着变色眼镜,因为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的镜片忽然变暗了。
“大概了解了一下,主要包括场地的选择和布置,主题设定,流程方案,人员的安排与调度这些。其实跟婚礼有很多相似之处。”小麦道。
她回答完毕之后,向她提问的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小麦也看不出是不是对她还算认可。似乎是结束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个洪亮浑厚的声音问她:“那你有没有想过死亡的意义是什么?”说话的人看起来年长不少,他个子不高,很难注意到他,但是你一旦注意到他,就很难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小麦愣怔了一下,如果两个月前他问她这个问题,她肯定会说:“对不起,我没想过。”
但是自打柳源坠楼后,她总是会想到和死亡有关的命题,要应付他这种问题,并不难。不过此刻,她大脑像是死机的电脑一样,停止了运转,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囧的脸颊通红。过了一会儿,她艰难地说道:“死亡,是人生的转折点……”
“一看你就是还未经世事磨练的小姑娘,关于生与死,你还知之甚少呢。”
小麦感觉到了他言语中的轻蔑,但是这种轻蔑并非嘲弄,她知道这是年龄和阅历造成的认知上的差距,再说,老年人不就以自己知道的多为傲吗?
“如果你不懂死亡的意义,你就不可能做好这份工作。如果你从未想过与死亡有关的事,那你就不适合这份工作。”他看着小麦,继续说道:“我们希望招聘来的员工不是奔着薪资来的,而是真的喜欢。毕竟,工作性质有些特殊,不是谁都能胜任的了的。”随后,他又转身对着带变色眼镜的男士说:“宏光,你觉得咋样?”
“我觉得可以试用一段时间再说。妈,舅舅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小麦这才明白过来他们的关系。
“宏光,自从你要求说要创业以来,我就一直为你担心。你知道你爸爸这个人很重视效益,而且他并不是很支持你。是我好说歹说,加上你舅舅一起给你说情,才勉强同意的,你可千万不要让我们失望呀。”那位不怒而威的女士似乎在用祈求的语气在同他说话,但是她言语的意思却十分坚定的。
“放心吧,妈。”他胸有成竹一般地安慰着他妈妈。
小麦还等着他们继续提问,他们都没有继续问下去,让小麦先回去,如果面试通过了,他们会在本周内通知。
小麦从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语气上推测不出面试的结果,或许她当时光顾着紧张了,导致她的大脑失去了判断力,她倒是希望他们继续再问她一两个问题,这样一来,也许能加深他们对她的印象。
小麦走出去的时候,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空气里弥漫着白玉兰花的清香,也许是天气冷的缘故,这些本在二月份就开始开的花,竟然在三月份陆陆续续地开放了。
小麦走到街对面,回头望了望她面试的这家人生告别会策划公司,它位于写字楼的顶层,跟那些镶嵌在写字楼中间的照相馆、花店、水果店并无二致。这又不是殡仪馆,是跟活人打交道的,又能有多少庄严肃穆的气息呢,小麦哑然道。不过,如果她父母闻起来,她该怎样跟她父母说这个事情呢?要是父母听说她年纪轻轻从事跟死亡有关的事情,不知要怎样地难以接受呢!想到这,她脑海自顾自导演起那个场景来。
“妈,我换工作了。”小麦道。
“原来的工作不是挺好吗?为什么要换掉?”她妈妈语速很快,虽然表示疑问,却带着质问的语气。
“因为这个工资高,而且我觉得也还好。”小麦平静地说。
“那是什么工作呢?”她妈妈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
“跟,跟死亡有关的。”小麦道。
“什么?没听清楚。”她妈妈忙把电话贴近耳朵。
“死亡。”小麦又重复了一遍。
她妈妈显然会被她的话给震住,因为她过了半响才说话,而且声音都变了,如同溺水的人刚浮出水面一般,喘了口大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难道在殡仪馆工作吗?我不知道你能干什么?做入殓师还是给别人念悼词呀?”
