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调查委员会的进驻,像是在极乐公司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轮上引爆了早已埋下的炸药。在陈建宇、艾米、本以及李伟提交了大量内部证据和证词之后,调查的进展骤然加速,方向也变得极其清晰——目标直指公司管理层在产品安全问题上的系统性欺瞒、数据造假以及对公众和投资者的欺诈行为。
接下来的几周,整个欧洲研发中心都笼罩在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氛围中。调查员们如同冷酷的外科医生,精准地解剖着公司的每一个部门,查封服务器,审计账目,进行一轮又一轮的交叉审问。越来越多的中高层管理人员、项目负责人、甚至是一些关键的技术骨干被反复传唤,有些人在审问室里待了十几个小时才被放出来,出来时个个面如死灰,精神恍惚。
陈建宇也再次接受了几次补充询问,主要针对他提交的技术证据细节以及他与芬奇等更高层决策者的具体沟通情况。每一次,他都秉持着“全盘托出”的态度,详细解答调查员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并反复强调自己愿意承担相应的科学和伦理责任。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咨询了律师,为可能面临的长期调查乃至刑事指控做准备。毕竟,他是“普罗米修斯之火”的“生父”之一,无论初心如何,都难辞其咎。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让他感到一丝始料未及的困惑。
在一个清晨,研发中心的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数辆隶属于瑞士联邦警察和国际刑警组织的车辆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园区,配合着联合调查委员会的指令,执行了一次规模浩大的逮捕行动。
陈建宇从他办公室的窗户,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一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出入都有专车接送的公司董事会成员、几位负责全球市场和财务运营的副总裁、以及那位曾经在内部会议上强硬要求他撰写“无可辩驳报告”的公关总监……他们被身着制服的执法人员,依照严格的法律程序(出示逮捕令、告知权利、允许联系律师),从各自的办公室或会议室里“请”了出来,表情或惊恐、或愤怒、或呆滞,最终被戴上了手铐,在无数闻讯赶来的媒体镜头的追逐下,被押送上警车。
场面极具冲击力。这标志着极乐公司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商业帝国,正在以一种公开而彻底的方式,走向终结。看到那些曾经不可一世、操纵着巨额财富和无数人命运的高管们狼狈落网,陈建宇心中确实涌起一股复杂的、近乎“大仇得报”的快意。他觉得,那些受害者和他们的家庭,终于看到了一丝正义的曙光。
但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疑惑,也同时在他心底悄然升起。
被带走的人,似乎都是负责公司运营、财务、公关以及部分早期临床试验监管环节的高层和股东。他们无疑罪有应得,是掩盖真相、欺骗公众的直接执行者和受益者。然而,那个他认为才是整个计划核心和灵魂人物——阿利斯泰尔·芬奇博士,却不在其中。芬奇博士只是像其他所有“配合调查”的核心科学家一样,接受了几轮审问,提交了一些技术资料,然后就再无下文。似乎调查组将他更多地定位为“技术专家”而非“决策者”。
更让陈建宇不解的是他自己。作为“普罗米修斯之火”无可争议的核心研发者,他的名字出现在几乎所有的关键技术专利和早期研究报告上。按理说,在如此重大的安全和伦理丑闻中,他应该是调查的重中之重,即便他的“自首”和提供的证据起到了关键作用,也免不了要接受更深入、更严苛的审查,甚至可能与那些被捕高管一同面临指控。
可现实是,在最初几轮详尽的审问和证据提交之后,调查组对他的关注度似乎就显著下降了。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地核实了他的一些证词细节,然后就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感觉自己仿佛从风暴的中心,被轻轻地推到了边缘。
