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站在账房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木纹。
裴砚临走前那句“等我回来”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可此刻东边朝堂方向飘来的龙涎香气里,分明裹着山雨欲来的腥气。
她望着宫墙上浮动的朝霞,喉间泛起一丝苦涩——徐侍郎选在早朝发难,打的是“先声夺人”的算盘,若裴砚拿不出反制的凭据,即便皇帝不信谋逆重罪,“擅权”二字也够他在圣心前减三分分量。
“啪嗒”一声,怀里的账册副本被她按出一道折痕。
苏檀低头看向案几上那叠誊抄得工工整整的账页,墨迹未干的“徐府”二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这是她昨夜守着炭盆抄了半宿的成果——原账册里张掌事与徐侍郎的七笔银钱往来,她不仅原样誊写,还额外标注了每笔银子到账后尚宫局采购布料、脂粉的异常损耗。
“既然他们要查账……”她对着窗玻璃理了理鬓角,镜中映出的杏眼里浮起算计的光,“那就让他们查个痛快。”
第二日卯时三刻,尚宫局的朱漆大门被叩得山响。
苏檀刚给案头的绿萝浇完水,便见小宫娥慌慌张张跑进来:“苏副掌事,内廷的公公带着徐侍郎来了!说是奉了圣谕彻查三殿下的事!”
她放下铜壶,指尖在裙摆上擦了擦,唇角勾起三分笑:“慌什么?把我昨儿让你备的碧螺春煮上,再把茶点摆到账房正厅。”转身时,袖中那卷副本被她攥得发紧,却又在跨出账房门槛时松开来,垂在身侧的手稳稳当当。
徐侍郎的官靴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比预想中更重。
苏檀抬眼时,正撞进对方阴鸷的目光里——这位外廷三品大员着了玄色官服,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身后跟着四个捧着木匣的随从,最前头的小太监举着明黄圣旨,正扯着嗓子宣:“着徐侍郎协同内廷司,彻查三皇子裴砚与后宫勾连之事,钦此。”
“奴婢见过徐大人,见过公公。”苏檀福身行礼,发间银簪在晨光里晃了晃,“圣谕既下,奴婢自当全力配合。只是查账需得清净地儿,不如移步账房?”她抬手指向左侧偏房,那里早生了地龙,案几擦得锃亮,连笔洗里的水都换过新的。
徐侍郎哼了一声,甩着广袖往里走,却在踏进屋门的瞬间顿住——案头整整齐齐码着七本账册,最上面那本封面写着“三皇子宫用度”,墨迹还带着潮意。
“好个周全的宫娥。”他扯了扯嘴角,坐进主位,随手翻开第一本,目光扫过“三月十五,三殿下赏尚宫局绣娘银十两”的记录,眉峰微挑,“倒真是详尽。”
苏檀垂手立在一旁,看着他翻到第五本时,指节突然攥紧了账册边缘。
那页最下方清清楚楚写着:“四月初八,徐府差人送银五百两,暂存张掌事私库,备注:补春绸损耗。”后面还跟着一行小字:“同日,尚宫局采购春绸三丈,实到二丈七尺,损耗记于三殿下例银。”
“你这贱婢!”徐侍郎“砰”地拍案,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这分明是伪造的!”他脖颈青筋暴起,手指几乎戳到苏檀脸上,“三皇子的宫用度怎会记外臣银钱?你当本官是三岁小儿?”
苏檀后退半步,避开他飞溅的唾沫星子,却在退到墙角时突然转身,从柜顶取下另一本账册。
封皮泛着旧色,边角磨得起了毛,正是尚宫局的正本:“大人不妨看看这页。”她翻开正本,指腹点在与副本同一位置的字迹上,“张掌事的私印在此,当日当值的小宫娥阿玉也按了手印。若大人不信,不妨传阿玉来对质——她昨日刚被奴婢调去管库房,此时该在偏殿搬绸缎呢。”
徐侍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抢过正本翻了两页,额角渗出冷汗——正本里不仅有银钱往来,连他与张掌事在御花园偏殿密会的时辰都记着,连“徐大人着青衫,张掌事戴珍珠簪”的细节都没落下。
“你、你如何……”
“奴婢只是个管账的。”苏檀弯腰捡起地上的茶盏碎片,指尖被瓷片划出血珠,却笑得更甜,“尚宫局的每笔银子都要过奴婢的手,张掌事的私库钥匙又总丢三落四……”她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大人该怨的,是张掌事太贪心——她扣了阿玉爹的药钱,却把给阿玉的月钱记到三殿下头上。阿玉哭着求奴婢帮忙时,奴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正厅外突然传来喧哗。
苏檀侧耳听了听,嘴角笑意更浓——是禁军的脚步声,还有张掌事的尖叫:“你们干什么!我是尚宫局掌事!”
未时三刻,刘太医的药囊撞在账房门框上,发出“咚”的闷响。
苏檀正对着算盘核账,抬头便见他塞来一封密信,指尖还沾着药汁:“苏姑娘,殿下让我带的。”
信笺展开,只有一行小楷:“引蛇出洞,功成一半。”墨迹未干,带着松烟墨的香气。
苏檀将信笺塞进袖中,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鸣锣声——“徐侍郎私通后宫,构陷皇子,着即下狱!”
她走到窗前,望着禁军押着徐侍郎离去的背影,阳光落在脸上,暖得有些晃眼。
“这一局,我们赢了第一步。”她对着窗玻璃轻声说,镜中女子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夜漏初下时,账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
裴砚的身影裹着寒气挤进来,月白锦袍上还沾着露水,发梢滴下的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片深色。
“你今日之举,太过冒险。”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朝堂上未散的沉郁,“若徐侍郎咬死账册是伪造的……”
“可他不敢。”苏檀低头收拾案头的账册,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数字,“他与张掌事的密会,阿玉躲在假山后听了全程;他给的银子里,有三锭铸着徐府的暗纹——这些,奴婢昨夜都让人送到了司刑司。”她抬眼望他,烛火在眼底跳动,“殿下说要下一盘大棋,奴婢总得先把棋子摆稳了。”
裴砚忽然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指腹擦过她耳垂的珍珠时,带起一片温热:“你越来越像我的人了。”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碎了夜色,“但真正的对手,还没出手。”
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卷起窗台上的纸鸢。
那是只褪色的蝴蝶鸢,背面沾着新墨,字迹还未干透:“小心,他们要对林氏下手了。”
苏檀的指尖悬在纸鸢上方,终究没有碰它。
窗外的更鼓声传来,敲碎了一室静谧。
她望着裴砚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明白——这一局棋,才刚刚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