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指尖悬在全息键盘上方三厘米处，晶脑阵列的冷光在他瞳孔里碎成无数个菱形光斑。
氧气循环系统的数据流像绿色的河流在视网膜上流淌，他已经盯着看了三个小时，直到后颈的神经接口发出针刺般的警告——这是连续使用脑机接口超过安全时限的生理反应。
“调出近三个月的代谢冗余名单。”他对着空气下令，声纹识别系统立刻做出响应，墙面弹出透明数据板，密密麻麻的金色字体中，某个编号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CL-0927。
那是他妻子沈璃的克隆体编号。
林深猛地站起身，后腰的旧伤扯得他龇牙。
这个编号他再熟悉不过，三年前沈璃因辐射病去世时，他亲自签署了克隆体培育协议。
按照议会规定，精英阶层可享受三次克隆体替换资格，但每次替换都意味着本体记忆将被清除70%——这是为了防止“情感执着”影响社会效率。
“显示CL-0927的详细资料。”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
数据板翻转，露出克隆体的培育日志：激活日期2094年7月4日，记忆植入模块包含“与林深的婚姻生活”“艺术鉴赏”“基础社交礼仪”，排斥反应率19%，低于议会标准的25%。
但最让他心脏骤停的是右下角的红色批注：“下次筛选优先级：A”。
筛选。
这个温和的词汇在穹顶的字典里意味着死亡。
林深按住操作台，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白。
氧气循环系统的“适者生存”算法他再清楚不过，每月根据基因健康度、社会贡献值、情绪稳定度等17个维度，将1%的居民标记为“代谢冗余”，他们的生命体征会被逐步从循环系统中剔除——美其名曰“为更优秀的基因腾出生存空间”。
但沈璃的克隆体明明属于上层区，她的基因评级是AA级，作为议会指定的“情感协调员”，她的社会贡献值位列前5%。
除非...林深突然想起上周深夜，他在书房发现沈璃对着镜子发呆，她指尖轻抚后颈的疤痕——那是克隆体接入神经接口的位置，而真正的人类会选择更隐蔽的耳后植入。
“调取CL-0927的实时监控。”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画面跳转至穹顶上层的住宅区，沈璃正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合成咖啡。
林深的目光立刻被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吸引——那是他们的结婚戒指，由他用第一次获得的议会勋章熔铸而成，而根据克隆体培育协议，所有植入记忆之外的个性化物品都该被没收。
监控画面突然雪花闪烁，像是被某种干扰器切断。
林深皱眉调出量子云日志，发现就在刚才，有段时长0.3秒的加密数据流从沈璃的房间发出，目的地是穹顶第13层——那是禁止任何人进入的禁区。
“林工，您该去参加晶脑议会的月度例会了。”人工智能助手的声音从天花板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沈璃女士已经在会议室等候。”
林深关掉所有界面，顺手将沈璃的克隆体资料存入加密U盘。
经过镜面墙时，他下意识整理领带，却在倒影中看到自己额角的冷汗——自从十年前升任总工程师，他就再没体会过这种濒临失控的心悸。
议会大厅的穹顶高达三十米，十二根晶石柱支撑着模拟星空的全息穹顶。
林深走进时，十二名议员已经围坐在椭圆形会议桌旁，他们的真实面孔藏在鎏金面具后，只露出眼睛部位的菱形显示屏——那是权力的象征，意味着他们早已抛弃肉体的桎梏，意识通过神经嫁接在不同克隆体间流转。
“林工，你迟到了。”首席议员的声音像冰块摩擦，显示屏上跳动着血红色的波纹，“我们正在讨论下个月的代谢冗余名单，你负责的氧气系统最近出现了三次数据波动，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林深在沈璃对面坐下。
她今天穿着深紫色的议会礼服，领口处露出精致的锁骨，那是她特意为他设计的款式。
但此刻，他却注意到她耳后若隐若现的金属光泽——那是克隆体更换躯体时留下的接驳痕迹。
“抱歉，最近在调试新的空气过滤模块。”林深打开公文包，指尖触到U盘的棱角，“关于代谢冗余名单，我建议增加‘情感稳定性’的评估权重。根据最新研究，长期处于高压环境的居民，其基因表达会出现——”
“情感？”另一名议员的显示屏闪过嘲笑的黄色波纹，“林工，看来你真该多和你妻子聊聊。她上周刚完成的‘家庭情感模型’报告显示，剔除‘多余情感’的家庭，社会贡献率提升了23%。”
沈璃微笑着点头，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闪过微光：“确实，比如对克隆体的过度执着，本质上是对资源的浪费。我们正在开发‘情感标准化程序’，未来所有家庭都将配备情感调控AI，确保——”
“够了。”首席议员敲了敲桌面，全息屏上浮现出下月的冗余名单，“CL-0927，基因编号A-17-09，标记为代谢冗余。林工，由你来执行清除程序，这是议会对你的信任。”
林深感觉有双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沈璃的微笑凝固在脸上，显示屏的波纹突然紊乱，像是某种情绪的外泄。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些看似完美的克隆体，也会在濒临死亡时露出破绽。
“为什么是她？”林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的各项指标都达标，而且...”
