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府进入雨季,轰鸣的暴雨如马蹄掠过瓦阵,呼啸的风声里夹杂一声哀叹。
扶婉推开窗户,湿冷的风裹着雨穿过她那苍白消瘦的脸庞,顺势卷起桌上的纸,四散飞去,顷刻,屋里一片狼籍。
丫头春姚见状,一声长叹,又上前去闭拢窗户,小声道:“娘子又是何必,太太那边再劝劝就是。”
扶婉心中的愁绪如暴雨一般猛烈,一阵又一阵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阿娘不愿回京都治病,阿娘要她嫁给表兄,阿娘要她……一桩桩,一件件,扶婉被这沉重的枷锁勒紧脖子,没有一丝喘息的地方。
阿娘怎就不明白,她们本就靠着表姨母庇佑,在江陵府能有一袭蔽身之处,已是表姨母宽厚。
表姨母对表兄期望甚大,表兄如今加冠之年,却仍不说亲,难不成真的就是怕表姨夫要外任其他州府吗?
春姚见扶婉神色凝重,心里也心疼,向后去拿来搭在椅背上的葱绿花罗披风,给扶婉披上,温声劝道:“娘子,婢子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也别糟践自己的身体。太太那里,你找个恰当的时候,跟太太好生聊聊,母女之间,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
扶婉眼泪唰的一下就落了下来,滚烫的泪珠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扶婉连日来强撑的情绪一下就如雪崩一样,伏在春姚身上放声大哭。
屋外的暴雨噼里啪啦,扶婉的哭声倒是一点没有泄露。
春姚知道扶婉心里苦,娘子从十一岁起,支起家里一应事宜,比起哪家郎君来强,事事也都要出色。
可就是上无父亲叔伯照看,下无兄弟支应,在这婚事一途,难免受累。
太太瞧中娘子的表兄,可娘子却不同意。母女两人,为着这事,闹了几场。
如今太太眼瞧着病骨支离,越发的想要尽快定下这桩婚事;娘子却打定主意,一口咬定,此事绝无可能。
扶婉哭得伤心欲绝,她自是知道阿娘的心思,可也知道阿娘的心思绝不会成真。
“娘子,你好生痛快的哭一场。今日下着暴雨,没人会听见的。”春姚知道娘子这是憋狠了,她之前听谢夫人身边周妈妈说起,说是娘子心气高,自觉自己能闯出一片天,可这世道,决计是不许女人科考的。
又说当初,就不该由着太太的性子,叫娘子跟在谢郎君身边读了一肚子的四书五经,子史典籍。
如今养得娘子心高气傲,目下无尘。
扶婉哭了半晌,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她哭够了,心里顺畅许多,瞧着春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一点脸颊。
“阿娘那边可是按时吃药?”扶婉这几日生气,也不曾去后边陈菽娘的院子里去,每日只叫了婢女过去探望。
春姚拿着手帕,轻轻给扶婉将脸上的泪珠拂去,回道:“婢子每日早晚都去,太太的药都是按时吃的,没有一日遗漏。”太太的病,如今只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如今太太两三日便要一支人参,若不是娘子善于经营,只怕光是这一支人参,便能拖垮好多人家。
扶婉自己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的擦了一下,“百善堂的齐大夫如何说?”她记得今日是百善堂的齐大夫要过来给阿娘诊脉的日子。
春姚:“齐大夫说太太还是老样子,只叫娘子早做决定。”齐大夫师出名门,但他医术不及他师兄,他师兄是太医院的太医,说是可以给她们写一封信,若是她们去京都,可去请他师兄看病。
扶婉心一沉,眼神也随之暗下来,她想要阿娘活着,好好的活着。
去京都,一则是为了阿娘看病,二则也是若是有个万一,阿娘也好落叶归根。时下的人都讲这些,扶婉自然也不想日后扶棂回去,那样阿娘也看不见,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
春姚从旁边的铜壶里倒出温水来,用架子上的巾帕打湿,又给扶婉好生的洗脸,再将刚刚哭乱的头发给梳理整齐。
“娘子心里惦记着太太,等用晚饭的时候,过去瞧一瞧太太?”春姚试探的问道。
娘子这哪里是生气,分明是折磨自己。
扶婉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也不知要如何劝阿娘,放弃那个荒谬的想法,别说其他的,就是单论近亲结婚这一点,扶婉就接受不了。
她是在红旗下长大的孩子,那里能接受这兄妹结婚的荒唐事。
且她跟表兄真的就差不多是一起长大,她来江陵府的时候才三岁,表兄也不过才八岁。两个一起长大的兄妹成婚,扶婉想想都觉得恐怖。
简单的梳洗之后,扶婉又跟着春姚一起,将被狂风吹乱的书房,重新整理好。
她之前安排的,想要在这个时候,将手里的田庄、铺子,能出手的全部出手,不能出手的,便留下托给表姐照管。
阿娘迟迟不愿意答应回汴京去,她也只能跟牙人说,再等一段时间。
雨季一来,田庄上的稻子就该种下了,这个时候再不出手,到后头只能低价出手。
扶婉手里拿着一叠自己抄的经书,本是想着拿去城外的寺庙供上,给阿娘祈福的。如今被风一吹,落在地上,已经脏了,只得重新找个时间再抄写一份。
其实她如今才十五岁,年纪还小,只不过在这大雍,十五岁是笈笄之年,女子就可以成婚了。
阿娘担心她自己若是去了,照着大雍的规矩,母亲去世,子女守丧三年。这也是阿娘为何这样着急要给她定下婚事的原因。
她什么都清楚,可是这些都比不上阿娘回京都看病重要。
春姚一边整理,一边觉得可惜,这些经书,娘子已经抄了半月了,如今又都全毁了。
其实她私心里也觉得,若是太太听娘子的话,回京都治病才是对的。
若是太太不在了,娘子可真就是一个孤女了,到时候,即便是定下了婚事,也能不认的。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即便是闹到公堂,也不过是一些银钱补偿。
太太若在,好歹娘子还有一个亲人。
外头的暴雨停了,露出一抹彩虹来,远远的挂在天边。
扶婉抬头看了一眼,碧空如洗,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泥土腥气,她带着春姚往后面陈菽娘住的正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