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向繁星许愿

……

安织锦始终无法厘清，自己对那个人究竟抱有怎样的心情。

他唐突地闯入自己的世界，蛮横地打碎了她精心准备的自杀计划。又总是独断专行，拖着她去做各种毫无意义的事。

尽管她不否认在这期间自己收获了一些久违的开心与感动，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这些都不过只是没有意义，徒增困扰的累赘罢了。

然而对于自己的这些话，那个人却总是听不进去。

就像今天，在原先的“企图”落空之后，那人还是没有死心地拦下了想要就此分别回家的自己，完全不理会她“不会在路上自杀啦”的保证，说着“多活动身体才能更快康复”这样任性的话拉着她去了就近的商场——明明昨天说生病了就要多休息的人也是他吧。

后面一整个上午的时间，他们都在像两个逃课的学生一样在商场里到处游荡：逛遍了各家店铺最后却什么也不买，像寻宝游戏似的收集各处派发的传单，还在空荡荡的早场影院一起补看了上次没能看成的电影。

最后明明知道她不喜欢拍照，那人还是无视她的反对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去拍了大头贴。

“拍照的时候笑一笑啦，绷着脸拍出来的照片可就不够可爱了。”夏北这样提醒道。

“我本来就不可爱。”

安织锦小声反驳。等到成片打印出来后，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照片。

画面中的自己紧绷着脸，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严肃，倒更像是面对着镜头时的紧张和无所适从。即便后来在少年的提醒下勉强扯出的笑容，也显得生硬而不自然。

果然，一点也不可爱。

少女心想。

……她不喜欢拍照。

照片是保存记忆的载体，但她不希望成为任何人的回忆，也不希望这个世界记住自己。

人们讨厌死亡，更厌恶非自然的死亡。因为自杀而死的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每一丝痕迹都只会成为他人的痛苦和困扰，怀念她并不会带来任何的幸福和慰藉。

她很感谢少年的关心，然而这份关心所带给她的，最后导致的，却尽是些会让自己烦恼的事情。

无论是被迫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还是意外收获那些久违的温暖关怀；不论是并肩坐在校园屋顶细数夜空中的繁星，还是在冬夜的海滩上赤脚踏过冰凉的海浪……

那些执意带着她在商场里漫无目的的闲逛也好，自作主张拉着她跑去做的那些让人为难的事情也好，在她生病发烧时守在身旁的陪伴也好，或是硬拉着她拍下她不喜欢的合影也好……

每一次善意的干涉，都在她原本早已决然的心中泛起涟漪。

——她讨厌过于美好的事物。

所以，安织锦觉得，自己果然还是讨厌他的吧。

……

“安织锦？安同学？”

耳边的呼唤将安织锦从思绪中拉回，她疑惑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眸。

“……怎么了？”

安织锦莫名感觉有些不太习惯，仔细回想了一下才意识过来，记忆里他好像很少像这样直接称呼过自己的名字，难怪会觉得有些别扭。虽然在这一点上自己也是一样。

“没，只是见你盯着这块镜头快十分钟了，在想上面是不是有什么好看的。”

夏北凑近了一些上来，看见她手中的透镜里倒映出的两人的面容，回想了一下少女刚才看着镜头发呆的画面，略微思考了片刻。

……大概，也不算猜错？

“要先休息一下吗？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喔。”

他看向少女问道。

现在时间已经是晚上，因为白天没能去成天象馆，他只好邀请了少女晚上再一起看星星，也算是履行了几天前和她的那个约定。

闻言，安织锦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他身后不远处的野餐布上，可以看到上面摆放好了坐垫和小桌子，旁边还有一堆饮料和零食。

不知道的人看见了，估计要以为他们不是来天文观测，而是出来郊游的吧。

安织锦在心里想道。

虽说同样是看星星，但这次的地点从学校教学楼换成了夏北所住的公寓楼顶。毕竟现在还没放寒假，晚上去学校说不定会碰到其他学生。

而且按照夏北的说法，相比起学校，这里不仅视野更加开阔，来回也要方便了许多，还不用翻墙。

唯一的缺点大概只有为了防止小孩私自上来玩耍，天台的门原本是被锁上的。

因为用的好像不是教学楼的那种老式门锁，不像上次那样可以轻松撬开，听他说还是用了一些所谓成年人的社交手段，才从物业那边暂借到了钥匙。

安织锦没细问他具体怎么做到的，不排除用消防安全条例去威胁人家的可能，她也不太关心。相比起来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