“为什么?”这个念头反复在他脑海中盘旋。“是我的合作态度和提交的证据为我换取了某种程度的豁免?还是调查组认为,科学家只需要承担伦理责任,而非法律责任?或者……这背后还有我没看懂的更深层原因?”他隐隐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场看似彻底的清算,似乎……过于精准,过于集中在特定的“替罪羊”身上了。
逮捕风波过后没几天,靴子终于落地。在联合调查委员会提交了初步调查报告、指出极乐公司存在“系统性风险隐瞒、数据操控及严重误导投资者和公众”的行为后,瑞士联邦金融市场监管局和相关国际机构迅速采取行动。面临着无法估量的法律诉讼和信誉的彻底破产,曾经辉煌一时的极乐公司正式宣布申请破产保护,并进入由法院和监管机构主导的清算与重组程序。
这个消息本身并不令人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大快人心。全球媒体都在报道这家“傲慢的巨人”的倒下,将其视为“科技伦理的警钟”和“资本贪婪的必然结局”。无数在“普罗米修斯之火”事件中受到伤害的家庭和个人,也寄望于通过破产清算程序获得一部分经济赔偿,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很可能杯水车薪。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再次让身处其中的陈建宇感到了强烈的不协调和第二个巨大的疑惑。
按照常理,一家如此规模的跨国公司,因为如此惊天动地的丑闻而申请破产,其后续处理过程必然是漫长、混乱且充满争议的。债权人申报、资产评估、法律诉讼、员工安置……每一个环节都可能牵扯数年,并且常常伴随着各种利益冲突和一地鸡毛。尤其是员工的薪资和赔偿,在破产程序中往往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被拖欠、打折甚至完全无法兑现的情况屡见不鲜。研发中心人心惶惶,许多员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开始节衣缩食,并疯狂地投递简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极乐公司的员工安置和清算工作,进行得异常的“顺利”和“体面”。
就在宣布破产后的短短一周内,所有在职员工,包括陈建宇、艾米、本和李伟,都收到了正式的解聘通知,以及一份详细的离职补偿方案。方案的内容……优厚得令人难以置信。不仅所有未结清的工资、奖金、积累的年假被足额、准时地打入了员工账户,公司还依据员工的级别和服务年限,提供了一笔远超瑞士法定标准的、极其慷慨的遣散费。整个支付流程高效得惊人,几乎没有遇到任何财务上的阻碍,仿佛公司账户上依然储备着充裕的现金流。
陈建宇收到了他那笔数额不菲的补偿金时,心中的疑惑达到了顶点。他看着手机银行里那串长长的数字,感觉到的不是失业后的些许安慰,而是一种冰冷的、被人精心算计过的不安感。
这不正常!
一家因为欺诈和安全丑闻而声名狼藉、市值蒸发殆尽、面临天文数字索赔的“破产”公司,怎么可能还有如此充裕的资金,并且如此“高风亮节”地优先、足额、甚至超额地补偿所有员工?钱从哪里来?是那些未被逮捕的、依然隐藏在幕后的股东或关联方在注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仅仅是为了“体面”或者履行法律义务?这完全不符合资本的逻辑。
陈建宇和几个他认为还算能说上几句话的前同事(当然,避开了所有敏感话题)交流过,大家普遍都对这“意外之财”感到惊喜和庆幸,认为这或许是公司管理层(那些未被捕的)为了平息内部怨气、避免更多麻烦而做出的“止损”行为。
但陈建宇不这么认为。这过于慷慨、过于迅速、过于“完美”的收尾方式,更像是一种有计划的、精心安排的“遣散”。仿佛有人在刻意地用金钱来安抚这群掌握着公司核心技术和潜在秘密的员工,让他们顺利、安静地离开,不要节外生枝。
他将这个疑惑与之前的那个——“为什么芬奇未被捕,自己未被深究”——联系起来,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安的轮廓开始在他脑海中浮现。逮捕行动精准地打掉了运营和公关层面的“害群之马”,保留了以芬奇为代表的核心技术力量;破产清算“体面”地遣散了所有员工,避免了内部动荡和信息进一步失控……这一切都像是经过了周密的计算和安排。
难道……这场看似彻底的“覆灭”,本身就是一场被操控的“金蝉脱壳”?是不是有人故意牺牲掉了极乐公司这个已经污名化的外壳,以换取核心技术和关键人员的安全转移,为未来的“卷土重来”做准备?
