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病叶·其一

“刚才那人,未曾见过……椿,你可听说过惠大人的来头?”

闲云遮月,却依旧能见一个身着旗袍的纤瘦身影倚靠在窗沿,绛唇微启,吐出一阵细长的烟雾。他缓缓抬起沉倦的眼帘,修长的睫毛之下是清冷的目光,看不出有怎样的情感,也读不到他有怎样的过去。他扫视过漆黑而空荡的街道,不着痕迹地向身后之人问到。

“你是说那个东洲的军官?我听薰大人说,他是最近因公务才迁至此地,或许,是因为北山的铁路吧。”椿在镜子前整理着自己的妆容,他盘起秀发,烛光将他清秀的五官照得一清二楚,“话说回来,你好像被惠大人指名了吧?哼~怎么?我们冷若冰霜的叶姑娘也开始对他人动情了?”

叮——

一声清脆的敲击声传来,响声不大,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叶在窗沿敲了敲手中细长的烟斗,恰逢云开月见,正是月半中天,洒下清辉如许。那杆细长的烟斗,镶着银边,不知为何,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待他看见街角暗影褪去,方才开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我这一身哪里还有一点是自己的?”说罢,便向里屋走去。

“说不定是个机会呢?”

见叶不再说话,椿也就此作罢。

……

我第一次见到叶姑娘,是在梦里。我时常做梦,三百六十五天算下来估计得有两百多天都是从梦里醒来,这其中最经常梦见的便是一个看似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世界,一方小世界,叫做“桃城”,只因此地桃树遍地,相传古时候是文人墨客常拜访之地,北山更是桃树开得漫山遍野。

但,此地也仿佛是寂静岭那样,出了地界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

叶姑娘,是名男性。

叶姑娘所在的地方叫做“朱阁”,位居桃城的中心,桃城的权贵们聚会只在此地。朱阁面上的掌管者唤作“柳晴生”,三十出头的模样,倒是生了副好皮囊,十分有七分俊俏三分妩媚。但了解的人都知道,朱阁真正的主人,是驻扎在桃城的东洲军,他们的一军之长,叫做“佐薙薰”。

朱阁男性居多,他们的工作,明面上是作为朱阁的服务生,服务权贵们,为权贵们端茶送水。可一旦夜幕降临,或是权贵们开始了他们“真正的盛宴”,这些服务生便会卸下他们的伪装,回归他们的本职工作。他们大都外貌清纯秀丽,身着女子的装扮,身材不说凹凸有致如人间尤物,按照佐薙薰的说法,便是“玩赏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叶姑娘,是一名男娼。

叶姑娘在朱阁的名号唤作“病叶”,名气不小,虽不是花魁,却也是继承了“叶”之名,因其平日总是冷若冰霜,却在行房中术时展现出如同出芽般嫩叶的娇羞,如此反差,如此可爱,如此惹人怜惜,纤弱得总让人觉得他抱恙因而得名,虽是屈居花魁之下,亦是千金难求一面。

我与叶姑娘的初次会面,说来还是多亏了佐薙薰。

佐薙薰是朱阁的常客,时常与一个叫做“红椿”的姑娘厮混。说起来,红椿也是朱阁的名人,虽说与病叶相处时大大咧咧,甚至有时候口无遮拦,却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在一众权贵面前表现得八面玲珑,私底下更是与他们交情甚好。或许佐薙薰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点,初来桃城之时便时常与他在一起,由此也快速建立起桃城的人脉网络。

这个“我”与佐薙薰似乎是同一个学府出身,他时常叫我“后辈”,对我着实不薄,还时常与我讨论焱国的诸多古文化,研究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在我看来,他不像是他国驻扎于此的军官,倒像是一个热衷于文艺的异邦人。

只是我实在不敢信任他,东洲军驻扎于此,靠的是什么手段我很清楚,那些曝尸于荒野的焱国子民不会说谎,那是东洲军无法掩盖的行径,而佐薙薰,他是这个军队的管理者,下边的人行事如此狠毒他不可能不知道,即便这个“我”与他相处过那么多年,也很难相信他不被可憎的军国主义洗脑。

说起来,与佐薙薰的重逢已是时隔五年,“我”作为铁道工程师因中央军的工作需要来到桃城,不过,同期前来的还有另一个东州人——天王寺惠(Tennouji Megumi),是纯正的军士学院出身,据情报说,是东洲军上面突然下派的,为的是监督焱国中央军与东洲军的合作项目的进展,不消说,那便是与我有着同样的目的,都是为了桃城附近铁路的建设而来的。

也不知道东洲军内部是否对佐薙薰有成见,想找个人来替代他,佐薙薰不止一次在醉酒后和我诉苦,就连他,一个军长,都得“配合”天王寺惠的工作。

然而,惠并没有履行他的职责,工作全交给底下的人去完成,他在桃城几乎夜夜笙歌,来了半年,进出朱阁的次数快赶上来了三年的佐薙薰了。但是下面的人也只是敢怒不敢言,都在传,天王寺惠的上头,是东洲军远征军的总司令。

……

第一次与叶姑娘见面,已经是我来桃城一个月后了。佐薙薰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我,说时隔多年,又是他的后辈,都没有为我接风洗尘过。他们在朱阁攒了个局,桃城各界的大佬来了,从商的,搞新闻的,管资源的,中央军,东洲军……场面可以说是空前盛大。

