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罗志强吗?…对,是我…你托我打听的事儿…有消息了…那个姓李的管教…今天真来了…被张德彪他们…打得很惨…扔后门沟里了…”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李晓成濒临崩溃的意识边缘。它很低,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紧张,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仿佛在汇报一件期待已久又令人心满意足的“成果”。
罗志强!
他在托人打听自己!
而且,就在此时此刻,就在他被张德彪打得半死、像垃圾一样扔在土沟旁的时候,有人正在向罗志强实时汇报!
这个认知带来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额头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罗志强…那个在监舍里像西方雕塑般冷漠、眼神深不见底的年轻人!他为什么要打听自己?他预料到自己会来?他…他才是幕后那只眼睛?!
混乱的念头像沸腾的岩浆在李晓成混沌的脑海里翻滚。他想挣扎着爬起来,想找到那个打电话的人,想质问这一切!但身体像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每一次试图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只能徒劳地转动着眼珠,视线在血污和眩晕中模糊地扫视着周围。
厂区高大的后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土沟里散发着垃圾和污水的腐臭。几米开外,蜷缩在地上的陈建军发出痛苦的呻吟。除此之外,空无一人。那个打电话的声音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风吹过枯草和远处厂区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
“建军…建军!”李晓成用尽力气,嘶哑地喊着,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陈建军似乎听到了,身体动了动,发出一声更响亮的痛哼:“操…张德彪…老子…老子弄死你…”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嘴角的血沫混着尘土。
不行!不能躺在这里!李晓成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精神一振。他必须离开!张德彪他们随时可能再出来!而且,罗志强这条线…太诡异了!他不能倒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和翻案执念的余烬,支撑着他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他手脚并用,像一条濒死的蠕虫,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土沟边缘爬开,拖出一道混着血迹和泥土的痕迹。每挪动一寸,都伴随着骨头散架般的剧痛和眼前炸开的金星。
他爬到陈建军身边,用肩膀顶了顶他:“建军…起来…快走…”
陈建军睁开被打肿的眼睛,看到满脸是血、形容狼狈的李晓成,混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清醒和狠戾:“走…对…不能死在这儿…”他学着李晓成的样子,用还能动的右手撑着地,一点点挪动身体。
两个人,一个前警察,一个愤怒的兄长,像两条在泥泞中垂死挣扎的鱼,用最狼狈不堪的方式,拖着重伤的身体,离开了那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土沟。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厂区围墙外更偏僻、更崎岖的野地爬行。尖锐的碎石和枯枝划破衣服,刺入皮肉。汗水、血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糊满了全身。
不知爬了多久,也不知爬了多远,直到彻底力竭,再也挪不动半分。他们瘫倒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里,像两堆被遗弃的破布。剧烈的喘息撕扯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尘土的气息。阳光透过稀疏的草茎,刺得眼睛生疼。
李晓成仰面躺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身体的疼痛如同潮水,一阵阵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但比疼痛更清晰、更让他遍体生寒的,是昏迷前听到的那通电话。
罗志强!
他为什么要打听自己?
那个打电话的人是谁?是厂里的人?还是看守所的人?老吴?小张?甚至…所长?!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罗志强在里面,怎么能遥控外面?
他托人打听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是看笑话?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个问号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喘息。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铜线失窃案是漩涡的中心,但漩涡的边缘,却连接着看守所,连接着罗志强这个神秘的犯人!
“姓李的…你…你怎么样?”旁边传来陈建军虚弱而嘶哑的声音。
李晓成艰难地转过头。陈建军的样子比他好不了多少,鼻青脸肿,嘴角破裂,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身上沾满污泥和血渍。
“死不了…”李晓成吐出几个字,声音像砂纸摩擦,“你呢?”
“妈的…骨头…骨头可能没断…”陈建军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绝望,“操他妈的张德彪!还有那个汪明!狗日的!证据…证据没找到…还差点把命搭上…”他想起刚才在汪明办公室的遭遇,想起被张德彪铁拳殴打的痛苦,巨大的挫败感让他几乎崩溃。
李晓成沉默着。证据?他下意识地去摸夹克口袋。那里,有他在小树林找到的那个被踩进泥里的“大前门”烟盒!