“妈,都不是。”小麦正要解释,突然听到一声刺耳急促的嘀嘀声,一辆电动车擦着她的身体嗖地一下开过去。
“往哪走呢?看点路。”那人嘟囔了一声,消失在人群中。
小麦不觉中已经走了好远,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累,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注入了一种特异的能量,这种能量足以支撑她走完剩下的路。
晚上,她坐在电脑前,又登录了诗人的公众号主页,她收到一条私信,他跟她打了招呼,然后发过来一段自己的简介,一一介绍自己所出的诗集,大概十多本的样子,并且说他的笔名叫江白风。小麦礼貌地回了他一句你好,并说他的笔名很好听。没想到,她又立刻收到了他的回复。
看简介他是一位作家,而且还出了十几本诗集,她注意到,他诗集的提名是当代著名作家亲笔写的。另外,她对他所在的城市也早就向往,因为那是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城,曾经出过很多知名的文人墨客,这可能跟它独特的地理位置有关。早在远古时期,就因为气候宜人,风景秀美逶迤而闻名遐迩,更是历来朝代更迭时,帝王将相的首选之地。或者正因为如此,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学家在此生息。
于是小麦问他:“你那里是不是有很多历史闻名古迹?”
“有几个。”诗人回答。
小麦本以为他会侃侃而谈,没想到他就简简单单说了几个字。
小麦有些不甘心,转移话题继续问道:“你那里今天天气怎么样?”
“不知道,没注意。”对方答道。
小麦倒吸一口凉气,见他如此敷衍,便不再多说什么了。然后,她关上电脑,开始忙别的事。
过了两天,小麦收到了面试结果通知的电话。在电话里,对方冷静地通知她面试通过了,小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问HR能不能早点上班,HR说她随时可以前来报道。
小麦迫不及待地想要多赚点钱,接到通知的第二天就赶去上班了。坐在她工位旁边的是一位年长她几岁的姐姐,她打扮入时,妆容精致,使人猜不出她的实际年龄,这要是房企销售的话,如此装扮倒也正常,可是她们这一行,这种装扮有点格格不入了。不过,小麦对她第一印象很好,因为看上去对方是比较随和的人。
“我叫戴茹,我是负责宣传这一块的。”她自我介绍起来。
“那你是我的前辈,我叫你戴茹姐好了,我叫肖麦。”小麦道。
“你来了刚好,我又找到饭搭子了。”戴茹道。
“你来了多久了戴茹姐?”
“三年了。”
“那也挺久了。”小麦道。
“我是第一批应聘进来的,不过,这里流动性很大。差不多人都换了一茬了。”戴茹道。
小麦听她这样一说,心一沉,脸色也黯淡了。
戴茹看出来了她的忧虑,安慰道:“其实他们离职的主要原因是工作性质,你知道的,我们打交道的对象是那些病重的人,大家多少都有点忌讳,所以做不长久。不过别看我们公司小,但是五脏俱全,工资相对来说也比许多服务类行业高些的。”
小麦点点头,心想目前这种情况,只能尽量好好工作,已经没有挑拣的余地了。
一天早上,小麦刚到公司,领导就拿着一叠资料走了过来。
“小麦,最近有个案子,你来做吧。”说着,他把资料递给她:“是个医生,你回头联系下他。”他鼻梁上还架着那副变色眼镜,不过近距离看,他的眼睛似乎并不小。
“好的。”小麦接过材料看了一眼。
那是这位医生的简单介绍。
“70岁了?”小麦对于这样的客户显得颇为好奇,以前跟她打交道的可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年龄很大吗?还好吧,对于一个医生来说,70岁年龄可不上大,要不是他身体抱恙,80岁也不会很老。”小麦的领导姓完颜,是一个少见的姓氏,小麦看他的言行举止也有异于普通人的地方。他并不高,却显得很高,穿着白衬衫,灰色的裤子,深棕色的商务鞋,有一种商人特有的精明气息。
他继续说:“这个人肯定不缺钱的,这次你一定要把握机会,给他定制一个最佳的方案,这样一来,不但公司可以有一笔大的收入,你的奖金也不会少的。”当小麦还在思索如何联系他,如何会面,他已经开始想更多的从他腰包里掏钱了。
说起来,小麦从未跟五十岁以上的男性打过交道,她的父亲也只不过刚刚五十岁而已,何况她们平时就疏于联络,说形同陌路虽然过分,但也基本等同于事实。可是最近不知怎么,先是结识了一位诗人,接着又要去对接一位长者,还真是有点玄学的味道,她胡思乱想着。
他上网搜索了这位医生,发现对于这位医生的简介并不多,能搜到的,仅是他发表的为数不多的几篇学术论文,他曾经是某个大医院的主任医师,小麦把有关他的介绍都一一记了下来。又顺便搜索了一下她在网上结识的那位诗人的信息,这一搜,可不得了,搜出来好多关于他的文稿,新闻以及别人对他诗作的评论。原来他是真实存在的,小麦想,她还以为他是个骗子来着。
她又点开了那个公众号,看着主页面留言显示未读消息有好几条,小麦连忙打开。其中一条是诗人对她的回复,他说:“我已经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还有心情去关心天气,观赏四季的变化,对我来说,新年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这是几天前发的一条。
还有一条消息,是问她在忙什么?
