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号,广海市交通大学大一新生报到日。
坐了二十八个小时硬座,浑身酸疼的宋亦菲,哦,不,冯悦然,来到了广海市火车北站,转了两趟公交,于晚上十一点,来到了广海市交通大学门口。
夜色撩人,灯光闪烁。冯悦然驻足抬头,面前红墙屹立,朱门碧瓦,门上有两只兽头大铜环,竖匾写着“交通大学”四个字,门前一对石狮,气势恢宏。
这大学门口,犹如一座宫殿的入口,让冯悦然莫名地心驰神往,以前她从未幻想过自己上某所大学,一来是她并不在乎,二来是自己无法决定,全凭姐姐的意愿,而今看到这所大学门口的气势,顿时有种想进去读书的冲动。
门口的保安拦住了她。她不是在校生,也不是新生,在晚上十点到次日六点之间想进入学校,需要有校内人员担保,她只能离开。
夏末秋初的晚上异常闷热,坐了一整天火车的她全身早已被汗水湿透,昨晚几乎一夜没睡,过去几天也是严重失眠,又累又困,又渴又饿。
她茫然地在街上转了一会,数了数身上的钱,还剩下248元,她有些后悔在车上吃了两顿盒饭了,也后悔下车后买的那一包香烟和一瓶可乐。
她本想住旅馆,想想还是算了,最后选择了网吧十元包夜。
她已经三个多月没上网了,手痒痒,心里也痒痒,但实在没心情,也没精力玩游戏,她在角落里开了一台机子,戴上耳机听着歌,斜躺着睡着了。
一觉睡到次日九点,她在网吧内买了一桶泡面,让店员给她泡好,连面带汤吃的一干二净,这才离开网吧。外面艳阳高照,晒得她头晕目眩,她再次来到交通大学门口,这次保安没拦她,她跟着学生们走入了校内。
在火车上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待来到交通大学,她要像姐姐抢夺她的身份那样抢走姐姐的身份,反正她和姐姐长得一样,偷偷将姐姐的身份证抢走,姐姐便无法证明自己是自己。但她很快又想到,她和姐姐的事已经报警调查过,警方重新备案了她和姐姐的个人信息,她俩虽然长得一样,但虹膜、指纹、DNA都有细微差异,就算她抢走了身份证,只要姐姐报警,就能被拆穿。
除非——她想到了在初二下学期,她和姐姐在讨论如何让那个试图揭穿她俩秘密的跟屁虫女孩“永远闭上嘴”的方法时,她曾问姐姐是不是要“杀人灭口”,姐姐当时敲了一下她的头,斥责了她,而今,似乎真到了杀人灭口这一步了。
但杀人是要偿命的,姐姐当时也是这么告诫她的。
她能确保自己杀得干干净净,灭得毫无痕迹吗?
得想一个万全的办法才行,否则容易把自己折进去。
她快速转动脑筋,但有限的知识储备量和缺乏锻炼的逻辑思维能力让她的思考频频中断,越想计划漏洞越多,脑子越迷糊,最后只能安慰自己这事需要从长计议,毕竟当时姐姐想到用家犬惩戒跟屁虫女孩的策略也用了一周时间。
她知道自己不能跟姐姐比,毕竟姐姐不仅看书,还看兵法。但她和姐姐是双胞胎,有着高度相似的遗传DNA,理论上来说,智力上应该相差无己。
当务之急,是找到姐姐,确认姐姐住哪个宿舍,在哪个班级。
她在学校内逛了一上午,食堂、宿舍、操场、图书馆、教学楼均去过了,走得腰酸腿疼,浑身冒汗,手臂皮肤都晒红了,还是没见姐姐的身影。学校太大了,学生太多了,在不知道所学专业的情况下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买了一根老冰棍,一边舔着,一边坐在食堂斜对面的台阶上观察。
学校内的食堂有好几个,不知道姐姐会去哪里吃。
但她相信只要等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
“咦,你怎么坐在这?”