这个想法让陈建宇脊背发凉。他试图通过公开渠道查询极乐公司破产管理和资产处置的详细信息,但能找到的都是些语焉不详的官方公告和财经新闻通稿,核心的细节被重重迷雾所笼罩。他还尝试联系了一位在瑞士金融界工作的朋友,旁敲侧击地打听极乐公司破产案的内情,但对方也表示此案涉及多国监管和高度敏感信息,内幕消息极少,只知道似乎有神秘的财团在背后进行复杂的债务重组和资产剥离。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极乐公司的故事,或许远未结束。它的覆灭,可能仅仅是一个更大计划的开始。而他,陈建宇,以及他那支刚刚组建、尚未发挥真正作用的秘密小队,似乎从一开始就处于一个被精心设计的棋局之中,他们以为自己在推动正义,殊不知可能只是在为别人的“脱壳”扫清障碍。
随着破产清算程序的正式启动,极乐公司欧洲研发中心——这座曾经代表着人类科技前沿、诞生了“普罗米修斯之火”这等“奇迹”的象牙塔,也迅速地走向了终结。
员工们陆续收到了最终的解聘通知和那份异常优厚的补偿金。曾经熙熙攘攘、充满了精英氛围的办公区和实验室,迅速变得空空荡荡。人们默默地收拾着个人物品,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有对未来的迷茫,有对公司突然倒塌的唏嘘,有失去“铁饭碗”的失落,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对收到丰厚补偿金的庆幸和不真实感。昔日的同事们,在走廊里相遇,也只是匆匆点点头,或者交换一个苦涩而无奈的微笑,然后便各自离去,奔向不确定的未来。
陈建宇也回到了他那间位于顶层、曾象征着无上荣耀、如今却只剩空壳的办公室,收拾起属于自己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太多私人物品,大部分都是些专业书籍、研究笔记的草稿和几件简单的生活用品。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看着窗外依旧壮丽的阿尔卑斯山景,心中百感交集。他在这里度过了十几个春秋,倾注了无数心血,经历了事业的巅峰,也最终亲手将它推下了悬崖。一切都仿佛一场宏大而荒诞的梦。
几天后,他正式办理了离职手续,交还了所有的门禁卡和内部设备,走出了这座他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的大楼。他失业了。
然而,“失业”这个词对于陈建宇这样级别的科学家来说,似乎只是一个短暂的过渡状态。他是“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核心研发者之一,这个身份本身就代表着在基因工程和生物医药领域金字塔尖的水平。尽管极乐公司的丑闻震惊世界,但业内都清楚,技术本身是中性的,陈建宇的才华和经验依然是无价之宝。
几乎就在他离职消息传出的同时,几家全球顶级的制药巨头、著名的研究机构、甚至包括几所一流大学的生命科学院系,都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迅速向他抛来了橄榄枝。猎头公司的电话和邮件塞满了他的临时联系邮箱,开出的职位、薪酬和研究条件都极具诱惑力。有公司希望他领导新的基因疗法项目,有机构邀请他组建独立的抗衰老研究中心,有大学许诺给他最高的教职和充足的科研经费。
这些邀请,在几个月前,或许会让陈建宇感到兴奋和难以取舍。但现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看着这些闪闪发光的offer,内心却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疏离。
他婉言谢绝了所有这些邀请。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目前暂时不考虑新的工作机会。”他对着电话那头的猎头,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回复道。
“为什么?”林梅在旁边听到了他的通话,有些不解地问,“那个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职位听起来非常理想,不是吗?可以让你继续做纯粹的学术研究,远离商业的纷扰。”
陈建宇放下电话,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自家小院里生机勃勃的花草,沉默了片刻。
“梅,”他转过身,握住妻子的手,眼神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歉意,“这些年,我亏欠你太多了。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里,甚至……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可能都不在。”他指的是自己得知真相后那段魂不守舍、以及后来秘密行动期间无法对她坦诚的时光。
