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疯狂山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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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科学家们未曾了解事情原委,便拒绝听从我的劝告,我才不得不出来发表这番声明:我反对计划中的南极考察活动——反对在南极展开大规模的化石搜寻,也反对在南极进行大规模钻探和融化远古冰盖——但我不愿吐露其中缘由。一想到我即便对考察队发出警告,也可能只是无用功,我更是连一字一句也不愿透露了。我知道,我所揭露的真相必然会引起众人的质疑,但是我如果选择隐瞒其中那些看起来荒诞不经又令人难以置信的部分,那就什么也不剩了。迄今为止未曾公开的照片中,那些用普通手段拍摄的照片,以及飞机航拍下来的照片,都极其清晰,生动形象,皆可为我所言作证。尽管如此,因为拍摄的距离太远,仍有可能经过巧妙的手段人为造假,所以这些照片还是会遭到质疑。而那些水墨画当然也会受人嘲笑,说明显就是伪造的;尽管如此,艺术方面的专家还是会觉察到这些水墨画的绘画技艺是多么怪诞,并为之困惑不已。

到头来,我不得不依靠少数科学领袖所拥有的判断力和所站的立场。一方面,他们的思想足够独立,能根据那些有着极强说服力的证据来权衡我提供的资料,或是借鉴某些既原始又极其令人大惑不解的神话传说;另一方面,他们的影响力也足够大,探险界对这片疯狂山脉的任何草率且野心勃勃的计划,他们都有能力阻止。而与此相比,我和我的同僚就可以说是不幸了——相对而言,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人微言轻的小人物,关系网中也仅仅只有一座规模较小的大学,这样的我们是无法在疯狂怪诞或极具争议性的自然事件里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的。

更糟糕的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并非相关核心领域的专家。我们的工程系教授弗兰克·H·帕博迪所设计的钻探设备性能优越,而作为地质学家的我领导密斯卡托尼克大学[1]探险队所要完成的任务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南极大陆的不同地区使用这些性能优越的钻探设备,来采集深层岩石和土壤的标本。尽管除此领域外,我并不想做任何其他领域的先驱者;但是我希望能沿着先前那些南极探险家的线路往下走,在不同的地点挖掘开采,期待能靠着这些新型的机械装备采集到一些迄今为止用普通手段无法采集到的标本。就像公众们早就从我的报告中所知悉的那样,帕博迪的钻探设备极其轻巧便携(因为大多数设备都是用轻巧的铝合金制造的),而且还前卫地将传统的喷水式钻探原理与小型圆凿岩钻的原理相结合,使得设备能快速应对各种硬度不同的地层。钢制钻头、连接杆、汽油发动机、可拆卸的木质钻井架、爆破物品、电线、废料清除钻,以及5英寸宽、全部组合起来长达1000英尺的钻探用分段组合管道,再加上必需的零部件,也不会超重,只需要三架七条狗拉的雪橇就能拖动。为了能够适应在南极高海拔的空中飞行,四架大型多尼尔飞机都经过了专门的设计,而且还配有帕博迪设计的燃料保暖和快速启动装置,以便能将我们整支探险队从大冰障边缘的基地,运送到内陆各个适合考察的地点。这些地点都准备有数量足够的雪橇犬,我们一旦抵达,就可以使用它们。

我们原本计划在南极度过一整个季节——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再待久一些——以期能尽可能勘探得广阔些。我们会主要勘探山区与罗斯海以南的高原地带,沙克尔顿、阿蒙森、斯科特和伯德[2]等人也曾勘探过这些地区,有的勘探的程度深,有的则较浅。我们驾驶着飞机在营地之间来回移动,飞行的过程中跨越了许多的区域,这些区域的地质作用各异,我们也就在途中观察到了不同的地质构造。我们希望这次可以在南极发现比过去更多的地质标本;尤其是在前寒武纪地层,因为过去在这里挖掘到的标本数量非常少;我们也希望尽可能收集到种类繁多、含有化石的上层岩石标本,因为在这片充满了寒冷与死亡的荒芜世界中所埋藏的历史,那些有关远古生命的历史,对我们了解地球的过去来说,意义是极其重大的。众所周知,南极曾一度位于温带、甚至热带地区,植物与动物生命种类繁多,随处可见;但现在的南极却是片不毛之地,只有地衣、海洋动物、蛛形纲动物以及生活在北部边缘的企鹅仍旧顽强地幸存下来;而我们则希望能在这次探险中获得更多的信息,让我们已知的部分变得更丰富、更准确,也更详细。我们一旦在简单的钻孔中发现岩层中含有化石的迹象,便会用爆破扩大孔径,以便获得尺寸与条件都合适的标本。

因为钻探深度需要根据上层土壤和岩石中显示出的迹象来调整,所以钻探作业也就只能在那些裸露或近乎裸露的地表上进行——也就是说,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在斜坡和山脊上钻探,因为低地上都覆盖着1—2英里厚的坚冰。虽然帕博迪设计了一套解决方案——将许多铜电极沉入分布密集的钻孔中,然后依靠汽油驱动的发电机去融化坚冰(融化区域有限)——但是我们不能把可钻探的深度浪费在融化那些数量可观的冰川上。尽管像我们这样的探险队只能试验性地使用帕博迪的技术,无法将其投入正式应用,但是即将启程的斯塔克韦瑟-摩尔考察队罔顾我在从南极返回后就向他们发出的警告,坚持要运用这一方案。

考察中,我们给《阿卡姆广告人》[3]与美联社发送了许多无线电简报;在考察结束后,我与帕博迪也写了不少关于这次考察的文章,公众也从中对密斯卡托尼克探险队有了一定的了解。我们这支队伍里有四位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专业人士——帕博迪、生物系的莱克、来自物理系的埃尔伍德(同时也是气象学家),还有我这个地质系的代表,在这次活动中担任名义上的总指挥——除此之外,队伍里还有十六个助手:其中七个是来自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研究生,另外九个则是经验丰富的技工。他们中有十二个人能胜任飞行员,除了两个人不会之外,其他人都能熟练地使用无线电发报设备。另外,他们中有八个人也像我、帕博迪和阿特伍德一样,懂得如何用罗盘和六分仪来导航。除此之外,当然,我们的两艘船——曾经是普通的木质捕鲸船,但为了对抗冰天雪地的气候特别加装了辅助用蒸汽机,做足了防护——也配足了人手。本次探险有纳撒尼尔·德比·皮克曼基金会和其他几笔特殊捐助的资助;因此,虽然没有在公众面前大张旗鼓地宣传过,但我们还是准备得非常充分。雪橇犬、雪橇、机器设备、营地物资以及五架飞机还未组装的部件都运往了波士顿港装船。我们专门针对考察的目的,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由于这些年来有许多探险先驱者们曾涉足过这片大陆,所以我们在筹备补给、食物、运输以及营地搭建等相关工作时,也从他们留下的极佳先例中获得了很大帮助。同时,因为这些数量众多的先驱者们个个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所以我们这支探险队尽管做了万全的准备,但世界还是鲜少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就如报纸上所报道的一样,我们于1930年9月2日从波士顿港起航,从容不迫地沿着海岸穿过巴拿马海峡,沿途停靠在萨摩亚与塔斯马尼亚岛的霍巴特。在抵达霍巴特时,我们装载了最后一批补给。探险队中没有一人曾去过极地,因此我们一切都只能依靠两位船长——指挥着双桅横帆船阿卡姆号的海上指挥官J·B·道格拉斯,以及指挥着小型三桅船密斯卡托尼克号的乔治亚·索芬森了。他们两人都是常年在南极水域出没的捕鲸人,经验丰富、技术老练。随着我们逐渐离开人类居住的世界,悬挂在北方天空中的太阳变得越来越低,每天在地平线上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大约南纬62度处,也就是即将进入南极圈前,我们看到了旅途中的第一座冰山——它像张桌子似的,边角垂直。到了10月20日,我们终于驶入了南极圈,还因此而举行了一场又典雅又合适的庆祝会。不过,那些大块大块的浮冰给我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在长途航行后,我们穿越过了热带地区,而眼下不断下降的气温又让我颇为烦扰。但我还是让自己振作起来,以迎接更为严峻的气温考验。在沿途中,许多奇妙的大气现象让我深深着迷;其中包括一次极其栩栩如生的海市蜃楼——远处的冰山变成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城堡的城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现象。

幸好眼前的这些浮冰延伸得不广,也堆积得不厚,我们推开浮冰继续前进,终于在东经175度、南纬67度的地方重新进入了开阔的水域。10月26日的早晨,茫茫大海的南面忽然出现了一块坚实的大陆。还未到中午,一座白雪皑皑的巨大山脉便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它从一端远远延伸到另一端去,巍峨雄伟,我们都因此而兴奋不已。我们终于遇到了这片未知大陆的前哨,以及它那充满冰封死亡的神秘世界。这些山脉显然就是当年罗斯发现的阿德米勒尔蒂山脉。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绕过阿代尔角,沿着维多利亚的东岸继续航行,抵达麦克默多海岸,按照计划在南纬77度9分的埃里布斯火山脚下安营扎寨。

航行的最后一程沿途所见之景栩栩如生,激起了我们的无限遐想。雄伟贫瘠的神秘山峰在西面若隐若现,正午的太阳低垂在北方天空中,午夜的太阳则掠过了南面地平线。朦胧的淡红色光芒倾撒在皑皑白雪、淡蓝冰层、水道,以及巨大山坡上那些裸露在外的小块黑色土地之上。南极不时肆虐的可怕狂风横扫过荒凉的山峰;狂风呼啸的韵律中,隐约含有某种狂野的、若有若无的笛音,它涵盖了一段非常宽广的音域。它似乎与潜意识中的记忆片段相互作用,让我感到烦躁不安,甚至有些害怕。眼前的景色让我想起了尼古拉斯·罗列赫[4]所画下的怪异而令人不安的亚洲风景画,甚至让我联想起了更加怪异、更加令人不安的邪恶传说中对冷原的描述。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所撰写的那本令人恐惧的《死灵之书》[5]里就有这些描述。后来我为此感到十分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在大学图书馆里阅读那本可怕的书籍。

11月7日,我们经过了富兰克林岛,暂时看不到那向西边延伸的山脉了;到了第二天,我们就能远远望见前方罗斯岛上的埃里伯斯峰与恐惧峰,以及后面绵延不断的帕里山脉。巨大冰障低矮的白线已一直延伸到了视野的东面,垂直高度约200英尺,就像魁北克省的悬崖峭壁一样,此处即标志着我们这次南航的终结。到了下午,我们进入了麦克默多海峡,离开了埃里伯斯峰的背风面,峰顶还在冒着滚滚浓烟。火山的山峰耸立在东面的天空下,十分陡峭,约有12700英尺高,就像是日本绘画里神圣的富士山一样。而在它后面的,则是恐惧峰那海拔10900英尺、鬼魅幽灵般的白色尖峰了。不过,如今它早已是座死火山了。

埃里伯斯峰的峰顶断断续续地涌出阵阵浓烟。队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聪明的硕士生丹弗斯,指出了那些在积雪山坡上熔岩似的东西。这座于1840年发现的山峰无疑就是坡[6]在七年之后写下的那首诗的灵感源泉:

——在至高无上的山顶上,

像有充满了硫磺的火山岩浆,

如狂潮般无尽奔腾,

它一面低吟悲泣,

一面从耶利克山奔涌而下,

涌入了极北的国度。

丹弗斯涉猎甚广,读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书籍,也跟我们谈了许多关于爱伦·坡的事情,我对此也兴致勃勃,因为在爱伦坡唯一的长篇故事、神秘而又令人不安的《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7]中,就有对南极景色的描写。在荒芜的海岸和高大的冰障之下,都能看到有无数奇形怪状的滑稽企鹅一边呱呱大叫,一边拍打着自己的鳍状翼。同时,我们还能看到许多肥胖的海豹,它们或是在水中游泳,或是趴在大块浮冰上,随之缓缓漂流。

午夜过后,我们在第九天的凌晨,靠着小船,艰难地在罗斯岛登陆。我们在每艘船上都接好了缆绳,准备用裤形救生圈从船上卸下补给。尽管斯科特和沙克尔顿[8]探险队早就在此登陆过,但是我们第一次踏上南极的土地时,心情依旧是沉重而复杂的。我们在火山脚下冰雪覆盖的海岸上建立了一个临时营地,而探险队的总部依旧在阿卡姆号上。我们卸下了所有的钻探设备、雪橇犬、雪橇、帐篷、给养、汽油罐、实验性的融冰装置、照相机(包括普通相机和航空相机)、飞机零部件,以及其他一些需要的配件。除飞机上的无线电设备外,这些装备中还包括了三台小型的便携式无线电发报机。如此一来,不论我们去到南极大陆的哪里,就都能与阿卡姆号上的大型无线电设备取得联系了。而船上的大型无线电设备则负责与外界联系,将探险过程中的新闻报道转发给阿卡姆广告人位于马萨诸塞州金斯波特角那功率强大的无线电站。我们希望只用一个南极夏季就能把工作全部完成;倘若不成,我们还可以在阿卡姆号上过冬,再派遣密斯卡尼托克号在海面还未封冻前向北航行,获取下个夏季的补给。

