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判厅后堂的硬板床上,蒋捷被一阵尖锐的头痛刺醒。喉咙里像塞了把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昨夜桑落酒的酸腐和熏炉里劣质沉香的闷浊。窗外天色灰白,雪停了,但铅云低垂,压得檐角的风铎都失了声响。
“大人,您醒了?”陈福端着个粗陶碗进来,碗里黑乎乎的药汤散发着刺鼻的苦味,“老奴煮了些醒酒汤,加了葛根和甘草...您快趁热喝了,去去寒气,也压压那酒毒。”老书吏的眼圈也是乌青的,显然一夜未眠,目光躲闪着不敢看蒋捷。
蒋捷撑着坐起,官袍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残留着酒渍和脂粉的腻香——那是平山堂舞姬们身上的味道。他接过碗,滚烫的碗壁灼着指尖,汤药入口苦涩难当,却压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感。昨夜的情景碎片般涌入脑海:盐运使李延寿肥胖的手指在羊脂玉酒杯上摩挲,通判王元敬高谈阔论“为贾相爷分忧乃吾辈本分”,满桌珍馐(熊掌、猩唇、冰鱼脍)在琉璃灯下泛着油腻的光,丝竹管弦声里,那几个苏州清倌人低眉顺眼,琴弦拨出的却全是靡靡之音。
最刺目的是王元敬最后拍着他肩膀说的话:“老弟!昨夜那副《鹊华秋色图》,可是赵松雪的真迹!价值万金!算作咱们扬州上下对相爷的一点‘冰敬’心意,就由老弟你亲自押送入京!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体面?”蒋捷冷笑出声,喉间的灼痛更甚。那幅画,是李延寿从一个破落世家巧取豪夺来的,沾着血泪。而他蒋捷,这个所谓的“樱桃进士”,竟成了为虎作伥的押运人!
“陈福,”他哑着嗓子问,药碗在手中微微发颤,“昨夜...可有人来过?或有什么东西送来?”
陈福身体一僵,眼神瞟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荆条筐,里面是新送来的南山炭,黑黢黢地堆着。“没...没什么要紧的。”他搓着手,“就是...就是王大人一早派人送来几匹上好的湖绉,说是给大人做身新官袍,进京面相爷时穿...体面些...”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
体面。又是体面。蒋捷感到一阵窒息。他挥挥手让陈福出去,目光却死死盯住那筐炭。挣扎着起身,忍着眩晕走到筐边。冰冷的炭块散发着生涩的烟火气。他伸手进去,不顾炭灰沾污了中衣,在粗糙的炭块间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物,心猛地一跳!抽出来,却只是一块形状略异的粗炭,并无他预想中的竹叶刻痕或密信。巨大的失望攫住了他,或许那三道刻痕真的只是巧合?或许那张芦苇拜帖,不过是某个旧识无意义的问候?
他颓然坐回冰冷的床沿,头痛欲裂。目光落在桌案上。除了堆积如山的漕粮簿册,赫然多了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卷轴!刺眼的明黄色像一道灼热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无法直视——正是那幅《鹊华秋色图》!王元敬的动作竟如此之快!
“大人...”陈福去而复返,端着一盆热水和布巾,声音带着迟疑,“还有一事...西门外流民营的张里正...天没亮就在衙门口候着了,说有急事禀报...老奴看他脸色青灰,怕...怕是染了病气,没敢让他进来,打发他先回去了...”
“急事?”蒋捷心头一紧,想起昨夜隐约听到的压抑咳嗽声,“他说何事?”
“说是...营里昨夜又死了七口人,症状和前些日子不同,这次吐...吐黑血...”陈福的声音带着恐惧,“张里正求拨些石灰和生药,哪怕是最贱的车前草、鱼腥草也好...可库房里...”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库房除了耗子屎,什么都没有。
蒋捷猛地站起,眩晕感让他扶住了桌角。他必须去看看!他抓起昨夜那件半旧的灰鼠皮斗篷,胡乱裹上,就要往外走。
“大人!使不得啊!”陈福慌忙拦住,脸上血色尽褪,“那营里...邪性!王大人早有吩咐,签判大人身负押运贡礼重任,不可轻涉险地!万一...万一染了时疫,耽误了相爷寿辰,那可是天大的罪过!”老书吏的声音带着哭腔,“况且...况且盐运使李大人那边,今日午时还要请您过府,商定押运路线和护卫人选...”
