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湖底,四周是粘稠的黑暗和无边的寂静。只有疼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刺穿黑暗,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李晓成感觉自己在一片虚无中漂浮、下沉,偶尔有模糊的光影和嘈杂的声音掠过,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担架颠簸的晃动,仪器冰冷的嘀嗒声,还有……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像细弱的风,试图将他从深渊里拉回。
“晓成……晓成你醒醒……别吓我……”
是……丽萍?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沉重的混沌。他想回应,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如同焊死的铁门,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天。当他终于艰难地撬开一丝眼缝,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带来一阵眩晕。消毒水的味道强势地钻入鼻腔,取代了记忆中莽山的土腥、血腥和那股诡异的铁锈药味。
他……在医院。
视野渐渐清晰。洁白的墙壁,悬挂的输液瓶,透明的导管连接着手背。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剧痛提醒着他雪谷里发生的一切——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冰冷的死水眼眸,还有那致命的一击……
“醒了!医生!他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哭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李晓成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聚焦在病床旁。
是杨丽萍。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米色羽绒服,脸色比病房的墙壁还要苍白几分,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那双曾经明亮、带着点小倔强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未干的泪痕。她紧紧抓着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冰凉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丽……萍……”李晓成喉咙干涩灼痛,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你……怎么……”
“我怎么来了?”杨丽萍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她用手背胡乱擦了一下,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你们局里的人打电话到我们医院,问认不认识你……说你在莽山执行任务受了重伤……我……我当时差点晕过去!”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李晓成!你这个混蛋!”
她的责骂里没有丝毫怨怼,只有满满的心疼和后怕。李晓成看着她憔悴却充满生气的脸庞,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冰冷和颤抖,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暖流同时冲撞着胸腔,比身体的伤痛更加汹涌。他想抬手擦掉她的眼泪,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对……不起……”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复杂的情感。他想起了相亲时对张琴说的那句谎言——“我女朋友在医院住院”,那时他只想搪塞过去,却没想到一语成谶,只是住院的人,变成了他自己,而真正牵肠挂肚赶来的,是这个他亏欠了太多的人。
“谁要听你说对不起!”杨丽萍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他的手臂上,温热的泪水浸湿了病号服的布料,“你活着……你活着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她压抑的哭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部分光线。
是老秦。
他穿着病号服,外面披着那件半旧的警用大衣,脸色依旧有些灰败,左臂打着石膏吊在胸前,走路时步伐明显有些滞重,显然肋骨和手臂的伤势不轻。但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扫过病床上苏醒的李晓成和床边哭泣的杨丽萍时,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吵吵什么,丫头。”老秦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伤后的虚弱,却自有一股威严,“人醒了是好事,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他慢慢踱步进来,目光落在李晓成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他的状态。
“秦队……”李晓成想撑起身子,被杨丽萍和老秦同时用眼神制止。
“老实躺着!”老秦走到床尾,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动作牵扯到伤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命挺硬,阎王爷没看上你。”
李晓成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一个苦笑,目光急切地看向老秦:“那个……‘药渣子’……抓到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老秦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如同冰封的深潭。他沉默了几秒,缓缓摇头:“跑了。谷底地形太复杂,他熟悉得像自家后院,增援的人下去搜了三天,只找到他丢弃的几件破棉袄和一些脚印,进了更深的老林子,跟丢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甘和沉重的忧虑,“雪又开始下了,痕迹……彻底断了。”
跑了!那个如同噩梦般的“药渣子”,那个眼神像死水潭的冰晶收集者,带着他的秘密和血腥,再次消失在了莽山的茫茫雪海之中!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晓成的心。坡顶的碎尸,洞口的塑料桶,雪谷的生死搏杀……还有那些诡异的、被“药渣子”视若珍宝的特殊冰晶……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杨丽萍听着他们口中陌生的名字和沉重的话题,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危险气息。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握住了李晓成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他力量。
“那……那些冰……”李晓成艰难地追问。
“没找到。”老秦的眼神更加幽深,“他带走了。一点都没剩下。”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晓成,“他认得我。我喊出‘药渣子’的时候,他……有反应。很大反应。这个名字,触到了他骨头缝里的东西。”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十年前就该死在矿洞里的疯子,十年后以更加恐怖的面目归来,带着对“冰晶”的扭曲执念和刻骨的仇恨……这背后的真相,令人不寒而栗。
杨丽萍站起身,打破了沉重的气氛:“秦……秦队长,您也伤着,先回去休息吧。晓成刚醒,需要静养,这些事……以后再说。”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虽然对老秦依旧有些敬畏,但为了李晓成,她鼓起勇气下了“逐客令”。
