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虎困柙中吟

(领)乌蒙山风抬梁木哟——

(合)嘿哟!立柱!嘿哟!立柱!

石林借我千斤骨,韭菜坪上取长椽!

背篓卸下青冈柴,女人敲石起火烟!

(合)嘿佐!立柱!嘿佐!立柱!

(领)香泽湖水拌泥浆哟——

(合)嘿哟!夯土!嘿哟!夯土!

雨是银线天织布,云是棉絮铺满椽!

三捧黄土掺汗粒,九层夯出金台阶!

(合)嘿佐!夯土!嘿佐!夯土!

(领)石头心跳砌成墙哟——

(合)嘿哟!安家!嘿哟!安家!

雕花窗棂住月光,火塘暖透新摇篮!

阿诗玛若过寨门,定把银镯挂屋檐!

(合)嘿佐!安家!嘿佐!安家!

——夜郎古曲《立柱歌》节选

1、夜郎国的卫王宫

雨,像是天河倾覆,泼洒在初具规模的卫王宫地基之上。

夯土被浸透,变成一片深褐色的泥淖,沉重地裹住工匠们裸露的脚踝。他们弓着腰,如同在黏稠的沼泽中挣扎,每一次奋力抬起沉重的木夯,再狠狠砸下,都伴随着一声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闷哼。那声音在连绵不绝的暴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顽强,像是不甘被彻底吞没的虫鸣。

“加力!快!殿下要的可是‘卫王宫’!不是猪圈!”监工尖厉的斥骂穿透雨幕,鞭影在浑浊的空气里一闪,带起泥点和水沫。

我站在远处临时搭起的雨棚下,雨水沿着棚檐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晃动的水帘,将眼前这幅沉重劳作的景象切割得有些模糊。空气又湿又冷,吸进肺里带着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身后,几个阿黛屏息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

“进度太慢。”我的声音不高,在这嘈杂的雨声和劳作声中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殿下久居陋室,心神不宁。博望苑那边,更要加紧。”

三王子阿岩亲自负责这件事,他上前半步,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王兄,木材…尤其是那几根主殿所需的合抱巨木,采伐不易,山路泥泞,实在…”

“加人手。”我打断他,视线未曾离开那片泥泞的工地,“用马拖,用绳拽,人扛肩挑,日夜不休。告诉那些山民,工钱翻倍。若误了殿下迁入新宫、游赏博望苑的时辰,就不是钱的事了。”我的目光扫过他瞬间苍白的脸,“殿下心情愉悦,我们才有安稳日子过。懂吗?”

“诺!”他几乎是仓皇地躬身应下。

就在这时,一阵隐隐约约、整齐划一的呼喝声穿透风雨,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低沉,雄浑,带着金铁撞击的铿锵质感,如同闷雷滚过大地,一下下撼动着脚下湿润的土地。

我侧过头,目光投向营垒的方向。隔着雨幕,只能隐约看见那边校场上攒动的人影,像一片深色的、移动的森林。那是卫青的练兵场。纵然风雨如晦,操练的号角,从未停歇。

阿黛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低声道:“大将军练兵,真是一丝不苟。这雨势,竟也未曾稍歇。”

“战神复生,岂是浪得虚名?”我淡淡道,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由他练。他要多少粮秣甲胄,只要账面上过得去,尽量拨付。他练得越好,我们腰杆才越硬。路博德那双眼睛,可一直盯着呢。”提到路博德的名字,棚下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

“诺。”阿黛应道,头垂得更低。

雨,还在疯狂地砸落。泥泞中的号子,校场上的杀声,在滂沱大雨中交织、碰撞,构成这片封地上一种奇诡而危险的背景音。一个奢靡的囚笼,一把沉默的利刃,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朝廷使者,如同三股巨大的暗流,在这片被雨水浸泡的土地下无声地汇聚、角力。我站在漩涡的中心,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动,仿佛能听到深埋于地下的根系在暴雨冲刷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新落成的卫王宫偏殿,名为“望舒阁”,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殿外沉沉的夜色彻底隔绝。空气里浮动着浓烈而奇异的混合气息——名贵香料在鎏金博山炉中缓缓燃烧,散发出沉郁的暖香;醇厚的美酒在玉杯中荡漾,散发出醉人的甜腻;还有女子们身上浓郁的脂粉香,混杂着她们娇笑声中呼出的温热气息,织成一张令人晕眩的网。

