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冬夜，海边与星空下的两人

随着持续了好几天的阴雨天结束，远方厚厚的云层渐渐散去，海平面上逐渐能看见夕阳的颜色。

偌大的海滩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除了这边本来就不是被开发的景区，平时就很少会有人到这边外，另一个原因也显而易见

——谁会没事情在这种天气和季节时跑到海边啊。

夏北将视线落在眼前的黑发少女身上。

没记错的话，她的家离这边有好一段路程吧？

他不禁有些好奇：“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安织锦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看向了一旁。顺着她的视线，夏北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公路下倒在沙滩上的一辆自行车。

看她的意思，似乎是认领了这辆车主人的身份。

之前也没见她有骑过车，不会是刚学会的吧？

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夏北更加在意的是，她怎么把车停这里了。

停靠的方式似乎也不怎么常见？

“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的，好像摔坏了。”

安织锦小声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

夏北抬头看向上面这条海边公路，估计了一下差不多有三四米的高度差。

“你没事吧？”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少女，除了右手能看到还有些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外，没有看见其他明显受伤的地方。

安织锦摇摇头

“我当时为了躲避迎面驶来的车辆，没有控制好方向……最后只是摔在了路边，没有跟着一起掉下来。”

安织锦一边解释，注意到少年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微妙，不由微微侧了侧头：

“怎么了？”

“你还挺为人司机着想的。”夏北感慨道。

她看起来有些困惑，最后还是回了句“谢谢”，大概是姑且当成赞赏接受下来了。

不过也差不多，就当是吧。

夏北在心里思索。

迎面驶来……听她的描述，当时应该是骑行在靠右的位置，也就是说是对方逆行了呢。

大概是因为这边平时比较冷清，加上没什么监控，来往车辆都开得比较随意。护栏也是，明明有着这么危险的高度差，却因为人迹罕至而不被重视。

只能说幸好只是自行车，万一她真摔下来可就危险了。

……虽然她本人大概不会在意。

“这就是你喊我过来的原因？”

夏北来到自行车旁，一眼就看到了上面断裂的链条。

因为过去的心理创伤，她没办法乘坐汽车。在失去了交通工具的情况下，没有其他人的帮助，这个年纪的女孩想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回去的确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一部分吧。”安织锦回答。

另一部分是什么？

夏北蹲下身子简单检查了一番，发现除了链条断裂外，其他一些部件也有着或多或少的损坏，看起来摔得不轻。

“可以修好吗？”少女好奇地问。

“我试试吧。”

夏北也没有太大把握，这东西不像电器随便敲敲或者重启就能解决百分之八十的问题，只能先上手试试看了。

安织锦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蹲在他身旁，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远处传来的海浪声，和少年修理时零件碰撞发出的金属响声。

天边，持续了多日的阴云终于散去。天空与海洋的交界处，金色的晚霞与橙红的暮光缠绵交织，将整片海域染成流动的琥珀。细碎的光斑在海面跳跃，像是撒落了一地的碎金。

微凉的海风掠过，几缕青丝拂过脸颊，带来细微的痒意，她下意识地抬手，将那些不听话的发丝捋到耳后。

时间在这份静谧中悄然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

“呼……”

夏北轻轻舒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成功了？”安织锦微微侧头。

“失败了。”

夏北冷静地回道。

努力了将近半小时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技术存在局限性。

如果少女提前说一声，让自己带工具过来的话，说不准还有抢救的可能……大概。

安织锦看起来也不是很失望，从旁边的帆布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他。

夏北接过水简单润了润口，又清洗了一下手上的脏污，刚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却又见她从包里拿出了两个保温盒。

“这是什么？”

“晚饭。”

安织锦回答，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仔细将外套下摆捋至腿弯处后坐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将其中一份递给夏北。

青椒炒肉，清炒菠菜，还有看上去就很好吃的黑椒鸡排。分量也很足，菜和肉都铺得满满的，只可惜菜式和汤汁都混在了一起，看上去有些乱糟糟的。

好在密封得还行，汤汁没有漏到外面来。

“你做的？”夏北看向少女。

她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之前摔了一下，卖相可能不是很好看。”

“确实。”

“……”

说完这句话后，夏北感觉她好像不开心地看了自己一眼，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他将注意力收回到手上的饭盒上。

能看得出来，这份便当应该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也不知道是作为之前那份便当的回礼，还是几天前帮她救人的感谢。

