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40. 铜钱对影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走廊的声息隔绝。

台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桌面一方,老秦坐在阴影里的轮廓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空气凝滞,带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从老秦旧夹克上散发出的烟草与风霜的气息。

“睡不着,”老秦的声音低沉,打破沉寂,目光依旧落在桌上那份“穿山甲”的协查通报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纸面边缘,“听说老吴的事,心里堵得慌。过来看看。”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李晓成,“档案室……怎么样了?”

李晓成走到办公桌后,没有坐下,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迎上老秦。“吴建国死了。初步判断,是专业手法,用了神经毒素,伪装成急病。”他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案情,“他死前在查东西,关于十年前王大勇案的物证——那枚铜钱项链。”

“铜钱?”老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松开,“那东西……不是归档前就丢了吗?”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问,目光却锐利地锁住李晓成的脸,似乎在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系统记录和签收单显示移交了。但吴建国手里有一份原始物证清单的扫描件照片,上面没有‘遗失’的备注。”李晓成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有人事后篡改了电子记录,伪造了那份带备注的清单归档。吴建国发现了,他保留了证据。然后……他就死了。”

“篡改?”老秦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凝重,“谁有这么大本事?能绕过物证管理流程?档案室的人?”他微微摇头,像是否定这个猜测,“老吴干了半辈子档案,规矩刻在骨子里。他不会。”

“不是他。”李晓成肯定道,目光如炬,“他死前用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铜钱烫手’。他预感到了危险。凶手在杀他前,试图用指纹采集器解锁他的电脑销毁证据,失败了,留下了碎片。”他顿了顿,语气更沉,“法医还在他胃里……找到了一小块铜钱碎片。”

“胃里?”老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脸上的疲惫被一层更深的凝重覆盖,“他吞下去的?为什么?”

“不清楚。碎片锈蚀严重,但上面有奇怪的刻痕,不像汉字,更像某种符文。”李晓成的目光紧紧锁住老秦,“而且,那碎片,不是王大勇那枚铜钱上的。纹饰细节完全不同。”

空气仿佛凝固了。台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老秦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或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疲惫。他沉默了足足十几秒,目光从李晓成脸上移开,重新落回桌面,落在那份“穿山甲”的协查通报上。他的右手,缓缓从膝盖抬起,伸向桌面上那堆凌乱的案卷。

李晓成的视线瞬间聚焦在老秦那只手上。布满老茧和深褐色疤痕的手背,指关节粗大变形。那只手越过“穿山甲”的卷宗,没有停留,最终落在了李晓成放在桌角的烟盒上。

老秦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动作有些迟缓。他摸出打火机,“啪嗒”一声,火苗窜起,映亮了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和眼角的深刻皱纹。他深深吸了一口,灰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起,模糊了他幽深的眼神。

“符文……”老秦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沙哑而飘忽,像在自言自语,“铜钱……不止一枚。”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目光穿过烟雾,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十年前,鬼见愁。炸洞前,我们冲进去清场。那地方,像个毒蛇盘踞的魔窟。地上散着钱,毒资。还有一些……很旧很旧的铜钱,混在里面。当时没人注意。但我……捡了一枚。”他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为什么捡?”李晓成追问,声音绷紧。

“眼熟。”老秦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仿佛穿越了时光的尘埃,“那铜钱上的纹路……跟当年追查一伙跨境文物走私犯时,在他们一个头目身上搜出的护身符……很像。那案子,后来断了线,人没抓着,东西也……不明不白没了。”他重重吸了口烟,烟雾弥漫,“炸洞封山,命都差点丢那儿,谁还顾得上一枚破铜钱?我就随手揣兜里了,想着出来再细看。后来……洞塌了,人埋了,事儿结了。那铜钱……就一直留着。”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烟。办公室里的烟雾越来越浓,带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息。

李晓成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老秦的讲述,看似解释了他为何知道铜钱不止一枚,为何对鬼见愁的细节如此熟悉,甚至为何保留了一枚铜钱。但字字句句,又像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

那枚铜钱上的符文是什么?和吴建国胃里的碎片是否同源?和文物走私案又有什么关联?更重要的是,老秦为什么在吴建国刚死、铜钱线索刚浮出水面、刘明刚失踪的这个敏感时刻,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主动提起这枚铜钱?

巧合?还是……试探?

“秦队,”李晓成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您今晚来,就为了说这枚铜钱?”