报纸已经报道过的早期行动,我就不必在此再赘述了:我们登顶了埃里伯斯火山;我们在罗斯岛上的几处地点进行了地质钻探,相当成功,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帕博迪的钻探设备:他的设备钻探速度惊人,即使钻头遇到了坚硬的岩层也能畅通无阻;我们还临时试验了一下小型融冰装置;又冒险带着雪橇和给养攀上了巨大的冰障;然后在位于冰障顶端的营地里组装好了五架大型飞机。我们的登陆小队(包括20名队员和25只阿拉斯加雪橇犬)的健康状况非常好。当然,到目前为止我们也还没有遇到真正具有破坏性的低温或者是风暴。大多数时候,气温表上的数字介于华氏零度到华氏20度之间,有时甚至达到25度之上,不过在新英格兰过冬的经验让我们能够适应这样的寒冷气候。冰障上的营地是半永久性的,只是用来贮存汽油、食物、炸药和其他物资。我们在探险时实际所需的设备和物资只用四架飞机运输就足够,所以我们把第五架飞机以及一名飞行员和两名船上的人员留在了贮存营地,以便在我们损失了所有用来探险的飞机后,还能回到阿卡姆号上去。后来,我们在不需要其他飞机来回运送设备的时候,就会安排一两架飞机在贮存物资的营地与另一处永久性基地之间来回穿梭,这个基地位于南方600英里的高原上,比尔兹莫尔冰川的后方。尽管有许多报告中都说到过南极那恶劣的天气环境,会有可怕的狂风和从高原上倾泻而下的恐怖风暴,但考虑到经济利益,以及可能可以提高勘探效率,我们还是决定放弃建设中转站,转而去冒险一把碰碰运气。

我们在无线电报里也记载了那段惊心动魄的飞行经历——我们的中队于11月20日飞越了西面巍峨高耸的陆架冰,整次飞行长达四小时,且全程无停歇,飞行途中只有飞机的引擎声在深邃无边的死寂中回荡。好在大风没给我们带来太大的麻烦,虽然遇上了一片浓雾,但在无线电罗盘的帮助下,我们顺利穿过了那片区域。飞临南纬83度到84度时,巍峨的山脉隆起已在前方若隐若现,我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达了世界上最大的山谷冰川——比尔兹莫尔冰川了。冰冻的大海此刻已逐渐后退,褶皱多山的海岸线大块裸露。我们终于真正进入了这片长期以来静默得难以想象的白色南终之地。就在意识到这点之后,眼前已是高耸入云的南森峰,它几乎有15000英尺高,屹立在遥远的东面。

我们成功地在东经174度23分、南纬86度7分的冰川上建立了南方营地。我们靠着雪橇滑行和短途飞行,在冰川雪地的不同地点之间来回自如,钻探与爆破都进行得快速又高效;此外,在12月13到15日期间,帕博迪与两名学生——格德尼与卡罗尔——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成功登顶南森峰;但这些都已经成了历史。我们在那片海拔高度大约为8500英尺的地方进行了试验性钻探,结果发现某些地方的积雪与冰层仅仅只有12英尺厚,下面就是厚实的土地了。因此,我们在许多过去探险家们从未想过要搜寻矿物标本的地方开始了钻探,不仅大量使用了小型融冰装置、甘油炸药,还用上了专门的钻头,深深地钻透了岩层,最终获得了大量前寒武纪时期的花岗岩和比肯砂岩,而由此获得的标本也证实了我们的推断——这片高原与西面的大片陆地组成都是一样的。但是位于南美洲东面下方的小块陆地则略有不同。当时我们认为那是一块因为冰冻的威德尔海与罗斯海将大陆的连接隔断而产生的独立且小块的陆地块,但是伯德后来推翻了这一假设。

一旦在钻孔后发现有砂岩的痕迹,我们便会将那一处炸开,并进行开凿。而且,我们在其中发现了许多非常有趣的化石纹理与碎片;特别是蕨类、海藻、三叶虫、海百合以及各类软体动物的化石,例如舌形贝与胃门足类的化石——这些化石似乎都与此地的原始历史联系紧密,意义非凡。我们还在其中发现了一段奇怪的三角形纹理,纹理最大的直径约有1英尺。这块化石本在一次深层钻探爆破中被炸成了三段,但莱克又把它们给一一拼好了。它们都来自于西面那靠近亚历山德拉皇后山脉的附近;作为一名生物学家,莱克似乎发现这些奇怪的纹理令人迷惑且又大大地激起人的兴趣,让人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在我这个地质学家的眼中,这与沉积岩中常见的连锁效应没什么区别。因为这些板岩不过是沉积层被挤压后形成的一种变质底层,而这种压力本身又能对已经存在的痕迹产生奇怪的扭曲作用,所以我觉得不必对这些凹陷的纹理如此惊讶。

1931年1月6日,我、莱克、帕博迪、丹弗斯、其他六个学生以及四位技工一起,搭乘着两架飞机,径直飞越了南极上空。期间,我们遭遇了突如其来的高空强风,最终不得不迫降,但幸运的是,强风没有逐渐演变成典型的极地风暴。正如报纸上所说,这只是几次观测飞行的其中一次,在其他几次飞行中,我们都到达了过去探险家们从未抵达过的地区,试图辨识出这些地方的地形特征。早期的几次飞行观测都较为令人失望,不过那几次失败的飞行让我们有幸看到了称得上是数一数二壮阔的南极海市蜃楼。那些海市蜃楼都奇幻迷离,而且具有极强的欺骗性,相较之下,我们在海上看到的海市蜃楼也只不过是眼前宏大景观的一个简短序曲罢了。遥远的群山漂浮在天空中,宛如施展了魔法的城市。午夜低垂的太阳散发出魔法似的光芒,整个白色的世界便溶解在这样一片金色、银色与猩红色相互交织的大地里,一如邓萨尼勋爵[9]的梦境与他那对冒险的渴望。阴天时,雪地会与天空相交,融合成一片白茫茫的虚空之景,让人完全无法分辨出地平线,这让我们的飞行受到了非常大的影响。

最终,我们下决心要执行原计划,让所有四架探测飞机一起向东飞行500英里,并在那里寻找合适的地点建立新的附属营地。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先前的推论是错误的,仍旧认为那里是南极大陆上分离出来的一块较小陆地,在那里获得岩石标本用来进行比较研究也必定是较为理想的。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健康状况仍然良好,这都多亏了有酸橙汁作为菜单上固定不变的罐装腌制食品的一种营养补充,而温度也一直在华氏零度以上,让我们不用穿上厚厚的皮毛保暖也能维持体温,继续工作。时至盛夏,我们当时要是能在小心谨慎的基础上提升速度的话,也许就能赶在三月结束前完成工作,不必在南极漫长的极夜里挨过冗长无聊的冬季。从西面刮来的暴风袭击了我们好几次,但是我们用雪加固了营地的主要设施,又有着埃尔伍德的技术帮助——靠他设计了简易的飞机掩体,并用厚重的雪块堆建了防风墙——这才躲过了一劫。我们不仅运气大好,效率也非常高,想来实在是不可思议。

当然,外界知道我们的计划,而且也知道我们在转移到下一个营地之前,莱克出于对西面——准确地说,是西北地区——那古怪而固执的坚持,希望能对西面进行一次全面的勘探之旅。他似乎对板岩上的三角形纹理思考良多,而且生出的都是些令人害怕的、激进大胆的想法;他在这些纹理中发现了自然界和地质时期之间存在的某种矛盾,这又将他的好奇心激发到了顶点,也点燃了他的渴望。因为我们挖掘出的那几块碎片显然就是从那片向西延伸的土地上来的,所以他迫不及待要在那里的地层上进行更多的钻探与爆破。莫名其妙的是,他异常坚信这些纹理来自于某种未知、进化程度相当之高,而且完全无法归类的庞大生命体,然而发掘出这些化石的地层已经相当古老了——就算不是前寒武纪时期,起码也是寒武纪时期的了。这样看来,不仅可以排除高等生物存在的可能性,甚至连任何高于单细胞生物的存在——最多到三叶虫阶段的生物存在——以及更高等的生命存在的可能,也都可以一并排除了。这些碎片,以及上面奇怪的纹理回路,肯定是5亿到10亿年前留下来的了。

2

我们在无线电报中报告了莱克前往西北方所展开的探险之旅,想必这个消息一定激发了公众活跃的想象力——毕竟,那是一片人类未曾涉足过的世界,其中所蕴藏的一切,人类甚至都未曾想象过。不过,我们在电报里隐去了莱克那疯狂的想法——他希望通过这次探险,在整个生物学与地质学界引发一场彻底的变革。在1月11日到18日之间,他、帕博迪以及另外五个人,在雪橇上开始了最初的钻探之旅。然而他们在穿过冰层上一条巨大的压力脊[10]时发生了意外,队伍乱作一团,损失了两条雪橇犬。不过,这次探险也有收获,他们带回来了更多太古代的板岩;虽然那片岩层古老得难以置信,但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里面出土的化石纹理相当丰富,甚至都开始引发我的兴趣了。不过这都是一些非常原始的生命的化石,与我们已知的知识并不怎么矛盾,只不过其中也包括了属于前寒武纪时期的生命形式;因此,莱克要求暂停时间本就紧迫的计划,转而调动所有四架飞机、许多人手以及全部的探险机械设备前往西北面进行勘探时,我依旧觉得他这一要求并不理智。不过,我最终没有给这个计划投反对票;莱克虽然向我提出邀请,希望我能一同前去,好为他提供一些地质学方面的建议,但我还是婉拒了。待他们离开后,我、帕博迪以及另外五个人会留守营地,为向东转移制定好最终计划。为了做好准备,我们需要一架飞机前往麦克默多湾补充汽油,不过这事并不紧急,可以暂时放一放。一只雪橇和九条雪橇犬,它们就是我必不可少的随身行李。因为在这样一个杳无人迹、不知已被寂静覆盖了多少岁月的世界里,手边要是没有能用的交通工具,那在任何时候都是非常不明智的。

大家应该都记得,莱克带领探险队踏足那片未知世界时,一直通过飞机上的短波无线电将情况发送给外界;我们留在南方基地的设备和停在麦克默多海峡的阿卡姆号都能同时接收到这些电报,而且后者还会用50米的长波无线电将其转播给外面的世界。1月22日凌晨四时,探险队启程了。他们的第一条电报是在出发后两小时发来的,莱克在电报中说他们找到地方降落了,然后在距离我们大约300英里的地方开工,小规模融冰并开始钻探。6小时后,我们收到了第二条让人兴奋的电报。他们在电报里说,经过一番辛勤工作后,成功开凿了一口浅井,并进行了爆破;最终收获了几块板岩碎片,而这些碎片上的纹理,与最初发现的那块让人困惑不已的化石非常相似。

3小时后,他们传来了一则简讯,称他们顶着冰冷刺骨的暴风继续飞行;于是,我也发送了一条简讯,反对他们进一步以身犯险,但莱克却草率地回复说,只要能发现新的标本,不管冒怎样的风险都值得。这时,我才意识到莱克因为勘探而太过兴奋,为了达成目的,就算违抗我的命令也在所不惜了。虽然知道他们的草率冒险事关整个探险计划的成败,但我却无能为力;但是,想到他在这片绵延了1500英里的险恶神秘之地愈陷愈深,我就觉得毛骨悚然。在这片浩瀚无垠的白色世界里,等待着他们的是无尽的风暴与人类未曾得以窥见过的无数秘密;这片神秘莫测的纯白世界疆域广阔,一路延伸至玛丽皇后地,以及诺克斯地那陌生未知的海岸。

接着,约一个半小时后,莱克还在飞行中,就从飞机上传来了另一条让人无比激动的消息。这条消息让我情绪也为之一转,不安与忧虑都一扫而空,甚至还后悔起来,自己为何没跟他们一起去:

“下午10:05,仍在飞行中。在暴风雪过后,前方出现的山脉高度惊人,是迄今为止所见过的山脉中最高的,其海拔高度约与喜马拉雅山脉相当。大概位于南纬76度15分、东经113度10分。山脉在视野中向左右两侧无尽延伸下去。发现有两处山顶在冒烟,怀疑是火山口。所有山峰都为黑色且无积雪。袭来的强风阻碍了飞行,让我们无法靠得更近。”

