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超人

阿尔卑斯山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洁净感,阳光穿透薄雾,将远处的雪峰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但陈建宇的心情,却与这澄澈的景色格格不入。他彻夜未眠,反复审视着那份凝聚了他数月心血、也承载着他巨大恐惧的报告。每一个数据点,每一条曲线,都像是指向深渊的路标。

他已经通过加密渠道,向上级提交了最高级别的“关键技术风险预警”申请,并请求与欧洲研发中心总负责人,阿利斯泰尔·芬奇博士进行紧急面谈。芬奇博士是一位在基因工程领域享有盛誉的英国科学家,也是极乐公司科学决策层的核心人物之一,以冷静、理性和极度专注而闻名。陈建宇加入极乐公司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仰慕芬奇在学术上的成就。他希望,这位严谨的科学家在看到确凿的数据后,能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采取行动。

上午九点整,陈建宇准时来到了位于研发中心顶层的总负责人办公室。办公室的设计简洁而现代,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壮丽的山景,室内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近乎手术室般的冰冷和秩序感。

阿利斯泰尔·芬奇博士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眺望着远方的雪山。他身材高瘦,穿着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听到敲门声和陈建宇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他的脸庞清癯,线条分明,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锐利而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建宇,坐。”芬奇博士的声音不高,带着纯正的牛津口音,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深潭。“你的紧急报告我收到了。很详尽的数据分析。”

陈建宇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紧握着放在膝盖上,试图控制住内心的紧张。“芬奇博士,我想您已经看到了结论……‘普罗米修斯之火’在显著延长寿命、改善健康的同时,其长期使用者……特别是超过三年的用户,出现了普遍的、进行性的性腺功能减退,以及与之相关的性欲显著下降和情感淡漠化趋势。这……这与我们最初的预期和公开宣称的效果严重不符,我认为这构成了极其重大的、未预见的生物学风险和伦理危机!”

他语速有些快,强压着激动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陈述听起来客观而专业。他准备了大量的补充数据和分析图表,准备应对可能的质疑和辩驳。他甚至设想过芬奇博士可能会震惊、愤怒,或者立刻组织紧急会议讨论应对方案。

然而,芬奇博士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这位研发中心的最高负责人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陈建宇,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老师看待后进学生的……了然?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陈建宇如遭雷击的话:

“哦,这个啊。”芬奇博士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一件早已知晓的琐事,“我还以为是什么新的发现。建宇,关于这一点……你才发现吗?”

“什么?”陈建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芬奇博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您……您说什么?您早就知道了?”

芬奇博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端起桌上的白瓷咖啡杯,轻轻啜了一口。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

“知道?”他放下杯子,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建宇,‘知道’这个词用得不太准确。应该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计划的一部分?

陈建宇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瞬间冻结了,每一个神经元都停止了运转。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芬奇博士的话语如同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呓语,荒谬、冰冷,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我不明白……”过了好一会儿,陈建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嘶哑,“计划?什么计划?我们研发‘普罗米修斯之火’,不是为了……不是为了治愈疾病,延长人类的健康寿命吗?这怎么可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芬奇博士看着他,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怜悯”的情绪。

“治愈疾病?延长寿命?”他重复着陈建宇的话,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真的言论。“当然,这是我们向外界展示的‘产品功能’,也是吸引投资、推动社会接受度的必要手段。就像火箭升空需要助推器一样。但建宇,”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真的认为,极乐公司投入如此巨大的资源,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仅仅是为了让一群富人多活几十年,或者让股价更好看一点吗?”

陈建宇感到一阵眩晕,办公室里恒温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起来,让他难以呼吸。芬奇博士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了他长久以来引以为傲的事业,露出了底下狰狞扭曲的骨架。

“股价?财富?”陈建宇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颤抖,“那……那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极乐公司,我们的使命,不就是‘极乐(Elysian)’吗?让人类摆脱病痛,享受更长久、更幸福的生活?”