刘据,昔日的太子,此刻半倚半躺在锦茵玉簟之上。他身上那件玄色深衣的衣襟微微敞着,露出里面质料极好的素纱中单。他一手随意地搭在身边一个身着薄纱舞衣的美人肩上,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捻着玉杯的杯沿。他的脸颊泛着酒酣的红晕,眼神却有些飘忽,像是透过眼前这满堂的奢靡繁华,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

“殿下,请满饮此杯!”一个身材微胖、穿着锦袍、脸上堆满谄媚笑容的中年文士,端着酒杯凑到刘据跟前,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此乃蜀地新贡的‘金浆醪’,陛下亲赐!唯有殿下这等贵人,才配享用此等天家恩泽!殿下洪福齐天,纵然一时…呃,龙潜于渊,他日必能…必能…”他搜肠刮肚想找个合适的词,却一时卡壳,急得额角冒汗。

旁边另一个瘦高个、长着两撇鼠须的文人立刻接口,声音更加尖细谄媚:“必能重登九霄!殿下乃真龙血脉,天命所归!小人等能在殿下身边侍奉,聆听教诲,实乃三生修来的福分!这杯酒,小人敬殿下,祝殿下福泽绵长,早日…呃…得偿所愿!”他高举酒杯,身体几乎要伏到席上。

刘据的目光缓缓从那鼠须文士脸上移开,落回手中的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动着,映照着殿内璀璨的灯火,也映照出他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霾和疲惫。他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嘲讽。他没有理会那两人的敬酒,只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带来一种短暂的、麻痹般的快意。

“重登九霄?”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意,更像是自言自语,“这九霄…风大得很呐…”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玉杯上摩挲着,眼神愈发迷离。

“殿下说的是!高处不胜寒!”微胖文士立刻附和,脸上堆着夸张的担忧,“所以更要保重贵体!您看看,这卫王宫,这博望苑,都是主公…啊不,都是夜郎王的一片赤诚之心!专为殿下休养生息、颐养天年…啊不,是韬光养晦之所!殿下您只管安心享受,外间那些俗务,自有我等为您分忧,有夜郎王为您操持!”他说得唾沫横飞,激动不已。

瘦高文士也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殿下千金之躯,岂能再为俗事烦忧?您看这些美人,”他指向殿中随着靡靡之音翩然起舞的几名妙龄女子,她们身姿婀娜,眼波流转,薄纱下的肌肤若隐若现,“皆是精挑细选,色艺双绝!只为博殿下一笑!殿下,良宵苦短,莫负佳人呀!”

乐声更加缠绵悱恻,舞姿愈发柔媚入骨。殿内暖香更浓,酒气蒸腾,一片纸醉金迷的颓靡景象。刘据的目光在舞女身上掠过,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再次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灌下。那辛辣感再次冲上头顶,似乎将脑海中一些翻腾的、不愿触及的影像暂时压了下去。他伸出手,揽过身边那个薄纱美人的纤腰,美人温顺地依偎过来,吐气如兰。

“赏…”刘据含糊地吐出一个字,眼神彻底迷蒙在酒色氤氲之中。

就在这一片喧嚣的浮华边缘,一道人影无声地穿过回廊,快步走向灯火通明的主殿方向。那身影挺拔如松,步伐稳健有力,即使在柔软的地毯上也踏出一种金石般的节奏。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墨色劲装,肩头和发梢还带着室外夜露的微凉,与殿内暖融甜腻的空气格格不入。

2、冠军侯的练兵法

卫青。他目不斜视,对偏殿传来的丝竹欢笑恍若未闻,径直走向主殿。他的侧脸在廊下摇曳的宫灯映照下显得棱角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郁,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在灯火阴影中亮得惊人,仿佛能刺破一切虚幻的帷幕,直抵冰冷坚硬的核心。