之后,我与帕博迪以及其他所有人都静静地守候在收报机边,凝神屏气。一想到700英里之外那座巍峨峥嵘的山脉壁垒,我们内心最深处就会涌现出冒险的渴望;这条未知山脉沉睡千年不曾为人所知,而我们的探险队第一个发现了它——即便我们并未在现场,也不由得为之欢欣鼓舞。半小时后,莱克再次发来了电报:

“莫尔顿的飞机迫降在了高原的山麓丘陵地带。但没人受伤,飞机或许还能修好。有必要的话,在返航或者进一步行动前,我们会把重要物资转移到另外三架飞机上,但目前还不需要再一次长途飞行。山脉之高真是无法想象。我将卸下所有重物,在卡罗尔的飞机上对山脉进行进一步侦察。我所见之景,你肯定完全想象不到。最高峰肯定超过了35000英尺,比珠穆朗玛峰还高。我与卡罗尔起飞观察山脉的时候,埃尔伍德就在用经纬仪计算山峰的高度。不过,我们对火山山峰的猜测或许有误,因为山峰的地质构造可能是由前寒武纪板岩与其他地层混合产生的,从而呈现出分层式的结构。而山峰的轮廓很奇怪,最高的几座峰顶上都贴附有形状规则的立方体。山峰在金红色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如同惊人的奇迹,又像是梦中的神秘之地,抑或是通往禁锢之未知世界的大门。我真希望你能亲自到这里来,再继续研究。”

其实,那时候已经是该睡觉的时间了,但我们这些守在发报机旁的听众,没有一个是想要离开去休息的。在麦克默多海峡那边留守的人心情肯定也跟我们一样,而且贮存营地和阿卡姆号也都接收到了这些电报;道格拉斯船长已经对作出这一重要发现的全体成员致电祝贺;而贮存营地的统筹人员谢尔曼也向他们献上了祝词。当然,我们想到那架受损的飞机便觉得有些遗憾,希望它能顺利修好。接着,上午11点,我们又收到了莱克的另一封电报。

“我与卡罗尔一同飞越了山麓中的最高点。目前的天气状况不利,所以我们不敢尝试飞越真正高大的山峰,但之后肯定可以一试。在这样的海拔高度向上爬升不仅很可怕,而且难度很大,不过并非毫无意义。山脉跨度很大,高度更是惊人,让人无以瞥见后面的景色。主峰比喜马拉雅山还要高,而且很古怪。山脉的构造看起来像是含有前寒武纪板岩,而且还明显混杂了许多其他的隆起地层。可以看出关于火山的假设有误。山脉向两侧延伸,远超视野所及。在山间呼啸来去的风,把21000英尺以上的积雪通通带走了。那些海拔最高处的山坡有许多岩石的构造十分奇怪。比如位于低处的巨大方块结构,它的边角完全垂直;以及同在低处的垂直城墙,组成了一个矩阵;它们像是罗列赫的绘画中古老的亚洲城堡一样,紧紧依附在陡峭的崖壁上,从远处看真令人印象深刻。飞近一些观察后,卡罗尔觉得它们是由许多互不相连的更小碎块组成的,但可能只是风化造成的。大多数岩石构造的边缘都已经破碎且被磨圆了,就像数百万年来一直遭受着风暴和气候变化一般。有些部分,尤其是靠上的部分,似乎由比附近随处可见的山坡颜色更浅的石头组成,因此可以明显推断出,它们的构造外形原来可能是晶体之类的。靠近之后发现山上有许多洞口,其中一些的轮廓异常规则,都是方形或半圆形的。你一定要来调查一番。我好像看到有一座城堡耸立在高大的山峰之上,山峰约有30000到35000英尺高。我们在21500英尺的高空中飞行,寒冷刺骨。呼啸的大风横扫过山间,在洞穴间回荡出阵阵哨声和笛声。目前飞行暂无危险。”

在这之后又过了半小时,莱克给我们不停地发送电报,并且表示他想徒步攀登一些山峰。我回复说,只要他能派来一架飞机,我就立刻加入他们。而帕博迪和我则要一起制定出最佳的汽油补给方案。鉴于探险队的目的已经改变,所以要在哪里、又该如何集中我们的补给,就成了不得不精心计划的事情。显然,莱克的钻探以及飞行行动都需要大量地运送物资,所以他需要在山脚下建立一个新营地。因此,在这个季度里东迁计划是无法实现了。我为此事特地联系了道格拉斯船长,请他尽可能想办法下船来。我们在那里留有一支雪橇犬队伍,希望他可以在雪橇犬的帮助下爬上冰障。我们需要开辟出一条穿越未知区域的路线,能够从莱克所在的位置直通麦克默多湾。

后来,莱克用电报告诉我,他决定在莫尔顿迫降飞机的地方搭建营地。飞机的维修工作也有所进展。那里的冰盖非常薄,薄到在各处都可以看见黑色的地面,所以他会在滑雪旅行或登山探险前,先在这些冰盖较薄的地方钻探和爆破。莱克还谈到了那整个场景所透露出的难以言喻的雄伟,那些山峰如同直达天际的高墙一般攀上了世界的边缘,置身于静谧群山的遮蔽下,他生出了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埃尔伍德用经纬仪测量了最高的五座山峰,得知它们的海拔约为30000到34000英尺。地形中的风蚀特征表明,山间偶尔会出现极其猛烈的狂风,甚至会比我们之前遭遇的任何一次风暴都要猛烈,这让莱克甚为焦躁,因为他的营地离高地上突兀隆起的地方只有5英里多一点的距离。他在电报里催促我们加快速度,尽早勘探完这片奇特陌生区域——纵然相隔遥遥700英里的茫茫雪原,但我仍从他这份电报的字里行间察觉到了一丝潜意识中流露出的不安。莱克靠着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勘探速度,经过整整一天艰苦卓绝的连续工作,终于取得了空前的成果,可以准备去休息了。

早上,我、莱克和道格拉斯船长三人,在各自相距甚远的营地里用无线电进行了通话。我们一致同意,由莱克派出一架飞机赶赴我们的营地,把我、帕博迪以及另外五个人接到莱克那儿去,同时还要尽可能多地带上些燃料。但是剩下的燃料问题,得到我们东迁计划决定好以后,方能定夺。不过这个问题可以先搁置几天,因为莱克的燃料尚且充足,近期的营地供暖与钻探还不成问题。我们留守的南方营地的补给最终肯定要重新储存。但如果我们推迟东迁计划,那么在明年的夏季之前南方营地都暂时用不上了。与此同时,莱克也必须派遣一架飞机,勘探出一条麦克默多湾与新发现的山脉之间的直达航线。

帕博迪与我准备把南方营地暂时关闭一段时间,至于是长是短,就要看情况来定了。如果需要在南极过冬,我们可能会直接从莱克的营地飞到阿卡姆号上,不必再返回这里。我们已经用冻硬的积雪加固了一些锥形帐篷,现在决定把剩下的工作完成,把营地改造成一个永久性的爱斯基摩人式村落。因为帐篷的供应较为充足,所以就算我们加入了莱克的探险队,他的新营地里也无物资短缺之虞。我给莱克发了电报,告诉他在经过一天的工作和一夜的休息之后,我们已经准备好朝西北方出发了。

可是,下午四点之后,我们的工作效率并不稳定;大约在同一时间,莱克发来了最令人兴奋、也最为夸张的消息。他的工作一开始并不顺利。他们乘飞机调查了那些几乎整个裸露在外的岩石地表,但莱克所要找的那种属于太古代的原始地层却连影子都没有。虽然那些高大的山峰含有大量这种地层,但它们距离营地太远,可望而不可及。他们所观察到的大部分岩石显然都是侏罗纪和科曼奇砂岩,或者是二叠纪和三叠纪的片岩,有时还会在裸露的地表上发现一些闪闪发亮的黑色物质,他们认为那些应该是坚硬的板岩煤。这让莱克有些沮丧,因为要完成他的计划,就非得搜寻到那些五亿年前的化石标本不可。他很清楚,要想发现那些有着奇怪纹路的太古代板岩的岩脉,他必须乘雪橇从这里的山麓出发,经过长途跋涉到达巨大山峰的悬崖陡坡,才能有所收获。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继续完成探险队的原定计划,在此地进行地质钻探;因此他搭好钻井,留下五个人负责钻探,剩下的人则继续搭建营地和维修飞机。可见之处所能找到的最柔软的岩层,是一块离营地大约1/4英里的砂岩,于是莱克就选择在那里做第一次采样;甚至都不用多爆破几次,钻探工作就进行得一帆风顺。大约3小时后,才有了第一次称得上大型爆破的举动。随后,人们就听到了钻井队队员们在高声叫喊。钻井队的代理领班——年轻的格德尼径直冲进营地,他带来的消息让在场者无不震惊。

他们炸开了一个洞穴。在早期的钻探工作中,他们就发现有一条科曼齐系时期的石灰岩岩脉正位于砂岩之下,其中充满了各种头足类动物、珊瑚、海胆、石燕贝目生物的小型化石,偶尔还能看到小部分硅化了的海绵与海洋脊椎动物骨骼——其中可能包括有硬骨鱼、鲨鱼、硬鳞鱼等。这些发现本身就已经具有重要意义了,因为这是探险队第一次发现脊椎动物化石;但不久之后,钻井的探头钻通了地层就掉了下去,这明显说明下方有一处空洞,一种全新的兴奋感又在钻井队队员们之间扩散开来,每个人都激动不已。一次大型爆破终于揭开了这个隐藏在地下的秘密:在这群求知若渴的科考员们眼前,有一个大约5英尺宽、3英尺深的齿状开口,从这里能看到下面有一处浅层的石灰岩洞口。5000多万年前的南极还是热带世界,正是此处地下水的涓涓细流逐渐侵蚀出了这样一个洞穴。

这一中空岩层深度约为7到8英尺,但它向着四面八方无限延伸,洞内缓缓流动的新鲜空气说明了它是某个巨大地下系统的一环。洞穴上下都生长着许多体积巨大的钟乳石与石笋,其中一些上下长在了一起,成了石柱;但最重要的是,这里堆积着大量的贝壳与骸骨,在某些地方,更是多到几乎阻塞了通道。这些骸骨全是从树蕨类植物与真菌组成的未知中生代丛林,以及生长着苏铁、棕榈和原始被子植物的第三纪森林中被冲到这里来的,其中有很多白垩纪、第三纪始新世时期动物的骸骨,以及其他生物标本,数量之多,即便是最伟大的古生物学家花上一年的时间,也难以数清和归类。软体动物、甲壳类的外壳、鱼、两栖动物、爬行动物、鸟类以及早期的哺乳动物——无论大小,已知或未知,应有尽有。难怪格德尼会冲进营地大叫,也难怪人们都丢下工作,一头扎进刺骨的寒风中,奔向那座高大的钻塔井架。因为那里是一道门,它连接着地球内部与业已消亡的远古世界,其中埋藏着万古的奥秘。

莱克的好奇心得到了初步满足后,就在笔记本上潦草地记下了这个消息,让莫尔顿跑回营地用无线电传送出去。这是我收到的此次发现的第一份报告。报告中提到,他们从这些化石中辨认出了早期的贝类、硬鳞鱼和盾皮鱼的骨骼,迷齿亚纲类和槽齿类的遗骨,大型的沧龙头骨碎片,恐龙的脊椎骨与甲胄骨板,翼龙的牙齿和翼骨,始祖鸟的残骸,中新世的鲨鱼牙齿,原始鸟类的头骨,以及其他古代原始哺乳动物的颅骨、脊椎骨和其他骨骼,比如古兽马、剑齿兽、尤因它兽、始祖马、岳齿兽和雷兽。但乳齿象、大象、现代骆驼、鹿或牛科动物之类的近代动物骨骼却无影无踪;因此,莱克得出了结论,在渐新世时期发生了最后的沉积作用,而这片在流水侵蚀下形成的空洞岩层,处于目前这种干燥、死寂和无法接近的状态,至少已有3000万年了。

另外在洞穴里还发现了许多属于非常早期的生命形式的化石,这是极其不寻常的。石灰岩构造肯定形成于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而不是来自于更早期的微粒,那些埋藏在石灰岩中的典型化石瓶状海绵就是铁证,但洞穴中散落的化石,不仅大部分都比所知的生物还要古老得多,而且数量之多也令人惊讶——其中有原始的鱼类、软体动物,甚至还有志留纪或奥陶纪时期的珊瑚。由此可以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即在这一地区,3亿年前的生物与3000万年历史的生物之间显示出了某种异常而又独特的连续性。至于这种生物的连续性在渐新世时期洞穴封闭之后又延续了多长时间,则无从知晓。无论如何,大约50万年前的更新世,可怕的冰川降临了地球——而与这个洞穴的年龄相比,这也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彻底终结了任何残留在这一地区、妄图苟延残喘下去的原始生命。

莱克并不仅仅满足于只发送第一条电报,在莫尔顿返回之前,另一条电报就已经化为电波穿过茫茫雪原,送到了营地。此后,莫尔顿就一直守在飞机的无线电前,将电报与莱克不时发来的附言发给我——也发给阿卡姆号,再由它转发给外界。那些关注报纸的人应该会记得,那天下午的报道引起了科学家们怎样的激动——多年以后,也正是这些报告催生了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这也是我不得不竭力劝阻他们的原因。我们营地的电报员麦克蒂格已经把铅笔速记的内容写成了文本,所以在这里,我最好还是将莱克发来的电报原件拿出来:

“福勒在爆破后的石灰岩与砂岩碎片里有了重大发现。碎片上几条条纹状三角形纹路清晰可见,和之前太古代板岩上的痕迹一样。这说明留下这种痕迹的生物存活了6亿年,到了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还顽强存在着,而且形态和尺寸大小都没什么改变。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跟之前发现的化石相比,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的痕迹要更加原始,或者是退化得更厉害。务必在新闻媒体中强调这次发现有多么重要。因为对于生物学来说,这一发现的意义相当于爱因斯坦在数学和物理学领域所作贡献的意义。要把我之前的发现和附言一同转播出去。我猜想,这似乎表明是在始于某个太古宙细胞的有机生命之前,地球就已经见证了有机生命的整个周期或循环。早在亿万年前时,地球还很年轻,而且不适合任何生命形式或正常原生质结构生存。那么问题来了,这些生物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进化的呢?”