芬奇博士走回他的办公桌后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锁定陈建宇。他说话的语调依然平静,但内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近乎狂热的信念。

“‘极乐’?你说得很对。但你理解的‘极乐’,太肤浅,太……人类中心主义了。”芬奇博士缓缓说道,“你所谓的幸福,难道不就是那些短暂的、源于化学物质分泌的生理快感吗?爱情、亲情、成就感……这些驱动你们行为的情绪和欲望,固然赋予了人类历史色彩,但它们也是软弱、冲突、非理性和最终走向衰亡的根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陈建宇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想想看,人类几千年的历史,充满了因为贪婪、嫉妒、情欲而引发的战争和悲剧。个体被短暂的生命周期所困,被繁衍后代的生物本能所驱使,像工蜂一样忙碌一生,最终化为尘土。我们赋予他们更长的生命,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有更多时间去重复这些低级的循环,制造更多的痛苦和混乱吗?”

“不!”陈建宇猛地站起身,情绪激动地反驳,“您不能这么说!那些情感,那些欲望,正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证明!爱、创造力、同情心、建立家庭、繁衍后代……这些不是低级的循环,它们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我们延长生命,是为了让人们有更多时间去体验这一切,去爱,去创造,去感受世界的美好,而不是变成……”他艰难地寻找着词语,“……变成冷冰冰的、没有欲望的永生机器!”

芬奇博士看着情绪激动的陈建宇,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失望。

“机器?不,建宇,你错了。是超越。”他纠正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哲学导师般的循循善诱,却又让人不寒而栗。“是进化。尼采曾预言过‘超人’的到来——那是超越了善恶、摆脱了动物性本能、能够自我立法、创造价值的存在。我们所做的,正是为‘超人’的诞生铺平道路。”

“‘普罗米修斯之火’的第一步,是打破寿命的枷锁。当死亡的威胁不再迫在眉睫,人类才能从对生存和繁衍的焦虑中解放出来。但仅仅长寿是不够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一个拥有无尽时间却依然被原始欲望驱使的物种,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所以,”芬奇博士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第二步,也是更关键的一步,就是净化。逐渐地、温和地,从生理层面消除那些最强烈、最容易导致非理性的欲望——尤其是性欲。当繁衍的冲动不再主宰个体的行为,当短暂的激情不再干扰长远的规划,人类才能真正地冷静下来,专注于更高层次的目标:知识的探索,宇宙的奥秘,理性的光辉……这才是真正的进化,将人类从生物学的泥沼中提升出来,成为真正自由的、永恒的存在。”

陈建宇听得遍体生寒。他终于明白了。那不是副作用,那是设计!他们刻意在基因疗法中埋下了这颗定时炸弹,在赋予人类近乎永生的同时,悄无声息地阉割掉他们的核心欲望和情感基础。而他,陈建宇,这个项目的核心科学家之一,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创造了奇迹!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愚蠢的、被蒙蔽的帮凶。

“疯了……你们都疯了!”陈建宇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这是反人类!这是对生命的亵渎!你们凭什么替全人类做决定?凭什么剥夺人们爱与被爱、感受激情与建立家庭的权利?这根本不是进化,这是……这是种族灭绝!是精神上的彻底灭绝!”

“灭绝?”芬奇博士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建宇,你的目光还是太短浅了,被你所谓的‘人性’束缚住了。你在害怕改变,害怕失去那些你熟悉但并非必要的东西。告诉你,那些沉溺于情爱、忙于生殖、最终在几十年的混乱情感中耗尽生命的人类,他们才是在走向灭绝。我们是在拯救他们,赋予他们一个更稳定、更理性、更持久的未来。一个不再被生物本能捆绑的未来。”

“稳定?理性?持久?”陈建宇几乎要咆哮出来,“代价呢?代价就是失去喜怒哀乐,失去爱恨情仇,失去创造的冲动和生命的温度!变成一群永生的行尸走肉?这就是你想要的‘超人’?这样的‘极乐’,谁稀罕!”

“不是我想要,建宇,”芬奇博士纠正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是历史的必然。人类要么进化,要么被自己创造的力量毁灭。我们选择了前者,并引导它走向正确的方向。至于那些留恋旧时代情感的人……他们可以选择不接受‘普罗米修斯之火’。但历史的车轮,终将滚滚向前,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锤子,敲碎了陈建宇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他看着眼前这位曾经尊敬的科学家,只觉得陌生而恐怖。这个人,以及他背后的极乐公司高层,他们并非为了金钱,他们的野心远比金钱更加庞大和可怕——他们要按照自己的意志,重塑整个人类。

陈建宇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看着芬奇博士,这位曾经的偶像,如今在他眼中却如同一个披着科学家外衣的、狂热的社会工程师。芬奇的逻辑自洽、冰冷而坚定,完全不为他所珍视的“人性”和“情感”所动。他所有的反驳,在对方那宏大到近乎非人的“进化”蓝图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幼稚、不值一提。

