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局的传唤来得比苏檀预想的更快。
当洒扫局的小丫头举着木牌喊她名字时，她正蹲在御花园角落清理青苔。
春寒未褪，冰水浸得指尖发木，可听见“协查司衣局账务“几个字，后颈的寒毛霎时竖了起来——张掌事刚倒，青鸾那根毒刺还没拔干净，这分明是有人要把她往风口里推。
“苏檀？“小丫头推了推她胳膊，木牌上尚宫局的朱印被阳光晒得发亮，“掌事说让你即刻去尚宫局领差。“
苏檀垂眼抹了把脸上的水渍，袖中那本磨旧的小账本硌着掌心。
昨夜裴砚给的信还藏在柴房梁上，可眼前这关怕是等不到他来救。
她吸了吸鼻子，露出副呆愣愣的笑：“好嘞，奴婢这就把扫帚放回去。“转身时故意踉跄撞在廊柱上，听着小丫头的嗤笑，指尖却悄悄抠进了柱身的裂痕——这里有她前日刻下的记号，记着尚宫局各房当值的时辰。
冷宫的门槛比想象中高。
苏檀提着木匣跨过那道三寸高的青石板时，膝盖重重磕了一下。
偏殿里飘着陈年老檀的霉味，窗纸破了个洞，风卷着细雪灌进来，落在她脚边的账册上。
“你便是那个会算账的宫女？“
声音像浸了水的绢帕，软塌塌却带着刺。
苏檀抬头，看见软榻上的女子正低头绣帕子，葱白指尖捏着半根锈红丝线，帕子上的残荷只剩半片花瓣，颜色倒比她腕间的银镯还鲜亮。
“奴婢苏檀，洒扫局粗使宫娥。“她躬身行礼，木匣“咔嗒“打开，露出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的算筹和墨笔，“娘娘若不嫌弃，奴婢帮着核核数目。“
安答应终于抬眼。
她的眼睛像两潭化不开的雾，可落在那些算筹上时，雾里突然溅了星子：“你倒会挑家伙。“
苏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妆奁箱歪在墙角，箱盖上的螺钿掉了大半，旁边堆着的账册东倒西歪，最上面那本的封皮被老鼠啃去半角。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账册边缘的折痕，突然顿住：“娘娘每月初七的香料补给，记的是沉香三两、龙脑二两？“
“怎么？“安答应的绣针停在半空。
“沉香价高，宫里头三等嫔妃每月例银才够买半两。“苏檀翻开随身小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宫用度，“娘娘这三年，单沉香就用了一百八十两。“她指尖划过算筹，“可库房出库记录里，尚宫局只批了九十两。“
偏殿里的炭盆“噼啪“炸了声。
赵嬷嬷端茶的手一抖，茶盏磕在案几上，溅出的水湿了半页账册。
安答应的绣帕“扑“地落在膝头，残荷的花瓣浸了水，红得像要滴出血：“你...你想说什么？“
苏檀没接话。
她抽出最底下那本账册，翻到去年腊月那页：“这里记着用了西域玫瑰油。“她抬头，看见安答应的睫毛在颤，“可尚宫局的供单上，西域玫瑰油前年就停了——那是先皇帝最爱的香。“
算筹在她指间转出残影，“娘娘三年用脂粉三百二十一两，沉香占了六成。
按常理早该见底，可奴婢方才摸了妆奁箱里的瓷罐——“她叩了叩墙角的青釉罐，“底下还压着五两七钱沉水香。“
安答应突然站了起来。
她穿的月白褙子洗得发白，可起身时带起的风里，真有一丝极淡的沉水香，像被雪埋了多年的梅。
赵嬷嬷的眼泪掉在茶盏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姑娘...姑娘是说，皇上他...“
“半月之内，必有召幸。“苏檀合上账本，“娘娘的香，有人在悄悄补。“
“好个会算的宫娥！“
殿门被大力掀开，冷风卷着碎雪灌进来。
青鸾穿着尚宫局的葱绿宫装，腕间的银铃叮铃作响，她扬着张皱巴巴的纸，嘴角扯得老开：“尚宫局有令，苏檀私藏司衣局账本原件，图谋不轨！“
苏檀盯着她发间新戴的珍珠簪——那是张掌事房里的东西。
她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块木牌：“奴婢每日亥时都把账本交洒扫局备案，这是掌事盖的印。“木牌上的朱印还新鲜，“倒是青鸾姐姐，昨夜戌时三刻，可是去了洒扫局库房？“
小桃不知何时绕到青鸾身后，手里捏着张纸条。
苏檀眼尖，看见上头的字迹和青鸾昨日在司衣局写的供词如出一辙——那是伪造账目的草稿，墨迹里还沾着洒扫局库房特有的霉味。
青鸾的脸白得像窗纸上的雪。
她后退两步，撞翻了妆奁箱，螺钿片“哗啦啦“落了一地。
苏檀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片碎玉，上面隐约刻着“裴“字——和裴砚给她的信笺上的印一模一样。
“把她拿下！“赵嬷嬷喝了声，小桃已经扑过去扣住青鸾的手腕。
安答应扶着案几坐下，目光落在苏檀手里的碎玉上，忽然轻声道：“这玉...像极了先皇后宫里的东西。“
苏檀捏紧碎玉。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模糊了宫墙的轮廓。
她望着青鸾被拖出去时挣扎的背影，忽然想起裴砚说的“宫里的风雪要更猛“——原来这风，早就在冷宫的偏殿里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