“之后检查大型陆上和海洋蜥蜴以及原始哺乳动物的某些骨骼碎片,发现了奇特的局部伤痕,类型分为两种——垂直贯穿的孔洞,与明显的切口。这些伤痕的元凶不属于任何时期、任何已知的捕食性或肉食性动物。有一两个骨骼的切面整齐,可以看出切割的手法利落干脆。不过带伤痕的标本不多。正准备让人去营地拿手电筒,通过劈开钟乳石来扩大搜索区域。”

“再之后,发现了奇特的滑石碎片。约6英寸宽,1英寸半厚,完全不同于当地的任何地质构造。碎片呈淡绿色,但没有明显表明标本形成时期的证据。碎片异常规则和光滑,形状像末端破损的五角星,其内角和表面中间有裂痕。无破损的表面中心有小而光滑的凹陷。它的来源和风化过程引起了我的好奇。可能是出自水流侵蚀之手的奇特造物。卡罗尔用放大镜进行了研究,觉得能找到更多具有地质意义的标志。表面有一组小圆点,排列方式规律有致。我们在工作时,狗显得很不安,似乎对这些滑石相当反感。一定要弄明白这些滑石散发的特殊气味。米尔带着手电筒一到,我们就开始探索地下区域,在此之后再发送报告。”

“下午10:15,重大发现。奥兰多和沃特金于9:45带着手电筒在地底搜索,结果发现了性质完全未知的巨大桶形化石;可能是植物,或者某种未知的海洋辐射动物过度生长后留下的标本。显然是矿物盐保护了生物组织。虽硬如皮革,但某些部位却是惊人的柔软而富有弹性。两头和侧面都有断裂的痕迹。两端长度为6英尺,中间直径3.5英尺,两头逐渐变细、缩短,直径为1英尺。就像是个一般的桶状物,只不过上面有五条脊状突起。侧面断裂,断口像是细长的茎,脊状物的正中央都有分布。另外,在脊状物间有道道沟槽,其中还藏着一种奇怪的构造——应该是翅膀,看起来是一种可以如扇子般折叠打开的梳状物。这么多个标本之中,只有一个是完整的,完全展开后长度约有7英尺。这种迷之生物的模样,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某些原始神话里的怪物,尤其是《死灵之书》虚构的古老存在。这些翅膀似乎是膜状的,借助腺管组成的框架自由伸展飞行。翼尖的框架管中明显有微小的孔。身体的末端都已萎缩,看不出内部结构,也无从判断是从哪儿断开的。等回到营地后,我们必须进行解剖。尚不确定标本是植物还是动物。但其中许多特征又明显原始古老,让人难以置信。已派出所有人手去劈砍钟乳石,以寻找更多标本。又发现了更多带有伤痕的骨骼,但搜索要先缓一缓。因为雪橇犬成了个大麻烦。它们无法忍受新发现的标本,如果不把狗安置在远处,它们可能会冲上来把这些标本撕成碎片。”

“下午11:30,德尔、帕博迪、道格拉斯,请注意!我们有了重大发现——我更想称之为是超越了人类认知的重要发现——阿卡姆号必须把这一发现转发给金斯波特总部。太古代板岩上的痕迹,就是我们之前发现的奇怪桶状生物所留下的。米尔、布德罗与福勒在地下距洞口约40英尺的地方发现了一堆标本,看起来一共有13个,也可能还要更多。标本中混杂着奇怪的、被磨圆的滑石碎片。比先前发现的星形碎片要小,但只有某些地方有破损的痕迹。有8个标本保存状态堪称完美,包括每一个附属器官。所有标本都搬到了地面上来,同时把雪橇犬都引到了远处。它们无法忍受附近有这些东西的存在。请注意,下面将准备进行细致描述,为了确保无误会进行复述。报纸必须准确报导这些数据。”

“标本8英尺长。有五条脊状物突起的桶状物躯干长6英尺,中心直径长3英尺半,末端直径为1英尺。深灰色、柔软,但非常坚韧。薄膜状的翅膀颜色与躯干的相同,全部展开后长度为7英尺,发现时仍是折叠状态,可在脊状物间的缝隙中展开。翅膀的骨架呈管状或腺状,浅灰色,翅尖有孔。展开的翅膀边缘为锯齿状。以躯干中央为起点,五种浅灰色的柔软肢体或是触手紧紧地折叠贴附在躯干上,围绕着每条垂直的脊状物分布,可伸展的最大长度超过3英尺。就像原始的海百合触手一样。单茎直径3英寸,伸长6英尺后又分叉,变成了5条更小的茎秆,之后再伸长8英尺,再分叉成5条细小、且越来越细的触手或卷须,每根茎杆总共有25条触手。”

“在躯干的顶部是毫无棱角的浅灰色球茎状颈部,似乎是鳃,颈部之上是黄色的星形部位,看起来应该是头部,上面覆盖着3英寸长的五颜六色的纤毛。头部组织厚实而肿胀,两端长度大约2英尺,每一端都有3英寸长的淡黄色弹性管状物向外延伸。在每一端的中心都有裂缝,推测是呼吸用的孔道。每条管状物的末端都有球形的隆起。淡黄色的薄膜翻卷起来,露出状似玻璃晶体、带有红圈的球体,那显然是一只眼睛。有5个稍长一点的红色管状物从海星形头部的内角伸出,末端则是相同颜色的囊状肿胀物,在压力作用下,这些囊状肿胀物可打开最大直径为2英寸的钟形孔洞,内有锋利的白色齿状突起。这可能是嘴部。所有管状物、纤毛以及海星状头部的5个角都紧贴在一起;管状物和尖头则牢牢附着在球茎状的脖子和桶状躯干上。尽管标本的组织是如此坚韧,但又有着惊人的柔软性。”

“在躯干的底部有粗糙但功能不同的头部。有球根状的伪颈,没有腮,有淡绿色的星形肢体。这5条坚韧、如同肌肉般的肢体长4英尺,从底部的7英寸直径逐渐变细,缩短到了2.5英寸。末端附着有淡绿色的三角形膜状物,每一片膜上都有5条8英寸长、6英寸宽的脉络。这是蹼、鳍或伪足。它在10亿年到5000或6000万年前,就用这一器官在岩石上留下了三角形的痕迹。2英尺长的淡红色管状物,从海星状排列的肢体的五角形内角中延伸出来,再逐渐变细变短,底部直径3英寸,每端长1英寸。每一端都有小开口。所有的部分都像皮革一样,非常坚韧又非常柔软。长了蹼的肢体有4英尺长,无疑是依靠某种方式来运动的,不是在海洋里就是在其他什么地方。移动时,这些部位的肌肉显得非常强壮。发现标本时,所有的肢体都紧紧地附着在伪颈和躯干的底端,与另一端的情况相对应。”

“无法将其归到动物或植物类别中去,但目前倾向于认为它是动物。可能是虽然经历了某种难以想象的高度进化,却没有失去某些原始特征的辐射动物。尽管局部存在相互矛盾之处,但它们有点像棘皮动物。它们可能栖息于海洋中,所以很难解释躯干上薄膜似的翅膀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但或许是用来在水中游动的。肢体的对称性很古怪,这一特点与植物相似,因为植物才是上下结构,而动物通常是纵向结构。在进化的最早期,甚至迄今为止已知的最简单的太古代原生动物之前,任何起源的推断都让人觉得并不适用。”

“完整的标本与某些原始神话中的生物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因此,在南极洲以外的地方也必定曾出现过这些古老生物的身影。德尔和帕博迪都曾读过《死灵之书》,也都看过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11]根据《死灵之书》所画出的恐怖之作。所以,我提到远古之物时,他们肯定明白我的意思。据说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诞生于它们的一个错误或是玩笑。学者们一直认为,某些非常古老的热带辐射动物的病态想象催生了神话里的这些概念。威尔马思[12]所提到的那些史前民俗传说中的存在必定也是如此——比如克苏鲁教团的附属物等等。”

“这开启了广阔的研究领域。根据相关的标本来判断,这些沉积物可能是晚白垩世或早始新世时期形成的。它们上面覆盖着大量的石笋,要这样砍出一条路来非常困难。幸好标本本身非常坚韧,能抵住大部分的破坏。保存状况完美得不可思议,显然是石灰岩起到了保护作用。目前没有更多发现,但稍后会继续搜索。眼下的任务是抛弃雪橇犬,仅靠人力带着这14个巨大的标本返回营地。雪橇犬都在狺狺狂吠,已经不敢继续让狗靠近标本了。必须派三个人去看好雪橇犬,只留下九个人了,但要拖动三架雪橇也足够了,不过大风影响了我们前进,看来必须建立一条直通麦克默多湾的航线,然后开始运送物资。但在我们休息之前,我决定先解剖其中一个标本。我多希望自己在这里能有一个真正的实验室啊。德尔最好为自己阻挠我西行的事感到一丝悔意。先是碰上了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然后又发现了这些东西。如果这还不是探险的重点,那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算是重点了。我们在科学领域迈出了影响重大的一步。祝贺你,帕博迪,没有你的钻头我们就打不开那个洞穴,更别谈收获了。现在,阿卡姆号请复述。”

我与帕博迪在收到这份报告时的感觉几乎无法形容。其他人也热情高涨,一点不亚于我们。电报从嗡嗡作响的接收机里发出来的时候,麦克泰格匆忙撰写了一部分重点,莱克的电报员发报完毕后,他就用速记本把这些信息通通写了出来。所有人都赞赏了这一发现,认为其有着划时代的意义,等阿卡姆号上的电报员按照要求把描述性内容的部分复述了一遍之后,我立即向莱克表示了祝贺。随后,在麦克默多湾贮守营地的谢尔曼和阿卡姆号船长道格拉斯也都致以了贺电。后来,我作为探险队的负责人添加了一些评论,一并通过阿卡姆号传递给了外界。在这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下,要想休息实在荒谬;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能尽快到达莱克的营地。所以他向我发来电报称山间骤然狂风大作,近期都无法飞行之后,我觉得非常失望。

但不出一个半小时,原本的失望被兴趣取而代之。莱克发来了更多的电报,说他们成功地将14个巨大的标本运送到了营地。搬运标本费时费力,因为这些东西重得惊人;但那九个人还是顺利地把标本带了回来。随后,为了更方便喂养雪橇犬,队伍中的一些人在距营地较远的地方仓促地用积雪堆砌了一座畜栏,然后把雪橇犬关在里面。标本则放在营地附近冻硬的雪地上。莱克选了一个标本,准备先粗略地解剖。

解剖工作似乎比预想的要艰难。因为即便新搭建的实验室帐篷里有汽油炉供暖,但莱克所选的标本——一个强壮而完好的标本——在暖和的空气中,身体组织看似变得柔软了起来,但切割时的手感还是如皮革般坚韧。如何能在没有暴力的破坏下进行必要的切割,保证在解剖实验中所要观察的所有结构细节都完好无损?这个问题让莱克一时无法下手。的确,他有7个保存得更完美的标本,但数量还是太少了,除非这个洞穴可以无限地供应保存好的标本,否则莱克不能随心所欲地去解剖,把这些收获到的珍贵标本全都用完。因此,他便放弃了这个保存完好的,转而拖走了一个损坏程度比较严重的:躯干的一条脊沟已经被严重压扁,导致其部分断裂。不过在躯干两端起码还残留着海星状的身体结构,仍旧可以用来解剖。