“我最近在找工作。”小麦回复道。
“有眉目了吗?”对方问道。
小麦很诧异,难道他都不休息的吗,不管多早回复他还是多晚回复他,他都在线,像是专门守候在电脑前一样。
“差不多确定了。”她不想让他继续问下去,因为她不知道怎样向别人介绍她目前的工作性质以及工作内容。
哪知诗人压根儿也没有问她工作相关的任何事情,只是说:“你还是大学生?”
“不,我已经毕业几年了。”小麦道。
诗人接下来的话让小麦吓了一跳,他说:“想看看你,可以吗?”这种有失身分的鲁莽直白的要求使得小麦觉得他很轻薄,她本是抱着聊一聊人生和理想的好奇之心跟他联系,而他对她竟然是猎艳的猥琐想法,她半响说不出话来,随即赶紧关了网页。
小麦开启了天天地铁上下班的生活,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现在地铁站,八点到公司。由于上车站接近于起始站,所以几乎每次都有几个空位出来,小麦在地铁上没事可做的时候,就麻木地打量身边的人都做些什么。每天都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大多数都是跟她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打拼的人,他们十个人里有八个人都低头盯着手机屏幕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时会看见几个二次元装扮的俊男靓女,那时,她会忍不住多看她们几眼。地铁轰隆隆地奔向前方,人很多,距离很近,却很少听见人讲话,有时,她会闻到食物的味道,有时候会是香水的味道,这时她会看一看身边人,有天她又望向对面的时候,看见有位长者在举着报纸读报,报纸挡着他的脸,她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她估摸他五十岁总有的,他胖瘦得宜,脚上穿着干净地一尘不染地浅咖色休闲鞋,搭配深棕色的休闲裤,上身是一件米色的休闲衬衣,套着一件做工精细的针织开衫,想来这是一位生活比较考究的人,她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跟他有关的故事或者场景,当她再次打量对方时,发现他的位置已经换了人。
小麦鼓起勇气联系了那位医生,他让她下午五点后去他工作单位找他。小麦如约来到这家医院,这是一家私立性质的医院,但是在当地口碑很好。她穿过长廊,总算在迂回的楼道里找到了他的诊间。
她像助理表明来意,助理让她小坐一会儿,她去通知一下。小麦屁股刚刚落座,助理就走过来说:“沈主任让您过去。”
小麦随着她的指引,来到了诊室外。
小麦站在外面,门留了一条缝隙,她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进去,助理说:“你直接进去就可以。”
小麦敲了敲门,随即推开门走进去。
只见一位年长的医生正在用面前的患者谈话,患者头部带着颈托,手中提着一个白色袋子,里面装着检查报告。
“目前看,你术后恢复的还不错,颈托再戴一个月就可以拿下来了,这个期间,一定不要随便拿下来,以防出现意外。”
随后,他扫了一眼小麦,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说“你等我下,我马上就结束了。”
然后,他又对患者说:“我给你开了营养神经的药,这样恢复的快些。”
患者半躬着腰,连声道好,看来他是十分认可他的医术的。
患者走后,沈医生对小麦说道:“走,去我们医院食堂去吃个饭,边吃边谈。不过,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因为我一会儿还有其他的事情。”
让雇主请客吃饭,小麦感到很难为情,但是如果拒绝,似乎又显得自己不识趣了,倒不如顺水推舟过去,下次她再去请他好了。
小麦跟沈医生并肩向医院食堂走着,她很是局促,低着头,也不知说什么好,全然不像一个老练的推销员。
两个人端着餐盘准备落座的时候,沈医生像想起来什么一样。
“瞧我这记性,忘记拿茶匙了。”他说。
“我给您拿了。”说着,小麦把餐盘中其中一个茶匙递给了他,又贴心地递给他一包纸巾。
“谢谢!”沈医生绅士地接过茶匙。
沈医生自顾自大吃起来,看来他是饿坏了。而小麦,就基本没怎么动筷子。
“怎么?饭菜不合你胃口?”他抬起头,问道。
“哦,不是,我不饿。”小麦道。