冯悦然循声望去,见一个扎着马尾辫,戴着宽边眼镜的女孩朝她走来。
她立刻起身,眨巴着眼看着对方,她不认识对方,但显然对方认识她。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女孩将挎包往上提了提,“我们一个宿舍的啊。”
“哦哦……”她敲了敲脑袋,佯装突然想起,“是你啊,你看我这记性。”
“你吃过饭了吗?”女孩上下扫了一眼,“半天没见,你怎么黑了瘦了。”
“晒得,这太阳也太大了。”她靠近女孩,“咱们一起回宿舍吧。”
“好啊。”女孩扶了扶镜框,眼神里略带异样,但还是同意了。
从和女孩的交流中得知,姐姐所学的是金融学,住9号楼603号宿舍。
进入9号楼后,冯悦然找借口离开了,现在还不是和姐姐对峙的时候。
那之后,她躲在9号楼斜对面的树后,密切关注着宿舍楼进出学生的情况。直到下午两点,穿着碎花裙子,戴着太阳帽,背着双肩包的姐姐才返回宿舍。
看着姐姐穿着干净时尚,身形姿态优雅,她不由恨得牙根痒痒。
她按捺住直接上前殴打姐姐一顿的冲动,悄悄躲在树后观察。
现在,她已经确认了姐姐的专业和宿舍。接下来,她需要让自己在外观上尽量和姐姐一样,包括衣服、发型、皮肤状态等等,然后再考虑后续计划。
当初姐姐就是这么暗中替换她的,她相信自己也可以办到。
“等着吧。”她扶着树干,冷笑一声,“该是我的,我都要拿回来。”
这天她中午没吃饭,忍到下午四点,吃了一顿冒菜,满满一大盆,干了两碗米饭,总共花了二十块,又买了一瓶冰可乐,花了三块,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犹豫许久,又买了一包便宜的烟,花了十块,没有烟,漫漫长夜会很难熬。
她浑身已经酸臭,决定找个地方洗澡换衣。
她将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问了个遍,最后选了一家二十八元的钟点房,两个小时。她先买了一件T恤、一条短裤、一条内裤,总共花了六十八元,入住后立刻洗澡,将旧衣服脱下来洗干净,然后晾起来,擦干身体后立刻躺在了床上。
她已经好几天没在床上躺过了,虽然床板很硬,房间环境很差,但她却觉得舒服无比,很快就睡着了。虽是两个小时的钟点房,但她足足睡了四个小时,直到店家敲门叫她了,她才醒来,将衣服装进塑料袋里,提着离开了。
接下来,自然要去网吧包夜,只有包夜最便宜。
这时,她身上的钱只剩下八十五元了。
这笔钱,光是吃饭加包夜,最多三天就没了,根本别提购买和姐姐一样的衣服,保持和姐姐一样的状态了,后续计划也无法展开。早知道要来广海市,离家时就该多偷点钱,现在老家也回不去了,而且她也不想回去。
她迫切地需要钱,可在过去十九年里,她没干过兼职,除了从父母那里伸手要钱之外,没凭自己的劳动赚过一分钱,在传销组织的两个半月里,她虽然很努力,但依然没赚到钱,反而培养出了唯金钱至上的畸形观念。
该怎么办呢?
她开了一台机子,先玩了一把游戏,输得很惨,还被队友骂了。她怀着怨怼的心情打开网页,开始搜索如何“杀人灭口”,其实光是杀人还没那么麻烦,关键是如何灭迹,不能让姐姐的尸体被发现,那就要先搬尸,再分尸。
她这个体能,搬个四十斤的重物都费劲,别提一具接近百斤的尸体了。更何况,现在学校大门口和宿舍楼前都安装了摄像头,更增加了难度。
除非将姐姐调到一个无人区域,利用药物先将姐姐迷晕,再慢慢分尸。
就像姐姐在郊外用兑了药的啤酒迷晕她,将她送进传销组织里一样。
思来想去,又回到了具体的方案上,到底该怎么做呢?