结果很快通过无线电报送达我们营地,但内容却相当令人困惑,也让我们更加好奇。解剖器械几乎无法切开这些异常的组织器官,莱克也就无法做到精确地获知其中的具体结构细节,但得到的那一点点信息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惊惧与迷惑了。结果意味着现存的生物学需要彻底改写,因为这种生物不是由现有科学已知的任何细胞发育生长而成的产物。尽管标本可能已经有4000万年的历史了,但其中没有任何矿物交代的迹象,内部的器官也完好无损。这种生物的组织器官似乎天生就像皮革般坚韧,具有耐腐蚀性,几乎无法破坏,这应该与我们完全无法推测的古代无脊椎动物进化周期有关。起先,莱克解剖发现的组织器官都还是干燥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帐篷里的温度将其解冻了。某种刺鼻且有一定刺激性的有机蒸汽开始从标本并未受到损坏的一侧弥漫开来。那不是血液,而是一种暗绿色的黏稠液体,但是显然起着血液的作用。此时,我们早已把所有雪橇犬关进还没砌好的畜栏里。即便相隔甚远,雪橇犬仍旧狂吠起来,这种扩散开来的刺鼻气味让它们焦躁不安。

我们通过临时展开的解剖工作所取得的信息,对于给这种奇怪生物归类没有起到任何帮助,反而让它更加神秘了。由于有关外露器官的猜测全都是正确的,根据这些特征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它是动物;但通过检视其内部构造,却发现了许多能证明这种生物是植物的证据,这让莱克更摸不着头脑了。它具备消化和循环系统,并且能通过底端海星形结构上生长的淡红色管状物排泄废物。粗略来说,它们的呼吸系统处理过滤的并非氧气,而是二氧化碳;除此之外,还有奇怪的证据显示,它们储藏空气的气室可不仅仅只有一个,而且还能在至少两套发育完全的呼吸系统之间转换:一套是腮,另一套则是毛孔。显然,它是两栖动物,或许也能适应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下的长期休眠。发声器官似乎与主要呼吸系统相连,但其表现出的异常特征目前无法解释。从音节发声的意义上来说,难以想象它能发出音节清晰的声音,不过非常有可能发出一种音域广泛的音乐般的笛声。此外,它的肌肉系统也异常发达。

它们的神经系统如此复杂和发达,莱克也被吓得目瞪口呆。虽然在某些方面过于原始和古老,但它有一组神经中枢与神经节,证明其进化方向已经极端特化。它的五叶大脑惊人地发达,并且有迹象表明它们有一套感觉器官,有部分可以通过头顶坚韧的纤毛来发挥作用,这一特征与地球的其他生物迥然不同。它或许有五种以上的感官,所以它的习性不能用任何已知的生物来推测。莱克认为,它一定是原始世界中感官敏锐且分工不同的生物,很像今天的蚂蚁和蜜蜂。但是它们在繁衍后代时又特别像隐孢植物,尤其是蕨类植物。它们在翅膀的末端有孢子囊,明显由叶状体或原叶状体发育而来。

但如果在这个阶段就对它进行命名,实在是太愚蠢了。它看起来像是辐射动物,但是显然掺杂了许多其他生物的特征。它有一部分的植物特征,但3/4部分又是动物的特征。它极具对称性的外形以及其他一些特征都明确表明,它最早应该起源于海洋;然而我们却无法准确地推断出它们后来为了适应地球而演变的过程。毕竟,有翅膀就说明它们可能也有飞行能力。它们如何在一个新生的地球上经历极其复杂的进化历程,并最终在太古代的板岩里留下自己的痕迹,这个问题就远超人们的想象了。这使得莱克异想天开地回忆起那些关于旧日支配者的神话;在那些古老的神话里,旧日支配者从群星之中降临到地球上,因为一个玩笑或者错误而创造了地球上的种种生命;此外,他还想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英语系里有一位同僚研究民俗学,那位同僚也曾提起过一些民间传说,其中有观点认为某些来自外太空的物种藏身于广袤的山坳里。

最初,莱克认定前寒武纪岩板上留下的痕迹是由这些生物尚未高度进化的祖先留下来的,但考虑到那些更加古老的化石的结构特征反而进化得更快,他很快推翻了这种过于浅薄的推论。若说有何不同的话,那就是后期化石的轮廓反而有些退化。伪足的尺寸已经缩小,而且整体形态也似乎更为粗糙和简化。除此之外,在刚刚检查过的神经系统与组织器官也发现了一些痕迹,表明这些生物的器官结构原本复杂,后来有了退化。标本身上萎缩与退化的痕迹相当多。所有的疑问都尚未有结果。于是,莱克回归到那些神话里,给这些生物起了个临时的名字,他开玩笑地将之称为“远古者”。

大约凌晨2:30,莱克决定把剩下的工作推迟,稍事休息。他用一块防水布盖上了解剖过的标本,离开了实验室帐篷,他似乎对外面的标本重新燃起了一种兴趣,开始细细研究起那些完整的标本来。南极那永不落下的太阳让它们的组织逐渐软化了。几个标本的头部和两三条管状物开始慢慢舒展开来;但莱克不相信几乎零度的气温会让标本有腐败的危险。不过,莱克还是将未解剖的几具标本堆在一起,盖上一张备用的帐篷,避免阳光直射。这样也有助于罩住这些标本的气味,防止雪橇犬闻到。虽然这些雪橇犬现在已经被隔离得远远的,而且雪墙也越堆越高——越来越多的人仓促地加入了加速修筑雪墙的工作中,而且人数已接近队伍总数的1/4了——但雪橇犬的敌意与骚动不安确实给探险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它们仍旧躁动不安、狺狺狂吠。莱克也不得不开始用厚重的积雪压实帐篷的边角,好让帐篷能在愈发强劲的寒风中屹立不倒。那片巍峨的山脉深处,似乎有一场极其猛烈的狂风就要呼啸而至了。先前对南极忽然狂风大作的忧虑又重新燃起,于是在埃尔伍德的监督下,人们采取了许多预防措施,用积雪加固了岸上的帐篷、畜栏,又把朝山一面的简陋飞机掩体堆得更加结实抗风。而飞机掩体的基座原先只是用积雪草草堆砌的,所以这些后来堆砌的雪再多,都完全没办法堆到它们应有的高度;莱克最后只能让所有做其他任务的人都过来帮忙。

大约4:00,莱克终于结束了无线电的播报,并且建议我们趁着堆掩体墙的时候让人和设备都休息休息。他用无线电与帕博迪闲聊起来,再一次称赞了那些钻探设备的性能极其出色,多亏有它们,他才能有如此惊人的重大发现。我也对莱克表示了热烈的祝贺,直言他坚持西进是非常正确的。我们一致同意等第二天早上10:00再用无线电联系。如果那时候风暴过去了,莱克就派一架飞机来接我们营地的人。临睡前,我向阿卡姆号发送了最后一条消息,指示他们在没有更多的证据证实我们的发现前,向外界转播当天的新闻时要有所保留,能少报道则少报道,因为所有的细节似乎都太过激进,目前肯定会激起外界怀疑的浪潮。

3

我猜想那天凌晨我们没有一个人能踏实入睡,或一觉睡到大天亮的。莱克的发现让人兴奋不已,而那凛冽的狂风也越发暴烈起来,根本让人无法安稳入眠。即便是在我们营地,风暴还是那么猛烈,这让我们不禁猜想莱克的营地会有多糟糕,毕竟他们就直接在那未知的峥嵘群山脚下安营,而那里正是这场风暴的孕育之地。早上十点,麦克泰格醒了,如约用无线电联系莱克,但西面似乎刮起了干扰气流,由此产生的电气效应阻断了无线电通讯。不过,我们还是联系上了阿卡姆号。道格拉斯告诉我,他也曾试图联系莱克,但总联系不上。他并不知道群山中有狂风肆虐,尽管风暴正在恣意蹂躏我们的营地,而麦克默多湾却只有几缕微风。

我们焦急地在无线电边等了一整天,并一直尝试与莱克联系,但根本联系不上。临近中午,一阵异常狂暴的寒风从西面袭来,让我们不由得担心自己营地的安全;不过,这场风暴最终还是平息了,只在下午两点时重新出现了一会儿,风力也没有之前那么强,只是几缕温和的寒风。三点过后,风暴已完全消退,外面只剩下一片寂静。于是我们拼命联系莱克,希望能得到回应。因为他有四架飞机,而且每架飞机都配有一套性能优越的短波无线电,所以我们想不出会有什么意外能同时毁坏他所有的无线设备。然而,所有发出的电波犹如石沉大海。当我们意识到他的营地可能也遭到了狂风横扫时,不禁产生了最可怕的猜测。

六点时,我们的恐惧变得越发强烈和清晰了。在与道格拉斯和索芬森进行无线磋商后,我决定亲自去调查一番。我们之前把第五架飞机与谢尔曼以及另两个水手一同留在麦克默多湾贮藏站以作备用,现在这架飞机状况良好,随时都能使用,看来目前也不得不调用它了,加上现在的风力状况显然非常适合飞行,我便用无线电联系了谢尔曼,命令他赶紧驾驶飞机,再带上两名水手,速速赶来南方营地与我们会合。接着,我们讨论了这次的调查行动有哪些人参与,最终决定全体队员都去,原本带在身边的雪橇与雪橇犬也随我们一起行动。虽然这样负荷很大,但我们的大型飞机是为了这次行动特别定制的,为的就是能够运输重型机械设备,所以这次的任务也能轻松胜任。同时,我还不断用无线电联系莱克,但完全没有回信。

谢尔曼驾驶飞机,带着水手冈纳森与拉森于7:30起飞,赶来与我们会合。他们在途中通报了好几次,表示飞行状况良好。午夜时分,飞机降落在我们营地,随后全体人员聚在一起讨论下一步行动。在沿途没有任何基地引导飞行的情况下,单独搭乘一架飞机飞越南极是非常危险的,可是我们显然别无选择,因此也没人退缩。凌晨两点,我们先是完成了一部分的飞机装运工作,随后短暂休息了一会儿,大家在四小时后又都起来,继续完成剩下的打包和装运。

1月25日早上7:15,我们坐在麦克泰格驾驶的飞机上向西北飞行,飞机上带着十名男子、七条狗、一架雪橇、部分燃料和食物补给,以及包括飞机无线装备在内的其他物品。当时的天气晴朗,风平浪静,气温适宜;所以我们预计在到达莱克营地坐标的路上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但我们担忧的是,我们在这趟旅途的终点会发现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发现——因为,所有发往莱克营地的呼叫都毫无应答。

这次飞行长达四个半小时,期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铭记于心,因为这段飞行在我的人生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它标志着我在54岁时,失去了一个正常心智的人在通过常识认识了大自然与自然法则后所获得的一切宁静与平和。从此之后,我们十个人——尤其是我与学生丹弗斯,将要面对一个所有恐惧被放大后、潜伏着无数恐怖的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它从我们的情感中抹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会竭力避免将其泄露给人类。报纸已经刊登了我们在飞行过程中发送的电报,其中讲述了我们在连续飞行时,与高空狂风的两次殊死搏斗,还提到我们看见了裂开的地面——实际上,这里就是莱克三天前钻探的地方;除此之外,我们还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松软雪柱——这是阿孟森与伯德也曾记载过的——它们在狂风之中翻滚摇曳,我们就这样越过了无垠的冰封高原。之后,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我们的感受已经无法用媒体能理解的语言来表达了。再后来,我们只能以更严格的方式来检查发送出去的消息。

前方有一排锥体山岩,它们组成了一条如女巫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锯齿状尖峰。水手拉尔森是第一个发现的,他不由得惊呼起来,把所有人都吸引到了这架大型飞机的舷窗前。虽然我们的飞行速度很快,但眼前山峰向天际延伸的速度却非常慢;这说明那些山脉一定离我们非常遥远,我们之所以能看到,仅仅是因为它们实在高得异常。然而,随着我们越飞越近,那些山峰也逐渐向着西面的天空耸立,看起来诡异而阴沉,使我们能够分辨出各种裸露的荒芜黑色尖峰。矗立在红色南极光中的山峰,与彩虹色冰晶云那令人着迷的背景相映成趣,不禁让我们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整幅奇特的幻景之中,始终有一种暗示,它无处不在,暗示着一个深埋许久的秘密与潜在的启示。那些荒凉得如同梦魇般的尖顶是一个标志,它标志着通往禁忌的梦之国度的通道——一座高高的塔桥,以及那些遥远时间、空间以及其他维度里的复杂渊薮。我不禁开始觉得它们是那么邪恶,这就是一片疯狂的山脉;而那些更遥远的地方的斜坡,正俯瞰着的就是某些可憎的终极深渊。那些不断翻滚、半发光的云层隐约暗含着一种无可言说的超然性,像是在暗示一个超越了地球陆地之外、模糊而又缥渺的彼界之地;同时又用骇人的方式提醒着我们,这个杳无人迹而又不可窥测的极南世界是一个最为偏僻、与世隔绝、百年荒芜并且早已死亡的世界。