她脸色苍白,脸庞消瘦,使他不得不多看她一眼,他诧异不解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你不舒服还是在减肥?”他又问。
“都没有。”小麦拿起筷子,吞了两口饭,她明明很饿,却莫名有种饱腹感。
“你今年多大了?”沈医生的眼光又落在她消瘦的脸庞上,就是这样,人如果哪里有问题,别人就会不受控地多瞥几眼。
“27岁。”小麦涨红脸说。
“你还年轻,如果把人生分为四季,按照八十岁来算的话,你现在属于春末夏初的阶段,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光景。”他顿了一下,略带伤感又自我调侃道:“而我,已经是处在严冬的阶段了。”
“不一样的。”小麦道:“每个人的四季都是不一样的。您刚刚说二十几岁是人生最美好的光景,其实我并没有觉得。”。
“如果你倒着活,就会感知到了。只要年轻,只要身体健康,一切都有欣欣向荣的机会。但是对于即将告别人世的人来说,这些欣欣向荣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矛盾的是,他还会想尽一切办法苟活于世,即便浑身插满了管子,度日如年,只要胸中还有一口气,第二天一早醒来,便觉得那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
小麦自小就听别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的话,如今听他这么讲,内心又是另外一番感触。
“我们总是爱去研究怎样才能延长人的寿命,却很少有人研究如何死才是真正地解脱。”沈医生接着说。
“那如果发现死亡更开心更平静的话,那岂不是没有几个人愿意活着了?”小麦道。
“但愿那一刻真得毫无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但是据我观察,大多数人都是带着遗憾和不甘心离开的,他们有的是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有的是没有说出想说的话,有的是没有做想做的事。所以我想在我离开之前,把主要的事情了结掉,把想见的人都见了,把想说的话都说了,然后安静平和地离开。”他的目光从容淡定,丝毫不见任何忧惧的神色。
“告别会仪式初步就选在年底吧。”沈医生说:“至于主题,我想选一些暖色调相关的,不要煽情,也不能太严肃。还有场地,不需要太大,大概容纳三十人即可。”
小麦一一记下他的需求,生怕遗漏了什么。
“好的,那我回头设计几个主题,到时候给您看看。”小麦道。
“好的。”沈医生点点头。
“我要去忙了。”沈医生站起身来。
小麦赶紧起身道别。
夜色渐浓,白天的逐渐茂密的灌木丛现在如同一团团阴影,排列出怪异的造型,但是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气正从那些灌木丛中飘散出来,又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第二天,小麦刚到办公室,完颜就走了过来,问她昨天事情谈的怎样。
小麦如实简单地说了一下,完颜转动着狡黠的眼睛,说道:“那你一定给他推荐最好的服务,他不缺钱,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满意。”
小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要跟紧客户,不要让这个大单跑了。”完颜再一次叮嘱。
“哦,好。”小麦道。
完颜前脚出去,戴茹便凑了过来。
“小麦,今天晚上有没有空去逛街呀?翠岛商场在搞活动,原价1000+的裙子,现在可能二三百就能买到了。”她说道。
“我今晚有事情,先不去了。”小麦婉拒道。戴茹不知道的是她这个月捉襟见肘,哪有心情去消遣呢。
“那明天也可以,这个活动持续一周呢。我知道有几个牌子的衣服,你穿上肯定好看。”戴茹说。
“真的不去了戴茹姐,你去问问其他人。”小麦不想让她继续追问下去。
“那好吧,我再去问问别人。”戴茹显得有些失落。
小麦一脸歉意,她为自己拒绝别人的一番热情而感到难为情。
小麦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想起冰箱已经没有菜了,便转身向就近的菜市场走去,已经临近收摊,很多东西都在降价处理,小麦挨家走过去,比较哪个更便宜。她买了叶子已经蔫掉的韭菜,以及干瘪的茄子,看到肉也便宜不少,于是便上前问道:“可以买半斤吗?”