“而且她是你的妻子？”首席议员的显示屏跳出红色警告符号，“林工，看来你确实需要进行一次神经清洗。还是说，你想和她一起成为冗余？”
会议室的温度似乎骤降。
沈璃突然站起身，礼服下摆扫过地面：“感谢议会的信任，我自愿接受筛选。作为情感协调员，我更应该以身作则。”
她转向林深，眼中闪过复杂的光，“晚上回家吃饭吧，我想做你最爱吃的合成牛排。”
例会在压抑的氛围中结束。
林深躲进洗手间，反锁房门后，终于撑着洗手台剧烈喘息。
镜中的男人眼底布满血丝，领带歪斜，像个濒临崩溃的中年失败者。
他摸出U盘，调出沈璃的克隆体日志，逐字逐句扫描，直到在“记忆植入误差”一栏看到不起眼的批注：
“发现本体残留记忆：‘女儿’相关突触，已清除。”
女儿。
这个词像把生锈的刀剜进他的心脏。
林深猛地扯开衬衫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疤痕——那是七年前为救女儿林夕留下的手术痕迹。
但根据官方记录，林夕是试管婴儿，由他和沈璃的基因结合而成，而沈璃作为克隆体，根本不具备生育能力。
真相如冰水兜头浇下。
林夕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而是议会的实验品，是某种更可怕计划的载体。
林深想起上周帮女儿整理画具时，看到她最新的作品：一幅黑暗中发光的巨蛋，蛋缝里伸出无数金属触须，缠绕着挣扎的人类躯体。
当时他以为那是孩子的想象，现在却觉得那是某种潜意识的记忆复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沈璃发来的消息：“回家路上帮我带支白玫瑰，老地方的那家花店。”
林深盯着屏幕，突然注意到地址栏显示的不是上层区的花店，而是灰带劳工区的地下市场——那里根本不可能有鲜花出售。
他迅速调出沈璃的行动轨迹，发现她每周三下午都会独自前往底层，坐标是辐射区边缘的废弃教堂。
林深握紧手机，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那个教堂他记得，是穹顶初建时的临时避难所，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封锁，据说里面藏着初代议长的遗物。
夜幕降临，穹顶的模拟星空亮起虚假的星辰。
林深站在废弃教堂门口，防化服的温度调节器显示外界辐射值超标300%，但他顾不上这些，用随身携带的工程密钥强行打开生锈的铁门。
教堂内部充斥着腐叶和电子元件烧毁的气味。
彩色玻璃早已破碎，祭坛上供奉着个扭曲的金属物体，像是某种机械与生物的混合体。
林深用手电照亮墙壁，惊觉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同一个名字：“林夕”，旁边标注着不同的日期，最早的一条是“2080.5.12”——那时距离林夕的“出生”还有三年。
在祭坛下方，他发现一个隐藏的电子信箱，输入沈璃的克隆体编号后，屏幕跳出一段加密视频。
画面里的沈璃没有戴面具，眼神中充满疯狂的执念：
“他们说我只是个克隆体，没有资格拥有女儿。但林夕是真实的，她的第一次啼哭、第一次走路，都是我亲自记录的。议会删除了她的存在记录，把她改造成第17代克隆体，但我知道，她的意识里一定还藏着最初的灵魂...”
视频突然中断，教堂的天花板传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林深抬头，看见数十道激光束从穹顶射下，在地面勾勒出复杂的量子矩阵——那是议会的最高级别陷阱，专门用来处决叛徒。
“检测到非法入侵，启动净化程序。”机械女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地面开始震动，祭坛下的管道喷出灼热的蒸汽，“倒计时60秒，届时辐射浓度将提升至致死量。”
林深转身冲向铁门，却发现来时的路已经被合金墙封死。
他摸出腰间的激光切割器，却在这时瞥见祭坛后的阴影里，有个小女孩的身影一闪而过，脚上穿着红色雨靴。
“小雨？”他脱口而出，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让他心脏剧痛。
激光束擦过他的肩膀，防化服冒出青烟。
在最后的20秒里，林深突然想起今天在议会大厅，沈璃看向他的眼神——那不是克隆体该有的情感，而是某种跨越了无数次死亡与重生的、近乎偏执的爱。
倒计时归零的瞬间，他终于明白：沈璃不是克隆体，或者说，她曾经是，但在某个临界点，她的意识突破了程序的限制，成为了真正的“人”。
而林夕，那个被议会视为容器的女孩，可能是连接所有阴谋的关键——她既是克隆体，也是人类，甚至可能是某种超越性别的存在。
辐射热浪袭来的前一刻，林深将加密U盘吞进肚里。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出去，但至少，这个秘密不会随他一同湮灭。
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是祭坛上的机械生物突然睁开眼睛，瞳孔里闪烁着与林夕画作中相同的绿光。
而在穹顶的另一头，陈岩正用刀片划破手掌，将鲜血滴在床垫下的克隆体文件上。
他不知道，此刻有两个男人，正以不同的方式，触碰着同一团缠绕在穹顶核心的黑暗真相。
他们的命运，将在即将到来的氧气危机中交汇，如同两根即将触碰的导火索，引燃整个永夜纪元最剧烈的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