看起来她今天好像本来就打算来找自己，只是中途遇到了这样的意外。

喊自己过来的另一部分原因，是这个啊。

夏北恍然，忽然回想起自己在电话里提起想要吃过饭再过来时少女的那阵沉默。

所以，这算是傲娇吗？

他试着夹起一块鸡排尝了一口

在保温盒的保护下，鸡排吃起来依旧是温热的，口感皮酥肉嫩，鲜香嫩滑。虽然沾上了其他汤汁有些串味，但依旧不能其掩盖咸鲜可口的味道，毫无疑问手艺比自己好多了。

“怎么样？”少女看起来有些紧张。

“稍微有些不甘心，明明对手是位大小姐，却在厨艺方面被打败了。”夏北的语气有些沮丧。

“没有在和你比赛啦，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

安织锦微微松了口气，将注意力放回到自己那份便当上。

远处的太阳渐渐西沉，给天空抹上一层暖黄的余晖。

两人并肩坐在海滩边上，一边吃着晚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直到天色逐渐黯淡下来。

随着夜幕的降临，天空逐渐被星辰点缀，像是镶嵌在夜幕上的宝石，在夜空中明灭闪烁。

海面上的波浪在星光的映照下，仿佛也变得更加宁静。

可惜没有带望远镜过来。

夏北有些遗憾地心想。毕竟谁能想到到了晚上阴云那么快就散去了呢。

他看向身旁，安织锦正遥望着远处的海面，任凭头发随风飘动。

她的侧脸在月光照耀下，看似散发着朦胧的银白光芒。

话说回来，夏北还没问她绕大老远的路跑到这边来的原因。

“和家里人吵架了？”他好奇地问道。

安织锦沉默不语，没有回答。

看来是猜得不太准确。

想了想后，夏北重新组织了下语言:“又和家里人吵架了？”

少女这次终于有了反应，不开心地皱了皱鼻子，从他手里要来已经吃完的空饭盒，收拾好后放回帆布包，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正当夏北以为她准备打道回府，毕竟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的时候，却见到她忽然蹲下身子，脱掉靴子和袜子放到一旁，随后在他的注视下打着赤脚朝不远处的大海走去。

海浪涌来，又迅速退去。少女赤脚踏着浪花，白皙的脚踝在月光下如陶瓷般温润白皙，细沙与海水交织，波光粼粼。

夏北承认月光、大海和少女这样的组合很有美感，饭后散步也有益于身心健康，但是……

“你真的不觉得冷吗？”他不由表示怀疑。

“很舒服哦，要试试看吗？”安织锦将双手背在身后，看向他说道。

骗人，刚刚明明看到你脚趾头都冻得蜷缩起来了。

夏北的视线不自觉地向下瞥去。

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安织锦略显局促地移开视线。她抬手将一缕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看向远处朦胧的海平线：

“说到学生时代的假期，一般不都是和家人朋友一起去海边游玩，去山间远足，或者结伴旅行什么的吗。不过我没有能一起出门的朋友，所以还挺开心你能在这里陪我的。”

听到她能这么说，夏北也挺高兴的，但……

“这不是大冬天该做的事情吧？”

“因为我大概活不到下个夏天，只能提前到现在了。”安织锦一脸遗憾地说道。

所以说了，别随便给自己定下死期啊。

夏北微微叹了口气，学着她的样子脱掉鞋袜，卷起裤腿，小心翼翼地来到她的身边。

海浪袭来没过脚踝和小腿，冬天冰凉的水温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少女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考虑到她应该也无法共情别人的痛苦，所以大概不是在幸灾乐祸，只是单纯为忽悠自己下水的恶作剧得逞而开心吧。

夏北“啧”了一声，还是提醒说道：

“我不会游泳，万一被海浪卷走到时候可就要拜托你了。”

“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我也不会游泳。”

少女踢踏着漫上来的海水，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现代中学生的综合体育素质真是堪忧啊。夏北不由在心里感叹。

话说，两个不会游泳的人在没有旁人看守的情况下跑到海边玩，不觉得太危险了吗。

他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存档回溯的能力，两人明天就登上新闻成为教导学生孩子假期不要随便玩水的反面教材也不是没有可能。

考虑到现在是冬天，海边溺水事故相比起案例多发的夏季要更加离奇，没准会更吸引人眼球……当然，也更丢人了。

在夏北这边胡思乱想的时候，身旁的安织锦已经重新迈开了脚步。

她赤足踏在细腻的沙滩上，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足迹，随即又被潮水抚平。浪退时，柔软细滑的沙子也被冲去，露出底下各种奇形怪状的卵石与贝壳残骸，被海水浸润后在月光的反射下闪烁着微光，宛如散落在沙滩上的星辰。

海浪拍打着沙滩，月光裁剪出少女形状的轮廓，在沙滩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影子，相比起平时看起来更加纤弱和朦胧，仿佛只要一不留神就会被浪花吞没消失不见。

夏北不自觉地加快步伐，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紧跟在她的身旁。

“……那天晚上。”

夜晚的海浪和冷风中，传来了少女清脆的声音。

“父亲从外面回来，喝得醉醺醺的。”

安织锦垂下眼眸，看着海浪带来的细沙将自己的脚浅浅掩埋，又随着浪花的退去被冲走，轻声说道：

“看到他瘫倒在门口，母亲连忙上前去搀扶照顾。我也想去帮忙，却被狠狠地甩开了手。”

“……‘别装模作样了，你心里其实根本一点触动也没有吧’，‘像个没事人一样，你以为这个家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谁啊’……被说了些类似这样的话。”

她像个旁观者一般，平静地述说着这段经历，只有从她背在身后微微握紧的双手能看得出她内心起伏的波澜。

“平时父亲不会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那天晚上或许是酒喝得太多，他在家里大闹了一番，看不下去的母亲和他吵了一架，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拉进卧室。”