“半斤?半斤就一小块,不够吃的。”摊主道。
“我就一个人吃,吃不完。”小麦解释道。
摊主从碎肉里拎出一块儿,称了称,递给了她。她不敢抬头看她的眼光,要是摊主嘴角闪过一丝不屑和不解,她都要难过一整晚。
小麦提着菜回到家,自己简单地煮了面条,又把肉切成两部分,小的一部分切成细肉丁,大的一部分冻起来,打了肉末茄丁做卤子,简单的菜被她炒出诱人的香味,她吃的干干净净,碗都不用费力刷了。吃完了见时间尚早,又打开电脑,打算按照沈医生的要求写策划方案,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仍然闷不出一个字来。于是便点开诗人的公众号,把她未曾看过的诗翻出来看。小麦曾经算过,假如每天看五首,那也得看三个月,才能把他公众号里的诗全部读完。
小麦认真读着,他的文字总是能精准描述他想表达的意愿,而且不多着一字,就像一个身材极佳的美女,身上没有一丝赘肉,他诗的结尾总是出乎意料,简单地几个字,蕴藏着深厚的感情和通透的人生哲理。他永远不用俗不可耐地华丽词藻,每句话,都有自己的特点,未见模仿的痕迹。同时,小麦也注意到,他的粉丝数和阅读量并不高。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抱着好奇心,她再次认真看了他的头像,他侧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右手中指和食指夹着烟,放在嘴边,眼神有点忧郁,望向前方。这显然跟小麦接触的其他人不一样,因为他给人脱离烟火气的清高之感。他的世界应该是脱离俗世的,小麦想,因为他做着脱离俗世的事情,他似乎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写诗,不停地写。小麦很想走进他的世界看看。但是她又有点害怕,他怕他是个骗子,也怕他对他怀着不好的企图。不过小麦转念又一想,我还有什么可以企图的呢?自己身无分文,又欠了一身债,图钱是不可能的了,图人的话,二人远隔千里,也不太可能。自己之所以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同理心,大概是自己在现实生活中过的不如意,遭受重大打击,为了防止崩溃,潜意识就会去虚拟的世界寻找心灵的辟护。不是人在失去平衡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去抓住人事物么?精神失去平衡的时候也会如此吧。
就在小麦正要关机准备休息的时候,她又收到了新的留言,小麦赶紧点开。
“看看你。”诗人说。
犹豫了一下,小麦回他道:“好,就一下。”
小麦平时没有跟陌生人视频的习惯,她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赶紧找来了一条丝巾遮住了口鼻,只露出来眼睛。当视频接通的那一刻,出现在她屏幕中的是苍老的,憔悴的,甚至带着猥琐迷离近乎谄媚的似笑非笑的一张脸,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极了楼下那棵像是鸟窝的树,她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他的话,她就赶紧关掉了视频。这与他照片中深沉的,稳健地,意气风发的儒雅中又有一丝桀骜不驯的形象太不符合了。
“怎么了?”诗人发来微信。
“你吓到我了。”小麦惊魂未定。
对于她的直白,他没有生气,在年长的异性眼里,年轻的女孩是应有被宽容的特权的。
但是小麦,可没有那么宽容,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在几秒之间就幻灭了。那种落差,使得小麦心凉半截,这足以让她放弃继续联络的念头。
她开始寄情于工作,只有忙碌起来,才不会胡思乱想,她基本上每天六点起床,七点到地铁站,晚上再乘地铁回,回家吃晚饭倒头就睡。慢慢地,她发现只要她七点钟准时走进5号车厢,十有八九能遇到那个捧着报纸看的人。然而这次,他竟然没有拿着报纸看,没有了纸张的遮挡,小麦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戴了一顶灰色细格的毛呢面料帽子。
