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火中取栗

浓烟裹着雨气灌进号舍时,林煜正把最后半块修复膏抹在“漕运“二字上。

松烟墨的苦香混着焦糊味钻进鼻腔,他这才惊觉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了——不是先前的“噼啪“敲打,倒像有人在撕扯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

“轰——“西角门的老槐树突然炸成一团火球。

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本就被雷劈过,树心早空了半截,此刻被灯油一激,火星子借着风势窜上考棚竹梁,活像条吐信的赤练蛇,竹梁上的雨痕被烤得滋滋冒白汽。

林煜猛地推开号舍木门,混着焦糊味的热浪扑面而来——方才还在喊“救命“的考生们全挤在东墙根,被火舌逼得不断后退,有人的考篮烧着了,在泥水里滚出条蜿蜒的火路,《孟子》抄本的残页在火中蜷成黑蝴蝶,飘到半空又被雨水打落。

“让开!“林煜拽下湿透的外袍裹住手臂,外袍是母亲用粗布裁的,此刻吸饱了雨水,裹在胳膊上沉得像块铅。他逆着火浪往西角门跑,睫毛被火星子燎得发疼,后颈却凉飕飕的——是雨水顺着衣领往下淌,还是被火烤出的冷汗?

弹幕在眼前疯狂闪烁,红光刺得他眯起眼:【油罐剩余2个!火势蔓延速度+30%】他瞥见老槐树下还剩两个油布包,雨水泡透的灯油正顺着树根往四周渗,像条看不见的火引,在泥地上洇出片发亮的黑渍。

“踹翻它!“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声音被火烤得发哑。

林煜的靴尖重重磕在油罐上,锈迹斑斑的铁皮发出闷响,像敲在破铜盆上。

油包骨碌碌滚进雨幕里的荒草区——那片荒草本是考院的废地,长着半人高的野艾,此刻被雨水泡得蔫头耷脑,却正好成了天然的引火物。

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那是昨日替邻舍考生温茶时藏下的,用桐油浸过的火绒裹在油纸里,此刻在掌心烫得发疼,像块烧红的炭。“

噗“地吹亮,火星子“噌“地窜起寸许高,他甩臂一抛,火折子划着弧光落进荒草区。

火苗腾地窜起半人高。

雨水砸在火墙上滋滋作响,反把荒草区烧成道赤红的隔离带,火舌舔着野艾的茎秆,噼啪声里混着艾草的苦香。

考棚与西角门的火势被生生截断,竹梁上的火苗没了后援,渐渐矮成跳动的红点。

王考官举着铜锣冲过来,官帽上的珠穗被烟火熏得发黑,声音里带着颤:“林公子!你这是——“

“以火攻火!“林煜抹了把脸上的黑灰,指节上还沾着修复膏的余温,“油浸过的荒草烧得快,烧完就没了!“他话音刚落,隔离带里的野艾已烧成了白灰,雨丝落上去腾起细烟,倒像给火场盖了层薄纱。

考院瞬间炸了锅。

被火逼退的考生们突然反应过来,抄起木盆、考篮甚至砚台去接雨水,往竹梁上泼。

王考官的铁尺敲得铜锣震天响:“东边抬水!西边拆竹板!“林煜则猫腰钻进火烟里,呛得直咳嗽,却还是把最后那个油罐踢进隔离带。

“砰“地一声炸响,溅起的灯油反被荒草吞了个干净,连火星都没溅出多远。

等火势彻底压下去时,雨已经小成了牛毛细针。

林煜瘫坐在泥水里,外袍烧出三个焦洞,左手臂弯还留着道火燎的红痕,像条爬着的红蚯蚓。

王考官蹲下来拍他肩膀,官帽上的珠穗都在抖:“好小子!要不是你这手'火中取栗',整座考院都得烧穿!“

他的声音里带着股热乎气,倒像在夸自家晚辈。

人群突然炸开惊呼。

两个差役架着个浑身是泥的蓑衣人挤进来,那人的蓑衣被火烧了半边,露出底下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

他怀里掉出块玉佩,在水洼里撞出声脆响,溅起的泥水落在林煜鞋尖上。

林煜眯眼望去——松鹤纹,爪间还刻着“灿“字,是林灿从不离身的贴身玉佩。

那玉佩他上月家宴时见过,林灿摘下来放在他手心里,玉质温凉,松针的纹路细得能数清:“阿煜,这是我十六岁时父亲赏的,说要我护着族中兄弟。“

他当时只当是场面话,如今倒成了最锋利的刀。

“大人!“差役扯着蓑衣人的衣领,指节捏得发白,“这纵火犯怀里搜出来的!“

蓑衣人突然嚎起来,鼻涕眼泪混着黑灰糊了一脸:“不关我事!是林三公子让我们埋油罐的!说烧了考卷,林煜那庶子就永世翻不了身!“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林三公子,正是林府嫡子林灿。有人小声嘀咕:“难怪前儿见阿九往城西油坊跑...““可不是?那油坊的老板跟林府走得近...“

林煜望着水洼里的玉佩,喉间泛起股苦涩。

雨丝落进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把“灿“字的刻痕都揉模糊了。

他想起三年前族学考,林灿拍着他肩说“我替你保管考卷“,转头就把《治河策》塞进茅厕;半月前《漕运改良策》失踪,林灿还假模假式帮他找,最后在马厩找到时,草稿上的墨迹都被马尿泡花了。

“林公子!“王考官捡起玉佩,拇指蹭掉上面的泥,“这...怕是要请你做个见证。“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着林煜。

雨又开始下了,细得像筛子漏的线。

林煜站起身,泥点子顺着裤管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串小坑。

他望着考院墙上还在冒烟的焦痕,焦痕里嵌着半片烧剩的竹篾,忽然笑了——那团火没烧了他的试卷,倒把林灿的算计烧了个透亮。

就像这被火烧过的墙,看着焦黑,扒开表层,里头的青砖还是硬朗朗的。

西角门方向传来马蹄声。

七八个差役骑着青骢马冲进考院,马蹄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他们的皂靴。

为首的差役举着亮堂堂的铁链,铁链撞在腰刀上,发出“当啷“的响:“林灿林三公子在哪?“

人群自动让出条路。

林煜看见人群尽头,林灿正站在雨里,绣着金线的儒生长衫浸透了水,贴在身上像块破抹布。

他脸上的血色比墙上的焦痕褪得还快,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咳出团白气。

林煜摸了摸怀里的试卷,墨迹已经干透了。

“利归于民“四字在雨雾里泛着光,像把淬了火的剑,剑脊上还凝着水珠,折射出淡金色的光。他忽然明白,有些火,烧的从来不是纸页,而是藏在人心深处的阴翳——就像这雨后的天,阴云虽重,总有散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