一旦开启思考,脑子很快就粘稠了起来,心情也变得烦躁。
她点燃一支烟,开了一把游戏,又是惨败。
她忽然有点厌烦玩游戏了,将电脑挂机,离开了网吧。
此时是零点整,在她的老家,这个点,哪怕是市里也没多少人在街上游荡了,可在广海市,这个点的街上却是人来车往,川流不息,小贩的叫卖声,男男女女的交谈声和欢笑声响成一片,路上灯光亮若白昼,五颜六色的店面招牌刺激着眼球,诱惑着消费,空气中闻得到香气、烟火气、荷尔蒙的气息。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大城市夜生活的丰富多彩。
她感觉自己疲惫的身躯被这繁华的夜色给激活了,心里涌出了一种久违的兴奋情绪,有种想要融入其中,想要释放一下的冲动。
她点燃一支烟,一边走一边好奇地观察四周。走过一条街,她闻到了啤酒的麦香味,大脑瞬间被激活,记起了她第一次喝啤酒时的快感,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被鲜花和掌声环绕的喜悦感。她看到了一家酒吧,里面放着慢摇音乐,她舔了舔嘴唇,朝里走了几步,又摸了摸兜里的钱,退了出来。
“美女,请你喝一杯啊?”
一名光头男子迎面走来,咧着嘴,脖子上有一圈纹身,像狗链子一样。
她几乎开口答应,但莫名地想到了传销组织。她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在那里面的两个半月,让她的性格发生了一些改变,变得有些畏缩了。
不过,被叫做美女,又被邀请喝酒,还是证明了自己依然有魅力,即使她穿着十分普通。在拒绝了光头男子之后,她将短裤往上卷了卷,露出了大腿,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有点过激了,如果再碰到邀约喝酒的,只要长相稍微能看对眼,就可以答应,她相信在这种大城市,应该不会发生太过危险的事。
步行了一会,来到了一家KTV门口,她不是没去过KTV,但像这么气派的KTV确实没去过,也没见过。KTV足足四层楼高,巨大的鎏金招牌仿似流水一样从顶端倾泻而下,她低声念出了那四个字“夜色朦胧”。入口由两扇巨大的玻璃门组成,门框上镶嵌着一颗颗菱形水晶,犹如钻石一样折射出迷人的光芒。
门口处有一个弧形的接待台,后面站着一名穿着白衬衣的男子。
不远处的墙边立着一块招牌,她好奇地走过去,看见牌子上竟是招聘启事,有好几个岗位,包括保安、保洁、领班、服务员、酒水导购等。
“美女,想应聘啊?”那名白衬衣男子走了过来,上下扫视着她。
“啊……”她愕然一声,不是答应,更像是不知所措。
“多大了?”
“十九……”
“大学生?”
“不是。”
“学生们都开学啦,生意好起来了,正缺人呢,想干的话,就进去找浪哥。”
她犹豫了一下,看见服务员的工资范围是:3千到6千,很高的工资了。
“我想应聘服务员,能行吗?”她低声问。
“当然能行啊,你现在就可以进去面试。”白衬衣男子指了指入口。
玻璃门上的光芒形态不断变幻,一会儿像手,一会儿像嘴,仿似在召唤她。
忽地,门被推开,几个醉醺醺的人走了出来,她闻到了里面飘荡出来的香味、酒味、烟味,还有那种躁动难耐的荷尔蒙气息,这些都是她喜欢的气味。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玻璃门自动合上之前,侧身钻了进去。
当她在里面茫然不知去处的时候,一名西装男子喊住了她。
“是来应聘的吧?”
“对……”
“我是浪哥,走吧,到办公室聊。”
她跟着浪哥进入一间狭窄的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她站在桌前,浪哥快速问了几个问题,她都没有仔细回答,浪哥就给她说试用期一个月一千五,提成另算,问她愿不愿意干,她想着先干一个月再说,便同意了。
“今晚能上岗不?”浪哥扔给她一个工牌。
“啊……”她愣了一下,随后点头,“能。”
“那去把衣服换了,我安排人带你上岗。”
“这里包吃住吗?”