老秦看了杨丽萍一眼,又看了看病床上脸色惨白、眼神却依旧执着的李晓成,最终点了点头。他扶着椅子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好好养着。”他对李晓成说,目光扫过他腰间——那里虽然盖着被子,但老秦仿佛能看到那枚警徽的轮廓,“莽山……埋不了你。”这话像是安慰,又像是一种沉重的期许。
走到门口,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留下一句:“丫头,看好他。这小子……命硬,但轴。”
病房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和尴尬,却也流淌着劫后余生的暖意和多年心结松动后的复杂情绪。
杨丽萍重新坐回床边,拿起旁边柜子上温着的保温桶,倒出一小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她用小勺舀起一点,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
“吃点东西吧。”她低着头,声音很轻,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
李晓成看着她专注吹粥的侧脸,看着她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担忧,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无数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热恋时的甜蜜,争吵时的尖锐,分手时的决绝,还有这些年各自承受的孤独和病痛……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误会、伤害和固执的坚持,在经历了生死边缘的徘徊后,突然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丽萍……”他嘶哑地开口。
“嗯?”杨丽萍抬起头,将吹温的粥送到他唇边。
李晓成没有喝粥,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等我……好了……我们……去领证。”
杨丽萍的手猛地一颤,勺子“当啷”一声掉进碗里,溅起几滴米汤。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晓成,仿佛没听懂他的话。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颤音。
“我说……”李晓成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眼神却无比坚定,“等我出院……我们去民政局……把证领了。我……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让你等了。”
巨大的冲击让杨丽萍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纯粹的、无法抑制的喜悦和委屈。她猛地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过了好几秒,她才放下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用力地点着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好……好……说话算话……你说话算话……”
她重新拿起勺子,舀起粥,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边。这一次,她的手不再颤抖,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碗里,混合着温热的米粥,一起被李晓成咽下。那味道,是劫难之后的甘甜,是失而复得的珍贵,是余生相守的承诺。
**一个月后。**
市公安局礼堂。庄严肃穆。
主席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警徽,台下坐满了穿着笔挺警服的干警。李晓成和老秦并排站在台上,两人都穿着崭新的警服,胸前的警号熠熠生辉。李晓成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而沉稳,早已不见病榻上的虚弱。老秦吊着的手臂已经拆了石膏,但动作仍有些僵硬,脸上那道被树枝划破的疤痕清晰可见,更添了几分沧桑和坚毅。
“……鉴于李晓成、秦卫国同志在侦破莽山‘12·7’特大杀人碎尸案过程中,面对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英勇无畏,浴血奋战,身负重伤仍顽强搏斗,为案件侦破获取关键证据、锁定嫌疑人身份做出了重大贡献……”局领导洪亮的声音在礼堂回荡,“……经省厅批准,特授予李晓成、秦卫国同志个人二等功!以彰其功,以励来者!”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响起,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整个礼堂。
李晓成和老秦同时立正,敬礼!李晓成的手抬得异常标准有力,腰间的警徽紧贴着皮肤,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如同勋章般滚烫。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看到了前排位置,杨丽萍正用力地鼓着掌,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幸福的光彩,眼中含着激动的泪花。
沉甸甸的二等功勋章佩戴在胸前。那分量,不仅仅是金属的重量,更是战友的血、受害者的冤屈、莽山的风雪,还有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授勋仪式结束后,局领导单独留下了李晓成。
“晓成啊,”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亲切而郑重,“身体恢复得不错。这次你和老秦,给咱们局,给咱们警察队伍,都长了脸!是真正的英雄!”
“都是分内的事,领导。”李晓成立正回答。
“嗯,不骄不躁,好。”领导满意地点点头,话锋一转,“你的组织关系,已经调回市局刑警支队了。一中队副队长的位置,还给你留着。养好伤,尽快归队!刑警队需要你这样的尖刀!莽山的案子,还没完,那个‘药渣子’,必须归案!这后续的追捕和深挖工作,还需要你和老秦这样的老刑侦挑大梁!”
调回刑警队!副队长!
这个迟到了太久、本以为已经错过的机会,终于在他用命搏杀之后,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了手中。一股热流瞬间涌上李晓成的心头。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胸膛,声音洪亮而坚定:“是!保证完成任务!请领导放心!”
走出礼堂,冬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却带着难得的暖意。杨丽萍立刻迎了上来,看着他胸前闪亮的勋章,又看看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刑警的锐利光芒,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恭喜李队长。”她故意打趣道。
李晓成也笑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也恭喜杨护士,你的李队长……回来了。”他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笑意和承诺,“等这个案子彻底了结,咱们就……去领证。”
杨丽萍的脸颊飞上红霞,用力回握着他的手,眼中充满了信任和期待:“嗯!我等你!”
不远处,老秦独自一人站在礼堂外的廊柱下,默默地抽着烟。他胸前同样佩戴着二等功勋章,但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凝重。他看着李晓成和杨丽萍相携离去的背影,看着年轻人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和身边姑娘的柔情,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目光投向远方莽山的方向。
那里,层峦叠嶂,白雪皑皑,仿佛亘古不变的沉默。
“冰晶……”老秦低不可闻地喃喃自语,捏着烟的手指微微用力,将烟蒂摁灭在冰冷的石柱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还没结束。”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
老秦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转身,独自一人,拖着依旧有些沉重的脚步,融入了冬日城市喧嚣的人流中。
他的背影,如同一块沉默的、背负着太多秘密的黑色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