“我想,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轻声说,“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过去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沉重了。我需要时间来消化,来思考。”
“而且,”他补充道,目光望向远方,带着一丝凝重,“极乐公司的事情,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普罗米修斯之火’对社会造成的影响,才刚刚开始显现。我想……我想停下来,看一看,观察一下这个世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没有想清楚未来的方向之前,我不想再轻易地投入到任何一个可能重复错误的地方。”
他的内心深处,那些关于芬奇、关于资金来源、关于自己未被深究的疑云,依然盘旋未散。他需要时间,需要距离,来更清晰地审视这一切。
林梅看着丈夫眼中那份卸下重担后的疲惫,以及其中蕴含的、她虽然不完全明白但能感受到的沉重,最终点了点头,温柔地抱住了他。“好,建宇。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我们……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就这样,陈建宇,这位曾经站在基因科技浪潮之巅的顶尖科学家,暂时告别了喧嚣的职场和实验室,选择了一段归于平静的、看似悠闲实则暗流涌动的“假期”。他开始花大量的时间陪伴林梅,重新拾起那些被他遗忘了许久的生活乐趣,同时也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注视着极乐公司倒台后,这个被“普罗米修斯之火”深刻改变了的世界,将走向何方。
在决定暂时放下一切,进入休息和观察期后,陈建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了他那支刚刚经历过风暴洗礼的秘密小队成员——艾米、本和李伟。他觉得有必要在大家各奔东西之前,再进行一次会面,总结过去,也为不确定的未来定下一个共同的基调。
依然是那个位于半山腰的、如今已是陈建宇暂时“隐居”之所的私人别墅。通过一次性的加密信息,他邀请三人前来小聚。这一次,气氛与上次在这里秘密集会时已截然不同。没有了那种随时可能暴露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疲惫、一丝虚幻的“胜利感”,以及对前路的茫然和隐忧。
四人围坐在客厅的壁炉旁,炉火依旧燃烧着,映照着他们年轻(除了陈建宇)却已写满故事的脸庞。
“都……还好吗?”陈建宇率先打破了沉默,目光温和地扫过三人。
“还好,”艾米点了点头,拿起一杯热茶暖着手,“审问的时候很紧张,但我们都按照事先说好的,只提供关于公司管理层违规操作和数据隐瞒的证据,没有涉及……我们自己的研究。”她指的是解药的研究。
“是的,”本也附和道,他的脸色比上次好了许多,但眼神中依然带着一丝惊魂未定,“调查员的问题非常尖锐,但我只把我整理的那些文件和分析给了他们。李伟找到的那些邮件记录起了关键作用,他们似乎对公司的内部欺诈更感兴趣。”
“我这边也一样。”李伟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我把我发现的所有关于数据管控漏洞和项目管理不当的证据都提交了。他们似乎很满意,认为这足以解释很多问题了。能为扳倒这样的公司尽一份力,感觉……总算是做了件对的事。”他这番话显得真诚而充满正义感,让艾米和本都认同地点了点头。
陈建宇默默地听着,心中对李伟的感激又加深了一层。正是李伟提供的那些证据,成功地将调查重点引向了公司的管理和运营层面,而让他们这些底层(相对而言)的技术人员,尤其是他自己这个核心研发者,承担的压力比预想中小得多。
“不管怎么说,我们成功了第一步。”陈建宇总结道,“极乐公司倒了,那些罪有应得的人受到了惩罚,真相的一部分也得以曝光。我们冒的风险,是值得的。”
短暂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胜利的滋味并不完全是甜的,因为它建立在无数人的痛苦和一项失控技术的废墟之上。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艾米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问题,“公司没了,我们都失业了。大家有什么打算?”