少女的声音略微低了下来：

“房门关上前，我听见他最后那句含糊的小声嘟囔——

‘如果那个时候，你也一起死在那里就好了’。”

“……”

真是糟糕啊，就算心情再怎么差，也不应该对子女说这样的话吧。

夏北心想，微微侧头：

“这是你第一次自杀那天发生的事情？”

安织锦轻轻点头

“今天也是，我想出门的时候撞见了他。可能是心情不好，对我说了一些难听的话。”

“我没有和他吵架，自顾自离开了家，因为没有留意骑行的方向，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这里。”

然后就发生了那样的意外，和接下来的事情。

虽然知道少女的性格会变成现在这样肯定事出有因，但听见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让人莫名有些感慨。

“你知道当代未成年人自杀，有一半以上的因素是和家庭有关吗？”

夏北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位班主任老师当初的话语。

尽管不能说安织锦的自杀行为完全是因为家庭的语言暴力，但在女儿最脆弱无助的时刻，没有给予她应有的支持和帮助，反而成为了推动她走向死亡的帮手

这还真是……

“跟踪犯先生？”

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北回过神来，见到安织锦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前。或许是因为他长时间的沉默有些担心，少女微微侧身窥视着他的脸，语气关心地问道：

“你怎么了？”

“……有种自己努力守护的宝物却不被别人珍惜的感觉，心里很不爽。”夏北深舒一口气，做出生气的样子回道。

安织锦的脸颊浮现出一丝红晕，略微偏过了视线：“别说这种让人害羞的话啦。”

她像是为了掩饰害羞般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赤脚踏着浪花，任凭海水轻抚过脚踝，漫过她白皙的小腿，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响，在水面上划出更小的小小浪花。

“不过，现在看来也不是件坏事，至少能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又多了一段难忘的体验。”

她还是坚持着她的那套幸福等式啊。

“我可不觉得大冬天泡在冰水里是件好事。”夏北吐槽。

“冬泳可是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哦。”安织锦说道。

这也不算是在游泳吧，如果她后面打算投海自尽的话那当自己没说。夏北心想。

略微停顿片刻后，少女的语气变得有些落寞：“唯一的遗憾就是，听说这边的海岸有时能看到夜光藻发光的景象，今晚却没能见到，大概因为还是在冬天吧。”

夏北觉得，也有可能是刚下过雨的缘故，记得那种生物对盐度的变化还挺敏感的。

“我没想到你对海藻也有兴趣。”

安织锦轻轻摇头：“只是感觉，夜晚的时候站在海滩上，看着那些微小的生物在海浪的扰动下发出幽蓝的光芒，就好像无数颗蓝色的星星点缀在海面上一样，应该会很漂亮吧。”

少女仰起头看向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好似在想象着那样的画面。

虽然可以想象那样的景色的确很漂亮，但……

“我记得那好像是一种富营养化灾害吧？”夏北说了句煞风景的话。

安织锦回过了神，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嗯，所以还是不要看见比较好……”

毕竟美好也是有代价的，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

“……”

看着情绪低落下来的少女，夏北想了想后开口说道：

“明天一起去吧？”

安织锦微微愣了一下：“去哪里？”

“一个不用担心季节天气，任何时候都能看到星星的地方。”

“……太空站？”

我没那个本事啦。

夏北正准备回答，却忽然感觉脚下的感觉似乎变得有些不对。他低下头，才发现海水不知何时漫过了自己的膝盖。

不知道是两人聊天时不知不觉走到了更深的水域，还是已经到了涨潮的时间。

总之，再在这边待下去可就危险了。

就在他这样心想的时候，突然一股温暖而细腻的感觉从手心传来。他微微一愣，对上了少女带着一丝担忧的眼神。

“我们先回去岸边吧。”

安织锦这样说，显然她也注意到了周遭情况的不妙。

虽然有些意外这次竟然是她先主动远离危险，夏北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相比起刚入夜的时候，这时的风浪明显更大了一些。一个稍大的浪花打来，安织锦脚下差点没能站稳，好在夏北及时拉紧她的手，才让她稳住了身形没有摔进水中。

有惊无险地总算回到岸边后，夏北长出了口气

“在所有的死法里，我最不希望遭遇的就是溺死了。”

“我可不怕。”

像是想要强调自己回来并不是因为不想死，少女小声嘀咕道。

是是，知道你不怕死了。

夏北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因为没有预料到忽然的涨潮，原先的措施完全没起到作用，她的裤子和外套下摆都吸满了海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仅下半身湿透了，腿也在冰冷海水的浸泡下被冻得通红，麻木得仿佛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非要跟着她做这种傻事呢？

夏北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少女说道：

“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算算时间也不早了。

“但我不想回去。”安织锦不情愿地说道。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鼻尖也是被冻得红红的，加上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的衣摆，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这时候就别闹别扭了。

夏北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到对面的少女鼻翼微微翕动

下一刻

“阿啾！”

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