实际上就是个舞会,可惜,我不会跳舞,只能在角落里坐着,独自享受着美食,至于佐薙薰,他可按捺不住,见我实在不愿意,便只好挑了个舞伴,加入到那群人当中去。

“真是恶心……”

虽然是微不可闻的一句话,却依旧飘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循声看去,便看见一个长相清秀的服务生,他似乎没有想到,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还有人能听见他这一句小声的嘟囔。

见他略带矜持地准备离开,我叫住他,给我第一杯果酒。他沉默着为我递来一个酒杯,动作倒是流畅,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慌。

待他放下酒杯,我轻轻压住他的手腕,他不敢反抗。我凑近他,在他耳边故意用着蹩脚的口音低语道:“真是恶心……对吧?”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明显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几乎僵直,眼中似乎闪过百种情绪,惊惧、恐慌、愤怒……我甚至感受到了些许杀意。

“您的焱国话讲得真好,不过,我不懂您在说什么。”他尝试平静地说到,除了开头两个字微微颤抖其他都很平稳,看得出来,他心理素质不错。

“哈哈,别紧张,我是焱国人,焱国人不为难焱国人。”我没有放开他,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着实好闻,一时间我难以分辨,他到底是男还是女,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他的反应着实有趣。

不如说,是他心里对东洲军的仇恨提起了我的兴趣。

“那,您能稍微把手……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他的神情略带慌张。

我低语道:“别这么说嘛,朱阁有这么多的服务生,不缺你一个,你便在我身边,专门为我服务,如何?”

“那可有点……”

“喂!后辈真的不来跳舞吗?我还想给你介绍几个……嚯~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啊~”佐薙薰牵着一个女伴走来,见到我和这名服务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似乎误解了什么,“若是想宠幸病叶姑娘,问水,你可得花大价钱。”

“多少钱无所谓,佐薙前辈你是了解我的,钱嘛,记账上就行。”

“不过……原来如此,你就是那个‘病叶’啊……佐薙前辈,如果惠也在这里,帮我跟他说一声抱歉,今晚与病叶共度良宵的人,是我~”说着,我便起身,带着那名服务生离开,向安保人员出示了身份证明后,便往二楼走去。

佐薙薰看了,也只好耸了耸肩,回到舞会上。

……

“您还真是喜欢难为人。”进到客房内,我只是稍等片刻,病叶便已画好妆,换上了另一份“工作”的服饰,坐在床边轻抚着被褥。

“久闻病叶姑娘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美若天仙。”我关上窗,确认隔墙无耳后,方才锁上门,走到他身旁,“如此看来,病叶姑娘似乎与‘病’字毫无瓜葛,不如,以后私下我便称你‘叶姑娘’吧。”

“您可真会恭维人,不知是否方便透露尊姓大名?”病叶轻声问到。

“师问水,”说完,我便趁他没防备,一把抓住他的双手,将他抵在床边,那纤细的手腕仿佛盈盈一握,“总是你在发问,我的底都快被你扒光了,不如我也问你一些问题吧。”

“真是意外,问水大人这般书生意气的人却是这般强硬。”看得出来,病叶略显尴尬。

“你不喜欢这样?”

“不……还请问水大人自便。”

“哼~真是完全变成工作的语气了啊……那我问你,叶姑娘,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病叶偏过头去,略带娇羞地说到:“这可真是折煞奴家,问水大人何须作此疑问?奴家今晚已是问水大人的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工作方式,而是用力别过他的脸,让他直视我,力道之大让他明显吃痛,甚至眉头微蹙,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不是在与你调情,叶姑娘,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严肃地说到,“是东洲军,是中央军……”

“还是联盟军?”

病叶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刚想挣扎喊叫,就被我捂住口鼻,双腿也被我狠狠夹住,动弹不得半分。

“啧啧,别想着喊叫,也别想着匿藏在床沿下的那把枪了……桃城最近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大小军官接连遭到刺杀,铁路的建设工作也因此一推再推,上头把那个天王寺下派到桃城的时候你们就应该想到要收敛。”

“叶姑娘,你与桃城的地下组织有所牵连吧?”

“但是你的身份太特殊了,有着这样的名气,依附于权贵和东洲军,却又做着于东洲军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叶姑娘,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安静地回答我的话,莫要喊叫,否则……”

我感受到病叶全身瘫软下来,闭着眼不再挣扎,我这才松开了他的嘴。

“何须问我这些?你不是已经确信了我的身份吗?直接把我交给东洲军,你还能换取到更多的信任。”他喘着气说到,看来方才着实让他憋久了,就连眉角都浮起青筋。

“对啊,还是应该把你交给东洲军审问一番,放长线钓大鱼,把你们整个地下组织都给端了,这样来的更划算。”

“可恶的中央军,果然你们已经是东洲的走狗了吗……我绝不会出卖我的同志们!你死了这条心吧!”他怒目圆睁,可即便如此,也难以掩饰他心中对严刑的恐惧。

“同志吗……许久都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真是令人怀念啊……“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继续说到,”认定我是中央军,看来你们也有自己的情报网……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我的确是中央军的,不过,我要更正你一点,并非所有的中央军都沦为了东洲的走狗,别把我们和那些畜生混为一谈。”

我爬起身来,将病叶扶稳坐正,深吸一口气,一改轻浮的语气,对他正经地说到:“叶姑娘……不,同志,我此行的任务,恐怕与你们一样,是来炸铁路的。”

“或许,我们可以合作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