老秦将快要燃尽的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再次直视李晓成,里面没有了烟雾的阻隔,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凉的坦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

“晓成,”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老吴死了,铜钱丢了又现,胃里还吃进去一块……这潭水,比鬼见愁底下还浑,还深。”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图书馆那小子跑了,说明背后有人,手眼通天。能篡改物证记录,能在市局档案室悄无声息地杀人,能让一个大活人蒸发……这对手,不是你我,甚至不是市局能轻易扳倒的。”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案子结了,你刚归队,一中队这副担子不轻。有些浑水……能不趟,就别趟了。”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沉重,“把精力放在明处的案子上。老吴的案子,交给别人去查。铜钱的事……就当它烂在鬼见愁的泥里了。”

李晓成猛地站直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他看着眼前这个曾是他精神支柱、如同父兄般的老人,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陌生和寒意。

“秦队!”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吴建国死了!死在市局档案室!死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死因为他发现了物证被篡改!这水浑,所以就不查了?就让它烂了?那三大队的十年算什么?王大勇的死算什么?那些被‘药渣子’害死的人又算什么?!我们这身皮,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老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苍白和痛楚。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猛地抬手捂住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秦队!”李晓成瞳孔骤缩,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老秦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处一片冰凉,老秦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呼吸急促而困难,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药……左边口袋……”老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痛苦地扭曲着。

李晓成慌忙伸手探入老秦旧夹克左边的内袋,果然摸到一个小巧的棕色药瓶。他飞快地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塞进老秦嘴里。

老秦费力地吞咽下去,靠在李晓成臂弯里,胸膛剧烈起伏,闭着眼,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那阵要命的痉挛才缓缓平息,脸上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但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虚弱得厉害。

李晓成扶着老秦坐稳,看着老人蜡黄的脸和紧闭的双眼,刚才那股愤怒被巨大的担忧和后怕取代,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办公室内只剩下老秦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李晓成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痕检科。

李晓成看了一眼虚弱的秦卫国,犹豫了一瞬,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同时按下了免提。

“李队!重大发现!”技术员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我们对吴建国胃里取出的铜钱碎片做了紧急成分分析和纹饰复原!结果出来了!”

李晓成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老秦。老秦依旧闭着眼,但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

“碎片主要成分是青铜合金,含有微量铅、锡、锌等杂质,锈蚀层检测出多种复杂有机化合物残留,初步判断曾长期埋藏于富含腐殖质的酸性土壤环境,或接触过强腐蚀性液体!年代非常古老!最关键的,是那些符文刻痕!”

技术员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我们使用多光谱成像和3D建模技术进行了超高精度复原!那不是普通的装饰纹!是某种极其古老的、带有明确象征意义的徽记!我们对比了所有已知的古钱币和符号数据库,没有直接匹配!但是!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在喊:“纹饰的核心结构,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被国际刑警组织列为最高通缉级别、代号‘貔貅’的亚洲最大跨国文物走私及洗钱集团核心成员所使用的隐秘身份标识——高度相似!相似度超过85%!‘貔貅’集团覆灭后,这个标识就彻底消失了!这块碎片,是目前唯一被发现带有类似标识的实物!”

“貔貅”集团!

李晓成如遭雷击!他猛地看向老秦!

老秦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此刻却布满血丝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震惊,没有意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灰败和了然。他看着李晓成,嘴角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无声的叹息。

痕检科技术员的声音还在免提里激动地回荡:“……另外!李队!我们重新核对了当年‘穿山甲’案现场遗留的微量物证数据库!在其中一个疑似‘穿山甲’使用过的安全屋角落,提取到极其微量的、与吴建国胃内铜钱碎片锈蚀层成分高度一致的土壤残留物!时间、地点、物证成分……全部指向鬼见愁!‘穿山甲’当年最后消失的地方,就是鬼见愁!他很可能……就是‘貔貅’集团在境内的关键人物之一!”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分析着数据关联的惊人可能性。

但李晓成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世界,在“貔貅”和“穿山甲”这两个名字被串联起来的瞬间,轰然崩塌。

他死死盯着眼前虚弱不堪的老秦。

鬼见愁行动报告上那句“生还可能性极低”的结论。

老秦对行动细节的异常熟悉。

他对铜钱“不止一枚”的知晓。

他口袋里那枚来源不明的铜钱。

以及此刻,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灰败和了然……

一个冰冷到令人窒息、却又将所有碎片严丝合缝拼接起来的真相,如同鬼见愁洞窟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寒冰,带着彻骨的杀意,狠狠刺穿了李晓成的胸膛!

当年炸塌鬼见愁洞口,埋下去的,除了“药渣子”王根生,很可能还有……“穿山甲”!而知道“穿山甲”可能没死,甚至可能和“貔貅”集团有关的……只有当年深入洞窟、主导行动的人!

那个人……就是坐在他面前,刚刚还在劝他“别趟浑水”的秦卫国!

老秦的手,那只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此刻正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在李晓成仿佛要将他灵魂洞穿的目光逼视下,那只手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像一片在狂风中挣扎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