年轻的丹弗斯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高耸的山岭上,山体高处的轮廓异常规则,就如同从完美立方体上切割下来的一样,与寻常山峰迥然不同。莱克也曾在报告里提到过这一现象,他比喻说,那些朦胧的轮廓就像是罗列赫笔下那奇怪的、位于云雾缭绕的亚洲山峰之顶的原始寺庙遗址。如今我们来到这里,在这幅景象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就证实了他说得没错。在这整片布满山脉的神秘超然大陆上,确实存在着一种罗列赫式的东西,它就笼罩在这整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在10月第一次看见维多利亚地时,我就有过这样的感觉;而这一刻,那种感觉再次出现了。同时,某种不安涌上了心头,这片危险的国度与原始神话里大名鼎鼎的邪恶之地冷原[13]太过相似,实在令人焦虑。虽然神话学者们认为冷原位于中亚;但人类或者说人类的祖先,其族群的记忆是十分漫长的。而其中的某些神话很可能发源于某些恐怖的大陆、山脉与庙宇,那是比亚洲、甚至比我们已知的人类世界更加古老的地方。少数几个胆大的神秘主义者曾暗示过,残破不全的《纳克特抄本》[14]起源于更新世之前的世界,并且宣称那些皈依撒托古亚的居民和撒托古亚本身一样,也不是人类。总之,不论冷原在哪个时间或空间,它可能都在不断孕育着某些不可知的存在,就是这样一个世界,曾孕育出了莱克所提到的那些本体不明的远古怪物——所以我是不会愿意涉足或靠近的,而且我也不想接触与它相似的世界。这时候,我开始后悔自己读了那本令人嫌恶的《死灵之书》,并后悔和大学里那位博学却令人反感的民俗学者威尔马斯讨论这些东西太多了。

我们靠近了山脉,开始渐渐能看清那连绵起伏的山麓轮廓,逐渐变成乳白色的天穹中,海市蜃楼的奇景忽然向我们袭来,而先前心中所泛起的情绪无疑让我对于眼前这一奇景的反应更为强烈。在过去数周,我已见过几十次极地海市蜃楼,其中一些也和眼前的这幅奇景一样神奇而鲜活;但这一次的海市蜃楼却有着全新而晦涩的象征含义,从中渗透出一种险恶的意味。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墙、塔楼和光塔组成了遍布此处的迷宫,在我们头顶上的混沌冰汽中若隐若现,使我不寒而栗。

海市蜃楼里出现了一座庞大的城市,里面全是超越了人类认知和想象的建筑。如暗夜般漆黑的巨石建筑组成了无比雄伟的聚合体,体现了对几何对称法则的极端扭曲,甚至是体现不祥的奇异之物中最为极端的。其中有许多截去了顶端的锥形,上面如同梯田一般是阶梯形的,或是铺满了凹槽;有的上面耸立着高大的圆柱形杆状物,杆状物上遍布球状的隆起,顶端则是一层层薄薄的扇形碟盘建筑;还有些突出在外、如同桌子般的奇怪构造,像是用许许多多矩形平板、圆形碟子或五角星一个个堆叠出来的。那当中有单个的圆锥与金字塔,也有上方顶立着圆柱体或者立方体的,或者是截去了顶角、变得更加扁平的圆锥与金字塔,偶尔还会看到有五座形状像针一般的尖塔所组成的奇特构造。参差不齐、高得令人晕眩的管状天桥将所有的疯狂建筑都连接在一起。这座复杂的迷宫巨大得让人恐惧而压抑。普通的极地海市蜃楼通常是一些较为狂野的形式,与北极捕鲸人斯科斯比于1820年看到后留下的画作并无不同。然而,此时此刻,眼前拔地而起的未知尖峰,脑中有关远古世界的种种反常发现,以及笼罩在莱克探险队可能遭遇厄运的阴霾,让我们所有人似乎都在眼前的海市蜃楼里找到了一丝潜藏的恶意和极其邪恶的预兆。

所幸海市蜃楼并未持续太久,它最终还是渐渐消散了,我终于松了口气,但在消散的过程中,各式各样如同梦魇一般的尖塔与圆锥在转瞬即逝中,形态变得更为扭曲,反而更让人毛骨悚然。海市蜃楼最终在翻滚的乳白色中消散,我们再次将目光落在地面上时,发现我们即将抵达终点。前方的未知山脉高耸入云,只看一眼便令人头晕目眩,仿佛是巨型的可怖堡垒。随着飞机继续前进,甚至不用望远镜就能十分清晰地看见它们那惊人规则的轮廓。我们正在低矮的山麓上方飞行,能在冰层、积雪以及高地的裸露处望见一些黑色的斑点。我们觉得那儿应该就是莱克搭建营地与挖掘钻探的地方。山地丘陵地带的地势在五六英里之外迅速升高,俨然形成了一道分割线,把这里与远处那甚至比喜马拉雅山脉还要高的恐怖高峰分割得界限分明。最后,罗普斯——帮麦克泰格驾驶飞机的学生——选定了左边那块地上一处大小与营地相近的黑色斑点作为降落点,操纵飞机缓缓着陆。飞机着陆的时候,麦克泰格向外界发送了一条未经斟酌与审核的电报,报告探险队的行动,而这也成了我们最后一条直接发出的电报。

当然,所有人都读过我们在南极短暂停留期间发送的简短电报。在着陆数小时后,我们就发回了一则对实情有所保留的消息,报告了我们发现的惨剧,同时很沮丧地宣布:前一天或再往前的一个晚上,这里出现了可怕的风暴,把莱克的探险队营地夷为平地。有11人确认已经死亡,年轻的格德尼不见了踪影。这则报告细节不祥,很多地方都含含糊糊,但人们还是对此表示谅解,因为他们觉得这起不幸的事件肯定对我们造成了严重的打击。而当我们解释说狂风的破坏力实在太强,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搬运工作难以进行时,人们也相信了我们。事实上,我可以负责地说,虽然我们那时正深深地陷入悲痛、极度困惑以及灵魂被紧紧攫住的恐惧中,但我们的报导不管何时都是在陈述事实。而隐含着无穷深意的,却是那些我们不敢向公众提起的东西——我本发誓绝不向任何人再提起那些东西,但是为了警告世人不要再靠近那无以名状的恐惧,我只能将其公之于众。

那场风暴确实造成了可怕的破坏。即使没有其他因素,莱克的探险队能否平安渡过这场风暴也是个未知数。这场风暴以及它所卷起的大片冰粒,肯定比我们之前遭遇的任何险境还要危险。有一个飞机掩体似乎所剩无几——几乎彻底不复存在了;而远处的钻井则完全被狂风撕成了碎片,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风中。固定好的飞机以及钻探设备表面裸露在外的金属部分被狂风打磨得闪亮。尽管他们后来又用积雪加固边角,但仍有两座小帐篷被夷平了。风暴过后的木头表面都变得坑坑洼洼,上面的油漆也都剥落了。雪地上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而且我们连一个完整的太古代生物标本都没发现。不过我们从一堆巨大的废弃物中发现了一些矿物,其中包括几块淡绿色的滑石碎片。它们古怪的星形轮廓和它们由圆点构成的模糊图案让人疑惑,不由得反复去比对;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化石骨骼,最典型的就是上面带有之前见过的奇怪伤痕。

没有一只雪橇犬幸存。莱克和队员们在营地附近用积雪匆忙搭建的畜栏几乎完全倒塌了。这种惨状可能是狂风的杰作,但畜栏贴近营地、并未迎风的那一面的破坏却明显更为严重,似乎表明囚禁于此的雪橇犬已趋疯狂,它们向外跳跃或冲撞着,将畜栏弄了个稀巴烂。莱克带来的三架雪橇也不见了,我们觉得可能也是在狂风大作之中被吹到某个地方去了。留在钻井附近的钻探与融冰设备都已严重损坏,于是我们用已经没法使用的设备堵住了莱克炸开的那条通往古老过去、令人有些不安的洞口。除此之外,我们还留下了两架损毁最严重的飞机;因为丹弗斯精神状态实在太差,已经不能领航了,所以剩下的组员里只有四个人——谢尔曼、丹弗斯、麦克泰格与罗普斯——能够驾驶飞机。我们带回了能够找到的书籍、科学设备以及其他杂物,但还有许多东西不知道被吹到哪儿去了。备用帐篷与皮毛衣物不是不见了,就是破烂得不成样子。

大约下午四点,我们进行了大范围搜寻后一无所获,只得认定格德尼已经失踪,并且在谨慎审核之后,才给阿卡姆号发送消息,让他们转播出去;而我觉得我们成功地让这篇报告显得风平浪静又含糊其词。我们在报告里提到最多的还是雪橇犬异常的焦躁,根据可怜的莱克之前的报告,我们都知道雪橇犬在靠近那些生物标本时会非常狂躁。但是,我想我们并没有提到这些雪橇犬在奇怪的淡绿色滑石以及其他一些带去的东西旁边嗅来嗅去时也有同样的表现;其中包括科学仪器、飞机以及营地与钻井附近的机械设备。这些设备中的某些部件不是松动了、被移动过了,就是被谁瞎摆弄过了,如果这一切都出自风暴之手,那么这场风暴肯定有着奇特的好奇心和调查能力。

至于那14个生物标本,我们在报告中无法确定其状况。我们确实说过,只找到了已经损坏的标本,但是这些标本已经足够证明莱克在报告中的描述不仅相当完整,而且精确到令人惊讶。在撰写这份发现的报告时,要把个人情感排除在外实在很困难。我们在报告中没有说明发现了多少个标本,也没有准确地说清我们是如何发现它们的。因为我们已经一致同意,在发出报告时必须谨慎斟酌,绝不能让人认为莱克的队伍里有人已经丧失理智了。我们在9英尺厚的积雪下发现了6个已经损坏的怪异生物标本,它们都是被谁小心地竖直埋进去的。这些积雪坟堆还排成了星形,并且点缀以一组组圆点图案,就跟中生代或第三纪地层里发掘出来的那些古怪淡绿色皂石上的图案一样——这一发现实在太过疯狂,如果在报告中如实写出来,谁不会认为我们已经疯了呢?至于莱克提到的那8个完整的标本,它们全都被风暴吹得无影无踪了。

而且,我们如此谨慎措辞也是希望公众的心智能够保持平静;因此,丹弗斯和我对第二天那次驾驶飞机翻山越岭的可怕旅行只字未提。因为只有最轻巧的飞机才能翻越那么高的山脉,所以旅行的人数也就受到了限制,只有我们两人参与了,这对其他人来说算得上是一种仁慈吧。我们在凌晨一点终于回到营地时,丹弗斯近乎歇斯底里了。不过他依旧紧闭双唇,竭力保持冷静沉着,实在令人敬佩。我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答应不把我们一路上画下来的素描和我们装在口袋里带回来的东西拿来示人。除了我们同意要传递给公众的那个版本的故事外,他一个字也没有多说,而且还把探险路上拍摄的相机底片全部藏了起来,以供日后私人研究之用;所以,我现在要说的事情是连帕博迪、麦克泰格、罗普斯、谢尔曼等其他组员,甚至整个世界都不知道的、未曾披露过的新情报。实际上,在这件事上丹弗斯比我更加讳莫如深;因为他甚至连他最后看到的,或者说是他以为他所看到的东西,也不曾对我谈起过。

众所周知,我们在报告中提到了那段驾驶飞机上升的艰难过程,还证实了莱克的观点:即这些巨大的山峰确实是由太古代板岩以及另一些极其原始的褶皱地层形成的,而且自白垩纪科曼齐系中期以来,这些山峰就未曾改变过,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形状;同时,我们还依照惯例,普通地描述了一下那些贴附在山崖上的立方体和城墙般的构造体;并且赞同那些山坡上的洞穴应该是被流水溶解的石灰性岩脉的这一猜想;我们在报告里提出了一种推断,认为那些经验颇丰的登山老手应该可以通过山路和斜坡翻越这些山脉;最后,我们还在报告里提出了一种说法,山脉神秘的另一端有一座超级高原,它的海拔足有20000英尺,与群山本身一样古老而又未曾改变,其巍峨雄伟,高耸入云,漫无边际。奇形怪状的岩石穿透了高原表面薄薄的冰川层;而高原表面与那些最高峰的悬崖峭壁之间则是由高到低绵延不绝的丘陵山麓。