我站在主殿的窗边,隔着一层薄薄的鲛绡纱,将偏殿的喧嚣与卫青的沉肃尽收眼底。手中温热的茶盏散发着清苦的香气,在这甜腻的夜风中如同一剂醒神的良药。

“大将军来了。”侍立在身后的阿黛轻声提醒。

我放下茶盏,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上了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敬意的笑容:“卫将军冒雨而来,辛苦了。快请坐。”我指了指下首的坐席。

卫青大步走入殿内,带来一股微凉的夜风。他并未落座,只是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行伍特有的刚硬气息:“竹王。”

“将军不必多礼。”我抬手虚扶,目光落在他肩头尚未干透的湿痕和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神上,“这般时辰过来,可是营中有要事?”

“是。”卫青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下了殿外隐隐传来的靡靡之音,“新募的三千材官,操演已满一月。本将观其行止,筋骨渐强,阵列初成。然,欲成精兵,非止步于此。”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视着我:“需实战砥砺其锋锐,需血火淬炼其胆魄。本将想即日起,分批次带此三千人,出营垒,入南山。”

“入南山?”我微微挑眉,心中念头急转。南山,横亘于封地西南,山深林密,向来是流寇、逃户乃至零星南越游骑藏匿出没之地,地形复杂,剿之不易,历来是地方一大患。

“正是。”卫青神色不变,语气沉稳如山,“一则,扫荡山林积匪,清靖地方,保境安民,乃我辈职责所在。二则,山中流寇,虽非强敌,却凶悍狡诈,熟悉地形,正可作为新卒磨刀之石。三则,”他目光扫过殿内悬挂的粗略地图,“南山扼守通往西北要冲,熟悉其地理水文,于将来…亦有裨益。”

他说得条理分明,理由充分。练兵需实战,剿匪安民更是光明正大的旗号。然而,那“于将来亦有裨益”一句,却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平静的表象。他在为可能的“将来”做准备,而这个“将来”的方向,不言而喻。

殿内一时静默。只有铜漏滴答的声响,以及窗外更远处、被风雨和宫墙阻隔的军营中,隐约可闻的、规律而沉闷的操练号子声。

我看着他,他亦坦然回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对兵事的执着,有对力量的渴望,更有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如同休眠火山般沉寂却又蕴藏着可怕能量的东西。他在试探,在争取,在用这看似合理的请求,小心翼翼地拓展他的空间,磨砺他的爪牙。

“将军所言极是。”我缓缓开口,脸上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深以为然的神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新卒不见血,终究是乌合之众。南山匪患,扰民已久,若能借此练兵之机一举荡平,实乃一举两得之善政!”

我踱步到悬挂的地图前,手指点向南山区域:“将军计划周详,准了。所需粮秣器械,我会命仓曹优先拨付。不过…”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关切,“山深林密,流寇狡诈,将军乃国之柱石,千金之躯,万不可亲身涉险。可遣得力校尉统兵入山,将军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即可。”

卫青眼神微微一闪,那是一种极快掠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锐利光芒,如同被云层遮蔽的闪电。他沉默了一瞬,随即抱拳,声音依旧沉稳:“本将明白。谢竹王体恤。定当谨慎行事,不负所托。”

他没有坚持亲临一线,但这“谨慎行事,不负所托”八个字,却重逾千斤。他知道我在限制他直接掌控这支新磨砺的刀刃,但他接受了。这份暂时的蛰伏与忍耐,反而更令人心惊。

“好!”我抚掌一笑,仿佛卸下重担,“有将军此言,我无忧矣。将军辛苦,早些回营歇息吧。”

卫青再次抱拳:“本将告退。”他转身,大步离去。墨色的身影融入殿外的夜色,步伐依旧沉稳,但那挺拔的背影,却像一把收入鞘中、却依旧散发着无形寒气的古剑。

我脸上的笑容随着他身影的消失而缓缓敛去。回到窗边,偏殿的灯火依旧璀璨,刘据放纵的笑声和文士谄媚的奉承隐约可闻。而卫青离去的方向,军营的号子声在风雨中似乎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一室浮华,一营肃杀。一个在精心打造的温柔乡中渐渐沉沦,一个在无言的枷锁下默默磨刀。我端起那杯已经半凉的茶,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养虎,不仅要防其反噬,更要算准何时放它出笼,去撕咬该撕咬的目标。这其中的分寸,差之毫厘,便是万劫不复。