“包住不包吃,有员工宿舍,八人一间,住吗?”
“住。”她赶紧答应,有住的地方,就解决了她最大的困难。
浪哥做事雷厉风行,很快,她就被一名自称琴姐的人带着,先去领了工作服,然后到了员工宿舍,换上衣服,并被告知了一些注意事项。
“服务员的工作其实比较简单,主要就是收拾包厢、走廊、洗手间内的卫生,为客人带路,然后上酒、零食、水果之类的。有突发状况,比如客人吐酒,就要立刻前往清理,所以得时刻处于待命状态,对讲机要一直开着。”
“明白了。”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宋……冯悦然,我叫冯悦然。”
“那就叫你然然吧。”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她的大脑懵了一下。
“然然,我们一起清理下这个包厢,我一边清理,一边教你。”
她小跑着跟上,进入包厢,并未发现走廊尽头有个人正盯着她看。
在收拾包厢的时候,她悄悄喝了一大口客人没喝完的啤酒,清凉的啤酒入喉,久违的舒爽感迅速袭遍全身,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在这一刻,她觉得这工作简直太好了,有免费的啤酒喝,还可以偷偷吃客人剩下的零食。
“今晚你就负责这个区域,有问题随时呼我。”
琴姐离开后,她靠墙站立,一边咂摸着嘴里的啤酒味,一边摆正工作服。
“狼狼……”一个声音自右侧响起,语调有些奇怪。
她扭头望去,见一个穿着保安服的平头男子站在走廊尽头。
看见男子的瞬间,时间的针弦被拨动,她记起了什么,但又没完全记起来。
“狼狼……”平头男子又叫了一声,大着舌头,声音含糊不清。
旁边的包厢门忽地打开,蓝紫色的灯光跳跃到了男子脸上。
“呀!”她想起来了,又惊又喜地喊,“是你——韩毅!”
韩毅咧嘴一笑,露出少了半截的舌头,快步朝她走来。
她知道他喊的其实是岚岚,因为口齿不清,才会喊成狼狼,在孤儿院里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她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老朋友,兴奋地朝他跑去。
不到十米的距离,两人相向而行,很快就近在咫尺了。
待面对面了,却愣在了原地,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有一个残酷却甜蜜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都长大了。
故别重逢,是要握手,拥抱,还是——就这样干瞪眼?
“嘻!”她噗嗤一声笑了,因为她看见韩毅脸红了,神情明显有些紧张局促,这和高中时有些羞怯的男生近距离面对她时的模样几乎一样。
这声笑缓解了尴尬,韩毅也笑了,歪着嘴,嘴唇紧抿。
“你怎么在这呀?”她率先开口,声音中难掩喜悦。离开孤儿院后,两人寄过几次信,通过几次电话,在初中时还曾见过一面,那也是最后一面。
“那年我离开后,一边打工一边往南走,去年来到了这里打工。”韩毅用含混的声音说。她就像小时候一样,能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
“没想到能在这里能遇到你。”她捏了下韩毅的肩膀,“壮实多了啊。”
韩毅低下头,害羞一样地抿着嘴笑,片刻后才问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哎,说来话长。”她叹了口气,面色黯然下去,随后又想起什么来,压低声音说,“等下了班,我们找个地方喝两杯,我好好和你聊聊。”
“没问题,我等你。”韩毅看了她一眼,又急忙移开目光。
这时,对讲机中有人呼叫韩毅,韩毅朝她做了个手势,小跑着离开。
看着韩毅的背影,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小时候在孤儿院内,韩毅总是跟在她身后,默默帮她做一些不起眼的小事的场景,比如帮她捡石子,帮她扔垃圾。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韩毅将那个抢夺姐姐书桌,性格古怪的胖女孩打得满脸是血,跪地求饶。她记得很清楚,当时韩毅扭回头来问她:够了吗?那一刻,她觉得如果让韩毅当场杀了那个胖女孩,韩毅也做得出来。
所以——她略微仰头,眼珠子转了转,命运实际并没有放弃她,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