“历史的车轮……”陈建宇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绝望,“所以,我,我们这些研发者,都只是你们实现这个……这个疯狂计划的工具?我们倾注心血,是为了造福人类,结果却成了……成了助纣为虐的棋子?”悔恨如同毒液般瞬间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起了自己因为项目成功而获得的荣誉、奖金、优渥生活,想起了父母因为接受治疗而日渐好转的身体……这一切此刻都变成了对他良知的无情拷问。他沾沾自喜地捧出的“普罗米修斯之火”,竟然从一开始就包裹着如此恶毒的内核!

芬奇博士看着他痛苦的神情,脸上没有任何动容。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无可挑剔的袖口,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淡漠。

“工具?棋子?这些词太情绪化了,建宇。科学研究本就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服务于更宏大的目标。你的才华和努力,在‘普罗米修斯之火’的诞生过程中至关重要,这一点毋庸置疑,公司也给予了你应得的回报。但项目的最终走向和战略目的,是由更高层级决定的。现在,你既然已经了解了全局,就应该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责任。”

他走到陈建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

“你的这份报告,我会存档。但相关的独立调查,到此为止。”芬奇博士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的工作重心,应该放回到二代、三代产品的优化上——当然,是按照公司的既定方向。我们需要更稳定、更普适、作用更‘彻底’的产品。至于你对项目终极目标的‘疑虑’……”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我希望你能以‘科学’和‘理性’的态度来克服它。极乐公司不希望看到任何可能干扰‘人类进化进程’的内部杂音。明白吗?”

陈建宇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那双手,曾经精确地操控着基因序列,点燃了“普罗米修斯之火”,此刻却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悔恨而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冰冷的海水包围,窒息感一阵阵袭来。反抗?揭露?他又能做什么?极乐公司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们的力量渗透到政、商、学各个领域,他个人的声音,如同螳臂当车。

就在这时,一个被他长期忽略的疑点,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混沌的思绪。

他猛地抬起头,失神地望着芬奇博士:“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芬奇博士微微挑眉。

“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公司会不计成本地推动‘普罗米修斯之火’向中产阶层,甚至更广泛的人群普及……”陈建宇喃喃自语,声音空洞,“我一直以为是为了扩大市场,是为了未来的利润……甚至还天真地以为,里面或许有那么一丝回馈社会的善意……原来不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自嘲:“原来……从一开始,你们的目标就不是利润最大化!你们是要……要尽可能快地、尽可能广泛地,把所有人都纳入这个计划!用近乎永生的诱饵,让更多的人主动接受这种‘净化’!甚至不惜亏本也要推广……因为你们要的不是钱,你们要的是……是改造整个人类!”

这个迟来的顿悟,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与商业的贪婪、科学的风险作斗争,却没想到,他面对的是一个如此深思熟虑、冷酷到底的、旨在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物种的宏伟阴谋。而他,就是这个阴谋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

芬奇博士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似乎对他的“终于开窍”表示满意。

“看来你确实明白了。很好。”他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的雪山,语气平静地像是在结束一次寻常的会议,“那么,你可以回去了,建宇。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专注于你的工作,不要做任何……不明智的事情。”

陈建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办公室的。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走着。走廊里光洁的地板、墙壁上极简风格的艺术品、擦肩而过同事们礼貌的微笑……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芬奇博士的话语和那冰冷的“超人”蓝图在反复回响。

悔恨、恐惧、恶心、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痛恨自己的愚蠢和天真,痛恨自己亲手将潘多拉的魔盒交到了这群疯子手中。他更痛恨自己此刻的无力感,他知道真相,却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他乘电梯下楼,走出研发中心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冷。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小镇宁静祥和的景象在他眼中变得扭曲而怪诞。那些在草坪上嬉戏的孩子,那些在咖啡馆外悠闲交谈的居民,他们知道自己正被怎样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吗?他们知道那被奉为神迹的“普罗米修斯之火”,最终会将他们引向何方吗?

他回到了家,妻子关切地询问他脸色为何如此苍白,他却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走进书房,将自己重重地摔在椅子上。无尽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手深深插入头发中。

他创造了奇迹,却也埋葬了未来。这矛盾的、无法承受的重负,让他在寂静的房间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