3、路博德的心思

驿馆深处,一间名为“松涛居”的上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室内陈设颇为雅致,熏炉里燃着清雅的沉水香,试图驱散南地特有的潮湿霉气。路博德,这位朝廷派来的绣衣使者,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关山行旅图》。他身形清癯,一身寻常文士的深青色常服,唯有腰间悬着的那枚古朴玉印,隐隐透露出身份的不凡。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路博德没有回头。

“如何?”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淡淡威压。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形精悍、穿着驿卒服色但眼神异常锐利的汉子闪身而入,迅速掩好门。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回禀大人。卫王宫那边,日夜赶工,靡费甚巨。博望苑已初具雏形,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源源不断送入。”

“刘据呢?”路博德依旧看着画,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捻动着什么。

“废太子…居于望舒阁,沉溺酒色,昼夜宴饮。”探子语速极快,内容清晰,“身边聚集了十数名从各地闻风而来的文人清客,多是无行谄媚之徒。每日所谈,无非风月、谶纬祥瑞,间或有对长安的怨望之语,但皆属酒后狂言,无甚实质。夜郎王…每日皆有厚赐,珠宝、美人、佳肴,源源不断送入阁中,极尽奉承之能事。”

路博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似有轻蔑,又似有别的思量:“卫青那边?”

“大将军…练兵甚勤。风雨无阻。”探子语气凝重了几分,“军纪森严,营垒整肃。其新募三千材官,操练之法迥异常规,极重搏杀与耐力。前日,卫青向夜郎王请命,已率其中一部精锐,开拔进入南山剿匪。”

路博德终于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清癯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锐利如锥:“他亲自去了?”

“并未。”探子摇头,“夜郎王以‘千金之躯不宜涉险’为由,命其麾下校尉领兵入山,卫青坐镇大营。”

“哼。”路博德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不知是嘲弄卫青被架空,还是不满我的干预。他踱了两步,袖中的手似乎握紧了什么东西:“南山…剿匪?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可探知他练兵详情?所用器械?有无逾制?”

“营盘守备极严,生人难近。”探子面露难色,“只远远窥得,其士卒负重、操演强度,远超寻常郡兵。所用弓弩甲胄,观形制应为郡国常备,未见明显逾制。但…其军心士气,凝聚异常,恐非寻常剿匪之兵可比。”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夜郎王对卫青所请粮秣器械,批复甚为爽快,似无掣肘。”

路博德沉默了。他走到桌案边,拿起一支笔,在铺开的素帛上随意勾画着,却不成字,只留下一道道杂乱无章的墨痕。室内只有笔尖摩擦帛面的沙沙声和沉水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那个夜郎王…对此二人,态度如何?”

“表面功夫,无可挑剔。”探子回答得很快,“待废太子如奉上宾,奢华供奉,言必称‘殿下’,恭敬有加。对卫青,则以‘大将军’相称,礼遇甚厚,凡练兵所需,多予方便。然…”他略一迟疑,“属下观其行事,对废太子,似有骄纵捧杀之意;对卫青,则…外松内紧,多有防范制衡。”

路博德搁下笔,指尖在袖中那被磨得起了毛边的密诏边缘轻轻划过。冰冷的丝帛触感,时刻提醒着他的使命。他缓缓踱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夜风裹挟着冷雨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卫王宫方向灯火辉煌,如同镶嵌在黑暗大地上的一颗巨大而奢靡的明珠;而另一个方向,军营所在,则是一片沉沉的黑暗,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如同蛰伏巨兽幽冷的眼睛。

“捧杀…制衡…”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如同幽潭深处难以捉摸的暗流,“好手段…当真好手段。一个养废了,省心。一个磨利了,却又牢牢攥着刀柄…”

他猛地关上窗,隔绝了风雨和那两处刺目的光源。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锐利只是错觉。