“我收到几个offer,”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但都只是一些普通的数据分析职位,和我们之前做的工作……差距太大了。而且,我也不确定现在还想不想留在瑞士。”他的家人并不在瑞士,经历这场风波后,他显然有些动摇。
“我也是,”艾米叹了口气,“有几家药企联系了我,但一想到可能又要面对类似的商业压力和潜在的伦理问题,我就有点……害怕。”
陈建宇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们:“我已经拒绝了所有的工作邀请。我打算休息很长一段时间,陪陪家人,也观察一下情况。我觉得,在没有彻底搞清楚‘普罗米修斯之火’的长远影响,以及……这个世界将如何应对之前,我无法安心地开始新的工作。”
他的话似乎引起了共鸣。李伟在这时开口了,他的语气充满了理性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使命感:
“陈博士说得对。极乐公司倒了,但这只是砍掉了毒树的枝干,它的根——‘普罗米修斯之火’技术本身,以及它所造成的社会问题——依然存在,甚至可能因为监管的缺失而变得更加混乱。我们不能就此止步。”
他看向陈建宇,眼神诚恳:“博士,您之前说的研发解药,或者至少是找到控制、逆转副作用的方法,我认为这才是我们真正应该为之奋斗的目标。这不仅仅是科学挑战,更是我们这批了解内情的人,对全人类的责任。”
“可是……”艾米有些犹豫,“我们现在没有资源,没有平台,怎么进行研究?”
“我们可以等。”李伟的目光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次事件如此巨大,全球肯定会有许多负责任的机构或公司,开始正视这个问题,并投入资源进行研究,试图挽救那些受到影响的人,恢复他们的人性。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保持警惕,寻找这样的机会。一旦有真正致力于解决问题、而非重复极乐公司错误的企业或研究项目出现,我们就可以凭借我们的知识和经验加入进去,从内部引导它走向正确的方向!”
李伟的这番话,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并且充满了正能量和责任感,再次让陈建宇、艾米和本深感认同。
“没错!”陈建宇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李伟说得对。我们的联盟不能解散。我们要保持最低限度的、最安全的联系。我们的目标,就是找到并加入一个真正致力于解决‘普罗米修斯之火’后遗症、挽救人类情感和欲望的公司或机构!在那之前,大家可以先休整,观察,或者如果需要,先找一份临时的工作维持生计,但不要放弃这个最终目标。”
“我同意!”艾米用力点头。
“我也是。”本也下定了决心。
“那我们就约定好了。”李伟微笑着总结,“保持联系,互相留意机会。我相信,只要我们目标一致,总有一天能够重新并肩作战,为了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个小小的、承载着巨大秘密和虚假希望的同盟,在壁炉跳跃的火光中,达成了新的共识。他们约定了极其隐蔽的长期联系方式,并互相道了珍重。虽然前路漫漫,充满了未知,但此刻,一种脆弱的与艾米、本、李伟告别后,陈建宇独自一人驾车返回自己常住的家。山路蜿蜒,窗外的景色宁静如昔,但他的心绪却难以平静。刚刚结束的会面,既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基于共同目标而产生的虚假慰藉,也让他对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们约定要寻找“正义”的公司,研发“真正”的解药,但这真的可能吗?在极乐公司(或者说它背后的势力)那深不可测的布局下,他们这几只试图反抗的“蝼蚁”,真的能找到正确的道路吗?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念头。至少,目前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有了一份坚实的盟约。而他自己,也终于有了一段可以完全脱离那个巨大漩涡,回归家庭,回归自我的时间。
当他推开家门,看到林梅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安稳的、属于“家”的味道时,他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仿佛都被这温暖的景象融化了许多。
“回来了?”林梅听到声音,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今天和艾米他们聊得怎么样?”她知道陈建宇和这几个年轻人因为之前的项目和调查走得很近,也为他们在公司的遭遇感到惋惜。
“嗯,聊了聊未来的打算。”陈建宇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妻子,“大家都还好,只是暂时都处于待业状态,需要点时间重新规划。”
“你也是。”林梅转过身,帮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眼神中带着心疼,“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建宇。我们现在……不缺什么。好好休息,做你想做的事。”
那一晚,他们享受了一顿简单却温馨的晚餐。没有谈论沉重的话题,只是聊着家常,聊着林梅最近策划的一个小型画展,聊着院子里哪种花又开了。饭后,他们像很久以前那样,依偎在客厅的沙发里,壁炉里的电子火焰跳动着,映照着两人平静而满足的侧脸。
陈建宇感到一种久违的放松和安宁。他将头枕在林梅的腿上,感受着她手指穿过自己头发的温柔触感。这世俗的、平凡的幸福,此刻对他而言,比任何科学上的成就都更加珍贵。