这部分报告从各方面来说都反映了真实情况,在营地里的人对它也很满意。不过,虽然报告中说我们那段时间不仅进行了飞行和着陆,而且还勘测并开采了岩石,但我们声称自己离开了16小时,这个时间依旧还是超过了本应花费的时间。除了我们谎称逆风环境减缓了我们的速度才没有引起人怀疑之外,其他的事情都是真的,我们的确曾在山脉后方的丘陵降落。幸好,我们的故事听起来非常真实而平淡无味,因此没有引起其他人再去那里探险的兴趣。如果真有人打算再度造访那里,我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他们——然而我不知道丹弗斯会作何感想。我们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帕博迪、谢尔曼、罗普斯、麦克泰格和威廉森一直在拼命修复莱克那两架状态最好的飞机,以期能够再次使用。这两架飞机的操作系统不知为何都出了问题。

我们决定第二天早晨就把该装的东西全装上飞机,然后尽快返回之前的营地。虽然不是走直达路线,但这是抵达麦克默多湾最安全的路线了;因为直接飞越这片亘古沉寂的大陆上一片完全陌生的荒原,会遇到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由于有大量队员遇难,钻探设备也尽数损毁,已经不可能继续探险了。我们的脑海中萦绕着未曾向外面的世界传达过的疑问与恐惧,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荒芜死寂、充斥着疯狂的极南世界。

众所周知,我们成功返航,一路上再也没遇到什么灾难。在经过一段快速的连续飞行后,在第二天晚上,也就是1月27日,所有飞机都到达了之前的营地;我们于28日分两趟飞回麦克默多湾,其中一趟飞行时在途中短暂停顿了一次。那次停顿挺短暂的,因为我们离开南极大高原后,在飞越大冰障时遭遇了一阵狂风,飞错了方向。五天后,阿卡姆号与密斯卡尼托克号搭载着其余的探险成员和设备,破开越积越厚的浮冰,从罗斯海启程了。维多利亚的土地上,那仿佛在嘲弄我们的群山在南极混乱的天空的映衬下,若隐若现地耸立在西面,将狂风的呜咽扭曲成了一种音域宽广、宛如音乐的笛声,这种声音让我灵魂深处不寒而栗。两个星期后,最后一丝有关极地的迹象也被我们抛在了身后。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能顺利摆脱那片受到诅咒的、如鬼魅般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又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国度了。自物质在地球那几近冷却的地壳上第一次翻滚、游弋之时起,这片土地上的生命与死亡、时间与空间,就在未知的时代里缔结了黑暗邪恶而又亵渎神明的盟约。

回来之后,我们就致力于阻止他人前往南极探险,并且保持着惊人的团结与忠诚,仅仅将某些怀疑和猜想留在自己肚子里。年轻的丹弗斯虽然已经精神崩溃,但也没有在医生面前表现出丝毫畏惧,更没有对医生多说一个字——事实上,正如我之前所说的,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些东西,但是他甚至都不愿告诉我看到了什么,虽然我觉得如果他愿意说出来的话,他的病情会有所缓和。虽然他看到的那些东西可能只是受到了惊吓之后所产生的幻觉,但如果说出来,也许可以解释我们在南极遭遇的那场惨剧,也可以缓解他已然糟糕透顶的精神状态。有那么几个罕见的、我甚至都无法确定是否真实发生过的瞬间,他朝我窃窃私语,口中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然而一旦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便会激烈地否认自己曾说过这些。

劝其他人远离那片白雪皑皑的极南之境是件非常艰苦的工作,而且我们为此所做的一些努力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这样或许反倒让我们与自己原本的目的背道而驰了。我们或许早就该明白,人类的好奇心是永恒的,而我们所宣布的探险结果对其他同样在追寻未知领域活跃良久的人来说,也具有足够的吸引力,完全能激起他们继续向前进发的冒险心。莱克在报告里详尽描绘的那些生理结构异常的怪物,也已经将博物学家与古生物学家的求知欲激发到了顶点,但是我们很明智,没有把那些从埋葬于积雪之下的怪物身上所采集到的部分,以及在发现这些标本时拍下的照片拿出来示人。同时,我们也极端克制,没有把浅绿色滑石以及更加令人困惑的带伤痕的骨骼化石拿出来。丹弗斯与我更是严密地保管着我们从那边的超级高原上拍摄的照片与绘制的素描图片,以及那些我们在平息了心中的恐惧,经过检查之后放在口袋里带回来的扭曲之物。而现在,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已经在筹备之中了,而且他们的装备比我们的更加先进,也更加齐全。如果不加劝阻,他们将会直入南极核心之地的最深处,然后融冰钻探,直到他们把那将会终结整个世界的可怕存在带到地壳之上来。所以,我只得打破保持了许久的沉默——即便这意味着要我提起那些隐藏于疯狂山脉背后的终极不可名状之物。

4

一想到我的思绪要再度回到莱克的营地,又要回忆起我们在那里亲眼所见的东西——那些位于疯狂山脉背后的东西,我便犹豫不决,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我总是想回避那些骇人的细节,用那些细微的迹象取代事实以及必然的推论结果。我希望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所以接下来可以让我一笔带过剩下的部分——莱克营地其他的恐怖之处。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风暴肆虐过后的惨状——业已损坏的掩体,系统错乱的机器,我们的雪橇犬表现出各种程度的狂躁不安,雪橇和其他物品也不见了,探险队员与雪橇犬的死亡,格德尼的失踪,还有那6个以某种疯狂的方式埋葬好的生物标本。奇怪的是,这些来自于早已死亡4000万年之久世界的标本,虽然结构表面已经遍布伤痕,但机体组织却完好无损得不可思议。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提到过,我们检查了营地里的动物尸体之后,发现有一只狗不见了。我们直到后来才想到这件事——事实上,也只有我和丹弗斯才再次想起过这件事。

而我一直在隐瞒回避的内容正是关键之处,它们与尸体有关,也与某些容易被人忽略的细微之处有关。那些细微之处或许能解释那片看似混乱的场景,尽管那些解释是毛骨悚然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在此之前,我一直尽力不让人们的注意力落在这些细节上;因为那样会简单许多,也可以让事情显得正常许多——只要让人们认为一切都是莱克队伍中某些队员精神失常造成的就行了。看来,这山间的阵阵妖风一定是太过猛烈,足以将任何置身这尘世中最神秘与荒芜中心的人逼疯。

当然,最反常的还是那些尸体的状态。人也好,狗也罢,所有尸体都像是被卷入了什么惨烈的战斗中一样,不知被谁以残忍而又完全无法解释的方式撕成了碎片。据我们判断,受害者们不是死于绞杀,就是遭撕碎。这场灾难显然是从雪橇犬那里开始的。尚未完工的畜栏遭到了破坏,而从破坏的状态则可以看出,它们是从内部向外部暴力突破,才打开了这样一个大口子。因为雪橇犬对那些令人生厌的古老生物标本极端的憎恶,所以人们刻意在离营地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修建了畜栏,然而这一措施似乎是徒劳的。那些雪橇犬被扔在了肆虐的狂风中,加上雪墙又矮又薄,它们肯定是因此受惊,在躁动不安的状态下慌忙逃了出来——至于到底是因为狂风,还是因为那些原本就散发着微妙气味的可怕标本气味越来越强烈呢?没人能说得清了。当然,这些标本上盖着一层篷布;但是,南极低垂的太阳却一直照射着它。莱克也提到过,阳光的热量往往会让那些标本组织发出奇怪的声音,它们坚韧的组织也会慢慢放松,伸展开来。也许是狂风把盖在标本上的篷布吹得翻来翻去,让盖在底下的标本也跟着挤来挤去,才使得这些本来古老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标本发出了更具刺激性的气味。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想那肯定都是让人厌恶不已,同时又毛骨悚然的。也许,我最好无视自己那敏感脆弱的内心,直接说出最为糟糕之处——但我必须先提出一个证据确凿的观点,这是根据我与丹弗斯获得的第一手观察材料,所做出的最严密的推论:我们所发现的那一系列恐怖景象,其元凶绝不会是早已失踪的格德尼。我已经说过,尸体全都被撕得面目全非。不过我还必须补充说明一点,其中有些尸体还被切割过。有某些东西已将人与畜一同撕裂切碎,其手法冷血残忍、毫无人道,而且透着一种诡异。无论是两足动物还是四足动物,所有较为健康、较为肥胖的尸体,其最结实的肌肉组织都被切了下来,仿佛是出自一位技艺非凡的屠夫之手般细心;不仅如此,尸块周围还奇怪地散布着一些盐(这些盐应该是从飞机上破损漏洞的补给箱里取出来的)——这不禁让人产生最恐怖的联想。无独有偶,简陋的飞机掩体旁边也一样发生了诡异离奇的事情。飞机从掩体里被拖了出来,但风暴抹去了所有可以让人做出合理推断的痕迹。营地里散落着衣服碎片,这些都是从被切割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身上粗暴地撕扯下来的,但也当不了什么线索。围栏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可是在一个侥幸未被摧毁的隐蔽角落里,却留下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痕迹,但这些痕迹并没有什么用——因为这根本不是人类的脚印。但这些痕迹,显然跟可怜的莱克此前几个星期里一直谈论的化石痕迹有关。任何在那片疯狂山脉的阴影笼罩之下的人,都必须小心自己的想象力——因为它会放大一切微小的恐惧。

我之前已经说过,到了最后,我们发现格德尼和一条狗一起失踪了。在我们走进那处位于避风地的帐篷之前,失踪的还是两个人和两条狗;不过,在我们调查过了那些冰雪坟墓之后,我们走进了莱克当作临时解剖室用的帐篷,这帐篷几乎完好无损。它像在保守着什么秘密,在这里静静等待着我们。帐篷里的场景并不是莱克最后解剖完毕后留下的样子,因为原来解剖过的那个怪物已经不知被谁从临时搭建的桌子上移走了。事实上,事情到这里,我们已经意识到,我们在冰雪坟墓中发现的那六个残缺不全、以某种疯狂方式所掩埋的怪物尸体中的一具——就是散发着可憎气味的那个——它正是莱克解剖过的那个怪物标本。在实验室的桌子上和桌子的周围,散落着一些很古怪的东西,而我们很快就猜到了,这些东西其实是一人一狗被解剖后的碎块。解剖者下刀虽仔细,但技法并不熟练。我不愿在这里说出被解剖的尸首究竟是谁,因为我不想让生者再痛苦。莱克的解剖用具全都不见了,但帐篷里却有清洗过用具的痕迹。不仅如此,就连汽油炉也不见了,但我们在放汽油炉的地方发现了一堆用过的火柴。我们把解剖室帐篷里的人跟另外10个人葬在了一起,把一同遇难的狗葬在了另外35条狗旁边。我们还发现,实验台上留有奇怪的斑斑污迹,而且一些带插图的书本还让人粗暴地撕来扯去,书页在实验台旁边散落一地。这场景让我们摸不着头脑,完全推测不出到底发生过什么。

以上便是营地恐怖场景中最让人头皮发麻的部分了。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同样让人想不出所以然。不只是格德尼和一条狗不见了,那8个保存完整的标本、3架雪橇、某些仪器、图文并茂的科学类书籍、文具、手电筒、电池、食物、燃料、取暖设备、备用帐篷、皮毛衣物也都消失了,这是用理智的思维也无从理清头绪的。某些纸张上还沾着飞溅的墨迹,而且不管是在营地还是在钻井的附近,机械设备和飞机上面都留有痕迹,那看起来是出自某种不明物体之手,他们用古怪的方式,动作笨拙地尝试着使用这些机器。而我们队伍中的雪橇犬似乎对这些被乱弄的机器极其反感。随后,我们又发现营地里的食品贮藏室也是一团糟。有一些主食不见了,里面留下了一堆乱七八糟、样子滑稽可笑的罐头,它们都被打开了,而且全都是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在最不可思议的位置打开的。地上还有许多随处乱扔的火柴,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折断了的,还有的是被用过的,这便成了我们遇到的另一个小小的未解之谜。我们在附近找到的两三张帐篷布与一些御寒的皮毛,也跟火柴和罐头一样,都是用同样古怪的手法撕碎的,从撕扯的痕迹来看完全不像普通人做的。看起来,这应该是那不明物体想要适应人类的用品,才动作笨拙地把东西弄成这样的。由此可见,对人与狗的尸体蹂躏解剖,以及以某种疯狂的方式将受损的标本掩埋,都不过是这场令人崩溃的疯狂中的小小碎片罢了。鉴于目前的情况,我们小心地把营地里大部分疯狂恐怖的场景拍了下来。而现在,我们打算拿这些照片作为证据,恳求筹备中的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放弃探险计划。