小麦很难形容他的长相,对于陌生人,年轻的女孩可以用漂亮不漂亮来形容,年轻的小伙可以用帅气不帅气来形容。对于一位长者,可以用慈眉善目,精神矍铄或者老态龙钟来形容,但是对于他,小麦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言语来描述他比较贴切,一切能想到的词语都不能准确地去勾勒他的轮廓,深不见底的灵魂。只能说,比较起其他人来说,他比较特别。这回,小麦坐在了他的对面,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小麦。那眼光如同漫无目的飞舞的蝴蝶一样,轻轻落在一朵花上,很快又飞的无影踪了。
小麦到了公司,刚把电脑打开,完颜便走了过来。他个子不高,留着短寸的头发,又戴了能随着光线变化而改变颜色的眼镜,一双细小的眼镜透着精明算计,不过他的背笔直挺拔,走路带风。
“怎么样?你的策划给我看一下。”
“哦,我昨晚已经发您了。”小麦边说边找到自己的文件夹。
“来我办公室讨论。”完颜说着便又飞快地走出去了。
小麦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内心有些忐忑。
完颜的办公室装饰风格比较考究,一走进去地左手面是棕色的皮沙发,对面是书橱,他的办工桌在里面,旁边有一个很大的鱼缸,养着几条说不上名字的大鱼。
“坐。”完颜从旁边抽出一张椅子,拉到自己旁边。
小麦坐下,等着他把邮件打开。
完颜迅速地点开了邮件,盯着电脑屏幕,手指灵活地滑动着鼠标,问道:“你设计了四个风格的主题是吗?”
“是啊,分别是春夏秋冬,只是不知道他认可哪一种?”
“至于选哪一种,这倒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要把每个主题用到的物品标上价格,就拿春天来说吧,仪式需要春茶,茶的种类有很多,价格也各不相同,你应该都标记好,做好预算才是。”
“好的。”小麦点头称是。
“你觉得哪一种主题好呢?”完颜转过头来问她。
“要是我的话,我会选春天或者夏天的主题,因为死亡已经是一件很悲伤的事了,如果再用悲伤的氛围去渲染,岂不是更加难受了?”
完颜点头道:“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的意义,就是要避免这样。这也是我们逐渐被大众所接受的原因,人不但要活得有尊严,死也要死的有尊严,在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的时候,希望他们是能够以温馨的方式去道别,所以我们都会尽量选择明快的元素。我参加过几次葬礼,无一例外的纸花圈,鲜花,泪水,或是致辞时的褒奖,给死去的人加冕,又有什么意义?”完颜道。
小麦听了完颜的一番话,觉得十分有理,但是却不知如何接话。只听完颜继续说:“你回去把我说的这些再细化一下,越细越好。具体需要花费多少钱也算好,让他做个参考。”
小麦这才意识到跟他的思路的差异,她更看重总体的设计,而他则更加看重收入和支出的比例。
小麦为了赶进度,到家之后就开始着手写方案,列明细。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温馨的场景,在告别会现场,沈医生盛装出席,举起酒杯,跟身边的人一一道别,没有泪水,没有叹息……,想到这,小麦轻叹了一口气,她苦笑着摇摇头,心想怎么会没有叹息?不知多少人要强忍泪水,故作坚强,包括沈医生自己,不知内心是何等悲戚。
小麦想到这,心情也不觉变得灰暗了。
正在愣怔出神的时候,手机弹出开一条信息。
“在干嘛?”是诗人发过来的。
小麦本来不想继续回复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复他:“工作。”
“不好意思,那天吓到你了。”诗人接着说。
“你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都在上网?”小麦岔开了话题。
“应该是吧。”
“你不需要应酬?”