他忍着剧痛,颤抖着手把烟盒掏了出来。烟盒已经在他刚才的爬行中被压得更扁,沾满了污泥和血迹,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烟盒内侧那被涂抹过的字迹,在血污和泥泞的覆盖下,更加难以辨认,只剩下几道模糊的划痕和那半个残缺的“5”。
唯一的“证据”,也成了这副模样。
“这…这破玩意儿…有用?”陈建军瞥了一眼,绝望地问。
李晓成看着手中这团肮脏的纸片,一种比身体疼痛更甚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有用吗?这能证明什么?能撼动张德彪、汪明和孙秃子精心构筑的“铁案”吗?能洗刷陈建生的冤屈吗?能抵消自己那一巴掌的罪孽吗?不能!统统不能!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拿着树枝冲向风车的唐吉坷德,可笑,可悲,又可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换来的只有满身的伤和更加绝望的深渊。
杨丽萍的诀别信在脑海中闪过,冰冷而清晰。
所长宣布停职时的眼神,失望而沉重。
张德彪的狞笑和铁拳,凶狠而残忍。
还有陈建生那双惊惧绝望的眼睛…
以及,罗志强那深不见底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冷漠目光…
“啊——!”巨大的痛苦和绝望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李晓成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是因为身体的剧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崩溃!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团代表着失败和耻辱的烟盒狠狠摔在地上!还不解恨,他挣扎着抬起还能动的脚,狠狠地、疯狂地踩踏上去!
“操!操!操!”他一边踩,一边发出困兽般的咆哮,泪水混合着血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那不是懦弱的眼泪,而是被逼到绝境、信仰崩塌、尊严被彻底碾碎后的悲愤和绝望!
陈建军被李晓成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看着他状若疯虎地踩踏着那个早已不成形的烟盒,看着他脸上混合着血泪的狰狞表情,这个粗犷的汉子也感到了彻骨的悲凉。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行浑浊的泪水从肿胀的眼缝中滑落。他知道,这个被他寄予最后一丝希望的前警察,也和他一样,彻底被击垮了。
荒草丛中,只剩下李晓成粗重绝望的喘息和脚踩纸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工厂那永不停歇的、冷漠的机器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李晓成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瘫倒,像一滩真正的烂泥。他仰望着天空,眼神空洞,所有的愤怒、挣扎、不甘,都化作了死灰般的沉寂。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草丛传来。像是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靠近。
李晓成和陈建军瞬间绷紧了神经!难道是张德彪的人追来了?!
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荒草被轻轻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探了出来。不是凶神恶煞的保卫科打手,而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男孩。男孩穿着脏兮兮的旧衣服,脸上沾着泥灰,手里还提着一个破旧的编织袋,里面装着捡来的废铁和矿泉水瓶。他显然也被草丛里两个浑身是血、形容可怖的人吓了一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男孩的目光在李晓成和陈建军身上惊恐地扫过,最后落在了李晓成刚才疯狂踩踏的地方——那团被踩得稀烂、沾满血污和泥土的烟盒残骸上。
男孩犹豫了一下,似乎对那团东西产生了好奇。他小心翼翼地又往前挪了一小步,蹲下身,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去捡拾那团破纸。
“别动!”李晓成用尽力气嘶哑地喝了一声,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男孩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手,惊恐地看着李晓成。
“那…那是垃圾…脏…”李晓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自嘲。是啊,垃圾。他拼命想抓住的“证据”,他为之付出惨痛代价的“希望”,不过是一团肮脏的、无用的垃圾。
男孩怯生生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那团破纸,最终没敢再去捡。他犹豫着,从自己那个破编织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半瓶喝剩的、脏兮兮的矿泉水,怯生生地放在离李晓成不远的地上,然后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飞快地转身,钻进了荒草丛,消失不见了。
半瓶浑浊的矿泉水,静静地立在布满碎石和枯草的地面上,瓶身上沾着男孩的指印和泥污。
李晓成怔怔地看着那半瓶水,又看看地上那团被他踩得面目全非的烟盒残骸。一个捡垃圾的孩子,用他仅有的、肮脏的半瓶水,对他这个曾经自诩正义、如今却狼狈如丧家之犬的前警察,施舍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
巨大的讽刺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半瓶水,而是再次抓起了那团肮脏的、被他踩烂的烟盒纸。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纸片的边缘刺痛了皮肤。他闭上眼,牙关紧咬,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荒草丛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两个重伤者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在空旷的田野上显得格外微弱和绝望。
突然,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李晓成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那不是痛哭,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后,无法抑制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