在庇护所营地里发现了这些尸体后,我们第一反应就是拍下照片,去把那排五角星的疯狂坟墓挖开。我们不禁注意到,这些可怕的坟堆以及它们成群点缀其上的圆点,都跟可怜的莱克对奇怪的绿色滑石的描述是相似的;之后我们在那巨大的矿石堆里也找到了一些滑石,发现确实非常相似。有一点我必须要说明,那就是这些东西的整体形状会让人联想起那些远古生物如同海星般的头部,不由得心生强烈的厌恶之情;我们一致认为,这种想法一定对莱克本就兴奋过度的小队队员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给他们极度敏感的大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记。我们第一眼看到那些被埋葬在积雪中的生物标本时,也曾感到过恐惧,并且我和帕博迪都不禁回想起自己曾读过或听过的那些可怕的远古神话。我们都认为,仅仅是瞥一眼这眼前的景象,还有不断出现的某些存在,连着极地世界中压抑至极的孤独和山间诡异的妖风,一道把莱克小队的人给逼疯了。

讲到这里,我想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一切都是因为莱克队伍里的成员——尤其是唯一可能幸存的组员格德尼——精神失常才酿成这样的惨剧,这是目前看起来最合理的解释;但我不会天真地直接否认我们每个人都在心中隐藏着某些疯狂的猜测,只不过清醒的神志不允许我们将那些想法清楚地描绘出来而已。谢尔曼、帕博迪与麦克泰格在当天下午就驾驶飞机,拿着望远镜在周边仔仔细细地巡航了一番,他们为了找到失踪的格德尼和一并消失的物品,在地平线上展开了彻底细致的搜索行动,但仍旧一无所获。他们回来后说,这巍峨的山脉屏障向着左右绵延,看不到边际,而且这山脉的高度没有丝毫变化,山体的基本构造也一样毫无改变。不过,一些山峰上那本就规则的立方体和堡垒状结构变得更加醒目惹眼了,与罗列赫笔下的那些位于亚洲山脉上的废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没有积雪的黑色山峰上分布着神秘的岩洞,在他们所到之处都能看得到。

尽管遇到了这么多的恐怖事件,但我们的科学热情和冒险精神仍旧不减,足以让我们继续去思考那些神秘山脉之外的未知领域。正如我们在严谨审核后才发布的报告里所说,在经历了充斥着恐怖和困惑的一天之后,我们终于在午夜时可以躺下休息了;我们还抽空制定了一个初步计划:在一架配有相机和地质学装备的轻型飞机上,进行一次或多次飞越高海拔山峰的飞行。大家决定让我和丹弗斯率先试一试。我们早上七点就醒了,打算早点出发;但是外面的风实在太强,飞机无法起飞——这一点在发送给外界的简短报告里也提到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推迟时间,差不多九点的时候才出发。

我已经重复过了那个不置可否的故事。这是我们经过了16个小时的飞行带回来的故事,我们不仅用它来搪塞探险队的队员,还让他们把这个故事转播给外面的世界。现在,落在我身上的可怕的职责,就是用我们在群山背面那神秘避世的世界里所看到的东西,来填充这片仁慈的空白——那些东西最终导致丹弗斯完全崩溃。我真希望他能把那只有自己看到的东西,对人们和盘托出——即便那可能只是神经敏感所产生的错觉——却也是将他逼成现在这样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决意守口如瓶。我们有了真实存在的惊骇体验后,无法自控地逃上飞机,然后冲上云霄,顶着肆虐的狂风飞越过山隘——正是那些东西让他失去控制般尖叫起来,随后便不时会喃喃自语,而我能做的就只有复述他喃喃自语中的破碎片段。我会在最后时刻将这些东西公布出来。如果我所揭露出来的那古老恐怖依然在地球上活动的证据,都不足以阻止其他人深入南极腹地一探究竟——或者,至少阻止其他人深入那片充满冷酷荒芜的终极荒原之下去挖掘那禁忌秘密的真相——那么这不可名状、甚至不可估量的邪恶灾祸将会降临,到那时这一切的责任就不在我了。

我和丹弗斯研究了帕博迪下午飞行时的记录,还用六分仪测量并检查了一下,计算出范围内最低的隘口在我们右边,正好在营地就能看见,高度大约为海拔23000英尺到24000英尺。基于这一点,我们首先搭乘了轻盈的飞机前进,开始了我们的发现探索之旅。营地本身就在大陆高原的山麓上,那里的海拔本来就有12000英尺;因此,实际需要爬升的高度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高。不过,随着飞机的爬升,我们仍敏锐地感觉到空气渐渐稀薄,气温凛冽刺骨,因为能见度不高,我们不得不打开舷窗。当然,我们也穿上了最厚的皮毛保暖。

在满是缝隙沟壑的积雪与冰川之上,耸立着冷峻而黑暗的山峰,显露出不祥。在越飞越近以后,我们发现了更多攀附在山坡上的地质构造,它们轮廓古怪,让人不由得再度想起尼古拉斯·罗列赫笔下的奇异亚洲风景。那些古老且久经风化的岩石充分证实了莱克在报告中的描述,看来这些山峰确实起源于地球历史中某个非常古老的时期,它们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拔地而起,一直保持到今天——也许它们的历史已经超过5000万年了。它们曾经是否达到过更高的高度,如今已没法猜测;但与这片奇特区域有关一切东西都表明,捉摸不透的大气影响决定了当地不会有太大的地质变化,而且也会延缓通常的岩石崩解的气候过程。

但最让我们着迷和不安的却是山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立方体、堡垒状结构和洞穴口。丹弗斯驾驶飞机的时候,我一边用小型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它们,一边航拍;有时候,我会替他驾驶一会儿飞机,让他休息一下,也好用双筒望远镜观察一下;不过我的航空飞行方面的知识完全是业余水平。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构成这些山体的大多都是略呈淡色的太古代石英岩,不像是在普通山体表面上随处可见的其他岩石结构;这些山体的结构极端规则,甚至规则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而这一点可怜的莱克则完全没有提到过。

正如他在报告里所说的,这些规则构造的边缘在经过万古岁月的严重风化后,已经被磨圆了;但是它们异常的硬度和坚韧的物质特性,使其在沧海桑田的岁月变迁中幸存了下来。这些构造的许多部分,特别是最靠近斜坡的部分,与周围岩石在表面上没有什么实质性不同。整个布局看起来就像安第斯山脉的马丘比丘遗址,或是牛津-费尔特博物院联合探险队于1929年在基什发掘出的古基墙;我与丹弗斯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看到了兀自耸立的巨大岩石,莱克在报告里说,当初与他一同飞行的卡罗尔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说实话,这些东西为何会在这里出现,作为地质学家的我心里也没有答案。通常而言,火成岩会呈现出异乎寻常的规律性,比如爱尔兰岛上著名的巨人堤;虽然莱克曾怀疑这是冒烟的火山锥,但这条巍峨的山脉绝对不是火山构造。

在一些奇形怪状的洞穴附近,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古怪岩石构造。它们规则的轮廓缘何如此规则?这又成了另一个不解之谜。洞口的形状和莱克的报告描述一致,大多都接近方形或半圆形,仿佛这自然的洞口是由某双神奇的大手捏成了这样更为对称的模样。它们数量众多,分布范围广,表明整个地区均有溶于灰岩地层的蜂窝状隧道。虽然我们在搜寻时仅仅匆匆一瞥,目光无法穿透黑暗看到更深处的情况,但洞内显然是没有钟乳石与石笋的。在洞穴之外,那些相邻的孔洞似乎也总是平整而规则的;丹弗斯甚至觉得那些风化而成的裂缝与凹坑似乎形成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图案。在营地里遭遇的恐怖与怪诞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些疯狂的记忆让他觉得,那些风化形成的凹坑似乎跟那一组组遍布在古老的淡绿色滑石上、令人疑惑不解的圆点很是相似,而且这些圆点还被以毛骨悚然的方式照搬到了那六座样式疯狂、葬着那六个怪物的冰雪坟墓中。

我们越飞越高,翻过那些较高的山麓,逐渐沿着选好的那条相对低矮的山隘继续飞行。在飞机前进的过程中,我们会偶尔低头看看陆路上的冰雪,想知道我们是否可以用早期那种更简单的设备来完成这次旅行。在俯瞰中,我们发现要攀登眼前这片地势,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难,这点着实让我们有些惊讶;尽管这一路上会有些冰川裂缝,以及其他山河表里之处,但这些地方似乎都不太可能挡得住南极探险家斯科特、沙克尔顿或是阿蒙森前进的雪橇。某些冰川似乎绵延不断地向上延伸,直通那些暴露在狂风之下的山隘。而等飞机靠近计划着陆的山隘时,我们发现这里的情况也不例外。

山脉的那一边与我们已经发现并且飞越而过的这一边会有什么本质区别呢?虽然我们没有什么理由确信这一点,但一想到我们就将要绕过层层峰峦,得以窥见那片无人涉足的世界时,内心强烈的期待感几乎是无法言喻的。在这些障壁般的群山之后,我们穿过重重峻岭,终于望见了那片悬在天空中的乳白色云海,它在向我们招着手。我们似乎能从中暗暗感觉到一丝微妙纤细的邪恶与神秘,无法诉诸笔端。确切说来,那更像是一种模糊的心理象征和审美联想,其中混杂了异域的诗歌与绘画,也融入了那些禁忌典籍里的古老神话。即便是呼啸的山风也有一股奇怪的、仿佛有意识般的邪恶;就在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种复合混杂而成的声音里,似乎也包含了一种音域宽广、音乐般的奇异哨声或笛声,就像是狂风扫过那些遍布各处、能发出回响的洞穴时所发出的声音。在这声音中,有一种令人回想起来便会心生反感的音符,就像任何其他黑暗朦胧的印象一样,复杂而难以捉摸。

经过一段时间的缓慢爬升之后,根据无液气压计的数值来看,我现在的高度是23750英尺;此时,我们已经远远抛开了那些覆盖着积雪的地区。到了这里时,我们眼前只剩下裸露的黑色岩石斜坡,以及那些棱纹分明的冰川起点——然而那些令人振奋的立方体与壁垒状构造,还有那些有风声回响的洞穴,给眼前的景象增添了一分反常、怪诞甚至梦幻般的预兆。沿着高耸的山峦望去,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看到可怜的莱克在电报里所提到的那座山峰,因为它那标志性的巨大堡垒就耸立在峰顶。它似乎在这片怪异的南极雾霭中若隐若现;也许正是这种薄薄的雾霭,让莱克在早期报告中认定此处有火山活动。山隘隐约在我们前方浮现,它身处犬牙交错、两侧险恶突起的山崖中,在狂风长年累月的呼啸雕琢之下,它的线条已经变得非常平整光滑。远处是一片被盘旋的水蒸气搅动着、被低垂的极地太阳照亮着的天空——这片天空正位于那个神秘而遥远的世界,那个我们认为未曾有人得以一窥究竟的世界之上。

再向上攀升几英尺,那前所未见的国度便可以望得见了。从隘口呼啸而过的狂风发出嘹亮的呼号,无休止的引擎也在轰鸣,丹弗斯与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高声尖叫,通过复杂的眼神交流。然后,我们向上最后攀升几英尺,穿过那条最重要的分界线,去看那片土地上不为人知、属于古老且完全陌生的地球的秘密。

注释

[1]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大学,在克苏鲁系列中反复出现

[2]四人均为著名的南极探险家

[3]洛夫克拉夫特杜撰的杂志,“阿卡姆”亦在他的克苏鲁系列中多次出现

[4]尼古拉斯·罗列赫(Nikolai Konstantinovich Rerikh),是俄国画家、作家、考古学家以及神学家,被俄国人认为是启蒙者。

[5]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图书,设定为阿拉伯疯子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所作,此书贯穿了克苏鲁系列始终。

[6]爱伦坡,对洛夫克拉夫特有重大影响的作家。

[7]爱伦坡所著的小说,内容为四名水手遭遇了沉船事故,在茫茫大海上漂流,吃掉了一个名叫Richard Parker的同伴才得以生还。后发生了与此故事一样的真实事件。

[8]南极探险家

[9]爱尔兰奇幻文学家,洛夫克拉夫特也受其影响。

[10]冰川受力挤压产生的山脊状结构。

[11]克苏鲁系列小说中的人物

[12]《暗夜中低语》的主角

[13]冷原为洛夫克拉夫特杜撰的地点,曾多次在他的作品中出现,每次出现的地点都不同。

[14]远在人类诞生之前的时代,由“伊斯之伟大种族”撰写的魔导书,是地球上现存最古老的书籍,至少有1万年以上的历史。

[15]一种户外游戏。扮演兔子的人会事先设计好一条线路,用粉笔或其他工具一路留下各种记号,设下终点,一群扮演猎狗的人要根据这些记号找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