“没有应酬。”
“不需要陪伴家人?”
“不需要。”
他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
“那你是退休了?”
“不,我还在工作,因为我要写诗。”诗人回答道。
小麦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喜欢找我聊天?”
“因为我和你心通。”诗人回答道。
她不过评论了几首诗而已,总共也就聊了几次天,就心通了,是不是有点太武断了呢?还是这是他惯用的伎俩,跟谁都说着同样的话,用以获得对方的好感,小麦半信半疑,不为所动。
她把她修改的方案发给完颜看后,他虽然不满意,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她抓紧联系沈医生。
这几天坐地铁的时候她没有碰到那位总爱看报纸的男士,不知他改变了路线还是怎样。小麦内心有些许失落,不知怎么,小麦总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种亲切依赖之感,对家人朋友却颇为冷淡。每次她想赖床不想起床的时候,转念想到他会准时出现在地铁上,端坐在哪里看报纸,一段四十几分钟的旅途有一个固定的人作伴,便又迅速的坐起来,揉揉眼睛,打着呵欠把被子掀开。
小麦茫然地坐在那里,眼睛漫无目的的望向对面,这时候车门开了,一堆人争着往车上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走在前面,她左手拎了个白色的塑料水桶,右手推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一个很重的书包,她躬着腰,寻找最近的座位。恰好小麦对面有个空位,眼看别人马上就要坐过去了,她还在使劲移动自己右手边的大箱子。先坐上去再推嘛,小麦心里都为她着急,好在那个人看见她带着多东西,主动让出了位置。
等她坐下来,小麦认真打量了她一眼,她脸色暗黄,毫无光泽,大颗的黑痣散布在两侧脸颊,但是看得出,她长得并不丑,而且稍加打扮,就很好看。只是她一脸哭相,就算没有落泪,那表情,就好像随时有眼泪在哗哗流淌,止都止不住的那种。蓦地,小麦想到了自己,近来发现自己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在哭,连笑都不会笑了呢?
小麦来到单位,听见大家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生日有关的话题。
“谁要过生日了?”小麦问道。
“咱们领导后天过生日。”戴茹道。
“花也送过了,蛋糕也送过了,这次真的不知要送什么好了。”同事阿玥说道。
“男的都喜欢电子产品,要不我们送他一个无线耳机,按照2000块钱的预算,每个人均摊下来也就200来块钱。”男同事小江说。
“我觉得可以啊,他每次请我们吃饭也要花费不少呢。”潇潇道。
“我真的不想再参加任何饭局了,我最近晚上都在节食,只吃水果沙拉,好不容易瘦了三斤,这一顿饭下来,肉又要涨回去了。”戴茹道。
“戴茹姐,你哪里胖了,你还用减肥?”阿玥道。
“那得看跟谁比,要是跟小麦比,我可不是胖嘛?”戴茹道。
小麦羞红了脸,她生怕别人问她为什么这么瘦的,难道她要扯谎说自己是光吃不胖的类型吗?要知道,在公司里,她每次吃饭免费汤都要喝两碗的。
小麦此时飞速计算了这个月的开销账单以及将要偿还的贷款本金和利息。如果再额外支出200块钱的话,那她就更要节衣缩食了,虽说现在是夏季,水果蔬菜都便宜一些,但是200元足够她自己半个月的菜费了,犹豫了一会儿,她决定合买生日礼物的事情还是不去参与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决定就以工作为由,不参加生日聚会。
小麦扯谎道:“后天我恰好约了客户,过不去了。”其实那天她根本就没有约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