……说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年龄，看起来应该没比自己大多少吧？

忍住想要盯着他看个仔细的冲动，安织锦低下头小心将目镜组装调整好。她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刚抬起头，就看到一罐热饮被递到了面前。

“牛奶咖啡，刚热好的，暖暖身子吧。”

面对少女疑惑的眼神，夏北解释说道。

想了想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放心，不苦的。”

“上次我只是第一次喝，不适应而已。”同样回想起上次经历的少女为自己辩解道。

“是是是。”

明显敷衍的语气让安织锦鼓起脸颊瞪了他一眼，终究没再争辩，小声道了谢后伸手接过温热的咖啡罐。

铝罐的温度透过掌心蔓延，驱散了晚风的寒冷，她小心地拉开拉环，浅浅尝了一口。

甜润的滋味在舌尖漾开，牛奶的丝滑中和了咖啡的微苦，恰到好处的甜度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暖意顺着喉咙流淌而下，像冬日里的阳光渐渐融化了盘踞在四肢的寒意，让整个身子都变得暖暖的。

安织锦双手捧着温热的咖啡罐，感受着手心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道忙碌的身影牵引——不远处的少年正俯身调试望远镜和相机，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摇曳，侧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

“嘀“的一声轻响，相机启动的提示音打破了周围的静谧。

她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匆忙移开视线，转而仰头望向那片缀满星辰的夜空。

或许是前些天的连日阴雨的缘故，今夜的天空如同被洗净一般澄澈。每一颗星星都像是被精心擦拭过的钻石，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熠熠生辉，近得仿佛伸手可触。

望着这片璀璨的星空，她不由再次看入了神。

“在想什么呢？”

夏北调试完望远镜，转头发现她正望着星空出神，不由好奇地问道。

安织锦沉默了片刻，轻轻呵出一团白气：“小的时候，奶奶曾和我说过，人在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守护还留在世间的人们。”

这大概是每个孩子都听过的安慰吧。在尚不理解死亡的年纪，这样的童话确实能缓解离别的伤痛。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终究会渐渐明白，这种说法只是个善意的谎言，星辰与人的死亡并无关联。就像所谓的“在天之灵“一样，不过是生者给自己的一点慰藉。

所以，她是想奶奶了吗？夏北心想。

安织锦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等我变成星星时，该挂在夜空的哪个位置比较好呢？”

“……”

夏北听明白了，她这是在给自己挑选心仪的灵位呢。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他望着少女的侧脸问道。

“当然不相信了。”

安织锦再次摇头，视线垂落在地面上，“如果人死后还会存在于这世上某个地方的话，那不就和没有死没什么区别了吗。”

最初编织出这类传说的人们，或许就是怀着这样的愿望，希望亲近与挚爱之人从未真正离开过呢。

只是这种温柔而美好的故事，恰好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吧。

夏北心想，轻轻舒了口气。

“但是，我相信哦，关于星星的那部分。”

察觉到少女疑惑的目光，他并没有在意，仰望着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继续说道：

“不是有这么一种说法吗——人身上几乎所有的元素都曾经属于恒星，构成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重元素原子，都是万千星辰死亡的馈赠。”

“或是超新星的绚烂爆发，或是核心坍塌前的光致蜕变，又或是两颗中子星的剧烈碰撞——这些来自亿万年前的星尘跨越时空，最终汇聚成你和我。”

“……所以，不是在死后会变成星星，我们与星星也并非遥不可及。”

夏北回过头，望向少女的眼睛说道：“因为，我们原本就是星星的一部分。”

“……”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无人接话的夏北感到了一丝尴尬，还好这时候周围没有其他人。

见少女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他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怎么了？”

“……稍微有些吃惊。”安织锦眨了眨眼睛，“原本我还以为你会说‘把人的命运和星辰联系在一起不过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之类的话……”

夏北感觉，她可能对自己有一些误解。

“什么时候该现实，什么时候该浪漫，这点时机我还是能分得清的啦。”