“建宇,”林梅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犹豫,但更多的是一种温存的、充满希望的语气,“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嗯?”陈建宇闭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你看……现在极乐公司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你也终于可以从那种高压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好好休息。”林梅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我们……我们结婚也这么多年了,之前你一直忙,我也觉得不是时候……但现在……”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鼓足勇气。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要个孩子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建宇的心中瞬间激起了万丈波澜。
孩子?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瞬间,所有被他暂时压抑下去的恐惧、疑虑和沉重的秘密,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
他想到芬奇那冰冷的“超人理论”,想到那个被“净化”掉欲望、失去繁衍本能的未来;他想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家庭,那些在绝望中自杀的用户和家属;他想到自己那份关于“普罗米修斯之火”导致性腺功能减退的秘密报告;他甚至控制不住地想到了一个更深层、更不敢触碰的恐惧——自己呢?自己真的完全‘干净’吗?他真的有资格,有权利,将一个新的生命带到这样一个危机四伏、未来叵测的世界中来吗?尤其这个危机,很大程度上还是由他亲手缔造的!
各种念头如同乱麻般在他脑海中交织,让他一时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回答。
林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原本充满期待的眼神中,渐渐染上了一丝困惑和不安。“建宇?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提这个太突然了?还是……你不想要?”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
陈建宇猛地回过神来,看到妻子眼中受伤的神情,心中一痛。他连忙坐起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柔软。
“不,不是的,梅!”他急忙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当然……我是说,我爱你,我……我也希望能和你有一个完整的家。只是……”
只是什么?他能说什么?难道告诉她,他创造的技术正在毁灭人类的未来,他自己可能也身处险境,所以他们不能要孩子?这太残酷了,也太荒谬了。
他最终只能选择了一个苍白而模糊的理由:“只是,梅,现在……时机是不是不太好?你看,我刚刚失业,虽然拿到一些补偿,但未来还不确定。而且,极乐公司的事情虽然告一段落,但社会上关于基因技术、关于长生不老的争论和恐慌才刚刚开始,整个世界都感觉……很不安定。也许……也许我们再等一等,等一切都更明朗一些,好吗?”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连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缺乏说服力。
林梅静静地看着他,她冰雪聪明,虽然不知道全部真相,但显然从丈夫那异常复杂的反应和闪烁其词的解释中,感受到了一种更深沉的、不愿明说的阻碍。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些许,但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挤出一个理解的微笑:“嗯,你说得对。可能是我太心急了。是该等一切都稳定下来再说。”
尽管妻子表现出了理解,但陈建宇能感受到她话语中那难以掩饰的失落。他将林梅紧紧拥入怀中,心中充满了歉疚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他渴望家庭的温暖,渴望拥有属于他们的孩子,这几乎是所有生命最本能的愿望。但在他所知的那个恐怖真相面前,这个最朴素的愿望,也变成了一种奢望,一种他不敢触碰的禁忌。
那个夜晚,陈建宇抱着熟睡的妻子,久久无法入眠。窗外的月光洒在地板上,清冷如水。他感受着怀中爱人的体温和呼吸,这是他决心要守护的真实和美好。但同时,那些关于极乐公司的疑云,关于芬奇的计划,以及那个新出现的、关于自身可能已被“污染”的恐惧,如同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不断地向他吐着信子。
他暂时逃离了风暴的中心,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更巨大的、名为“真相”和“未来”的迷宫里。他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只知道,他短暂的“假期”,或许从这一刻起,就已经结束了。内心的战争,远未平息。
、基于共同目标的纽带,将他们暂时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