蒋捷的脚步钉在原地。押运路线?护卫人选?监视才是真的!他看着陈福惊恐浑浊的老眼,又看看桌上那卷明黄的催命符,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是这扬州的签判,却连自己的官廨都走不出去。
“去...取我的官印来。”蒋捷的声音干涩无比。
陈福不明所以,还是很快捧来了装着铜印的木匣。
蒋捷打开印匣,取出冰冷的铜印,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角那筐南山炭旁。他拿起一块最大的炭,狠狠砸在地上!炭块碎裂,溅起黑色的粉末。他将印匣倒扣在散落的炭块上,铜印“哐当”一声掉入炭灰中。他拿起印,又狠狠砸向另一块炭!如此反复数次,原本锃亮的铜印很快沾满了黑灰,印钮的獬豸神兽也被污迹覆盖,面目模糊。
陈福看得目瞪口呆:“大人...您...您这是何意?”
蒋捷将沾满炭灰、变得肮脏沉重的铜印塞回陈福手中,眼神冰冷:“去告诉张里正,签判厅库房空虚,无钱无药。本官...只有这枚官印还值些体面。让他拿去,寻城里的药铺当铺,不拘哪家,就说本官蒋捷以这七品官印作押,赊欠石灰二十担,生药若干!若有铺子肯赊,来日...本官俸禄抵偿!若不肯...”他惨笑一声,“就让他砸了这印,当废铜烂铁换几文钱,买些草席裹尸吧!”
“大人!万万不可啊!官印乃...”陈福捧着那枚肮脏的印,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浑身发抖。
“去!”蒋捷厉喝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告诉他们,这是签判蒋捷的命令!若有人问罪,自有本官一力承担!”他指着桌上那卷明黄的画轴,“至于这个...告诉王通判和李盐运,就说本官昨夜酒毒未清,头疼欲裂,无法商议押运事宜。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陈福捧着印,看看蒋捷铁青的脸,又看看桌上那卷刺眼的贡礼,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劝,佝偻着背,一步三颤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蒋捷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窗。冰冷浑浊的空气涌入,带着运河的腥气和远处隐约的、焚烧秽物的焦糊味。西城方向,灰黑色的烟柱低垂着,融入铅灰色的云层。几片零星的、肮脏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炭灰的双手,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迹。官印上的炭灰也蹭到了袖口,在原本磨损的云纹官袍上,留下一片无法忽视的肮脏印记。
桌案一角,昨夜带回的那张画着芦苇的素白拜帖,被风吹落在地。蒋捷弯腰拾起,指尖拂过那片孤零零的芦苇。那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和水腥气似乎又钻入鼻腔。他走到墙角,从荆条筐里再次拿起一块冰冷的南山炭。指腹用力摩挲着粗糙的表面,炭灰簌簌落下。这一次,在炭块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他触到了三道极其细微、近乎被磨平的、平行排列的刻痕——比车辕上的更加隐蔽,却真实存在。
窗外,签判厅前院传来了陈福和某个胥吏低低的、充满惊惶的争执声,伴随着算盘珠子拨动的、单调而冰冷的噼啪声,那是胥吏们在核算为贾相爷寿礼摊派给扬州各商户的“孝敬”份额。这声音与西城方向那死寂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沉默,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撕裂感。
蒋捷攥紧了手中的炭块,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冰冷的触感,竟成了这污浊绝望的寒冬里,唯一一点带着生硬质地的真实。他望向灰蒙蒙的运河方向,那里曾是祖父口中“铁锁横江”的战场,如今只剩下满载着贡礼、驶向临安葛岭的漕船。而南岸的竹林,隐在阴霾之后,再也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