也就是说，以前那些破坏气氛的话都是他故意的了？

少女的眼神带上一丝不满。

夏北假装没有看见。

不过，说到愿望的话……

“反正现在没什么事情做，要试着许个愿吗？”他转移话题道。

安织锦微微歪头：“你不是‘不向星星许愿’派的吗？”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加入这种奇奇怪怪的组织了？”夏北吐槽：“我当时只是说彗星不适合许愿而已。”

毕竟很少有人会向灾厄的象征许愿的吧……除非是些“希望世界毁灭”、“想让地球倒转”、“今后测量钠的体积只能用排水法”或是“所有豆腐脑都该是甜的”之类的糟糕愿望。

“相比之下，向星星许愿就正常多了。”

当然，更常见的还是向流星，生日蜡烛亦或是神明之类的东西许愿。尽管说到底，这几种最后从结果上来看大概都差不多。

想到这里，夏北的脑中不由闪过了一个金发少女的身影。他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出脑海。

“总之，要试试看嘛？你上次不是就想要许愿了吗？”他看向少女建议道。

“我的愿望很简单，只要我的死亡计划不要再被奇怪的人打扰就好了。”安织锦看起来有些不太开心地说道。

“那种愿望还是留给彗星吧，现在想一些更美好正能量点的愿望啦。”夏北捏了捏她的脸颊作为“惩罚”，被她扭头躲开。

不是你上次阻止我许愿的吗？

安织锦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相机发出提示音，似乎是曝光终于结束了，夏北起身来到了望远镜旁查看，顺便进行下一步的设置。

也不知道是新鲜劲过去了还是仍在生气，少女表现得有些兴致缺缺，喊了她几声也没反应，夏北只好自己按照原先的计划设置后续的参数。

“……美好的愿望吗。”

望着不远处在望远镜忙活的那道身影，安织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咖啡罐表面的纹路。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明白少年执着于拯救自己的原因。

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早就已经远远超过了“见义勇为”和“乐于助人”的界限，却从未表现出想要得到什么回报的样子。

但不管怎么说，他肯定……大概，应该是不希望见到自己死掉的吧。

面对这样的少年，的确有那么一件事情，她做不到，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寄希望于愿望来实现。

安织锦抬起头，仰望闪烁着点点星光的夜空。

虽然可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是……

她轻轻阖上双眼，向繁星许下心愿——

等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希望夏北先生能不要为她的离开而伤心……

“咔擦！”

突然响起的快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安织锦睁开双眼，见到少年手里正拿着手机对着自己，面对镜头的她不禁感到一丝慌乱。

“你，你在做什么？”

“测试相机功能。”

嘴上这么说的夏北手上也没闲下，伴随又是一声快门的轻响，看着照片上带着慌张表情的少女，不由感叹：“这不是很可爱吗？”

“才不可爱！”

回过神来的安织锦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鼓起脸颊气恼地喊道：“快把照片删掉！”

“诶……不觉得很可惜吗？”

“不可惜！一点也不！”

不可惜就不可惜，也用不着用上倒装句吧。

夏北想了想，尝试着挽救道：“其实我刚刚也许了个愿望，希望今晚能得到几张漂亮可爱的女生照片，人美心善的安同学愿意帮我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吗？”

“那种照片想要的话网络上多得是，不用非得需要我来帮你实现愿望。”安织锦无视了他的奉承，坚定地拒绝道。

网上的照片怎么能和现实认识的女孩子相比呢。身为美少女的她或许并不了解，男生手机里能有一张现实中的美少女照片是多么稀罕的一件事。

然而，面对夏北的这种说法，少女依旧不为所动，并表示愿望这种东西就是这样，说出来就不灵了。

在这点上，她表现得确实很没同理心。

在少女的几番催促下，最后照片还是被从手机里删掉了。今天的她似乎对拍照这件事格外抗拒，连早上的那些大头贴也被她全部要走，一张都给夏北没留下……明明上次她还没这么固执的来着。

安织锦盯着屏幕直到最后一张照片也被删除，紧绷的肩膀这才松懈下来，她抬头看见少年满脸遗憾的表情，偷偷朝他皱了皱鼻子。

另一边，夏北收起手机，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好奇问道：

“所以，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看她那么认真闭着眼睛许愿的模样，不会真是希望能早日自杀成功吧？

面对他脸上好奇的表情，少女从鼻尖溢出一声轻哼，将双手背在身后，故意转过身去，拖长语调，一字一顿地回道：

“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