“知道了。”他对探子挥挥手,“你做得很好。继续盯着,尤其是南山那边。卫青的人马,何时入山,何时出山,剿了多少‘匪’,折了多少人,缴获几何…事无巨细,报我。”

“诺!”探子应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驿馆的阴影之中。

松涛居内重归寂静。路博德走到桌案旁,拿起那支沾了墨的笔,却久久没有落下。他盯着素白的帛面,眼神却穿透了它,仿佛在权衡着千里之外长安宫阙中的意志,审视着脚下这片封地上暗流汹涌的棋局,以及那个在漩涡中心、看似恭敬顺从、实则步步为营的年轻藩王。袖中那份密诏的毛边,在他指尖反复的摩挲下,似乎又粗糙了几分。

4、越来越快的两把刀

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被撕开几道缝隙,惨白的天光漏下来,勉强照亮了卫王宫主殿后那间幽深、空旷、只点着几盏牛油灯的书房。空气里弥漫着新漆木料、潮湿泥土和灯油烟气的混合味道,沉闷地压在胸口。

巨大的沙盘几乎占据了书房三分之一的面积。粗糙的泥塑勾勒出封地的山川河流,几面代表不同势力的小旗插在其间,如同棋盘上森严的列阵。代表我封地府兵的黑旗,簇拥着象征卫王宫位置的精致木楼模型;代表流民和潜在依附者的灰旗,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边缘;一面小小的、带着汉军徽记的红旗,则孤零零地插在代表驿馆的位置。

我的目光掠过这些,最终死死钉在沙盘西南角那片用深褐色黏土堆砌、代表莽莽南山的区域。几面代表卫青麾下入山剿匪部队的蓝色小旗,如同几根冰冷的钢针,深深扎入那崎岖的山峦褶皱之中。旁边,散乱地插着几面代表“匪类”的杂色小旗。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沙盘边缘,粗糙的木刺带来细微的刺痛。路博德那双看似温和、实则如同探针般的眼睛,仿佛就在这昏黄的灯光下闪烁。他袖中那份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密诏,像一道无声的催命符,悬在我的头顶。南山剿匪…卫青的意图,路博德的警觉,如同一根越绷越紧的弦。我必须做点什么,转移那老狐狸过于集中的视线,为南山深处那场隐秘的淬火争取时间。

目光移回那座象征卫王宫的华丽木楼模型。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上来。

“来人。”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异常清晰。

阿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垂手侍立。

“告诉王妃。”我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沙盘上,手指却点了点那木楼模型,“将库中那对三尺高的东海珊瑚树,还有那十二颗上品合浦明珠,即刻送去望舒阁,呈予殿下赏玩。就说…”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就说近日天象有异,紫气聚于东南,乃大贵之兆。殿下乃天潢贵胄,身具异象,此等祥瑞之物,正合殿下身份,以彰天眷!”

阿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躬身应道:“诺!我即刻去办。”她匆匆退下。

祥瑞?天眷?我心中冷笑。刘据需要这个,他那些聚集在博望苑、靠谶纬祥瑞和溜须拍马混饭吃的“贤才”们,更需要这个。让他们闹起来,闹得再大些,闹得让路博德那双紧盯着南山的眼睛,不得不被这边刺目的“祥瑞紫气”吸引过去一部分。让他们在醉生梦死之余,生出些不该有的、虚妄的念想,把这滩水彻底搅浑。

书房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牛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我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窗。雨后清冽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冲淡了室内的沉闷。远处,卫王宫主体建筑群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显现,飞檐斗拱,气势恢宏。更远处,军营的方向,隐隐传来新一天操练开始的、整齐而充满力量的呼喝声,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

我深吸一口这微凉的空气,目光投向西南方那片依旧被薄雾笼罩的、代表南山的暗影。那里,一场无声的淬炼正在进行。一把刀,在暗处,在血与火的边缘,正被悄然打磨着锋芒。

而另一把刀,被我亲手推进奢靡的暖阁,用黄金和珠宝、用虚幻的祥瑞和谄媚的甜言蜜语包裹着,沉沦,锈蚀。

这两把刀,一把过于锋利,一把过于沉重。驾驭它们,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刀锋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身后,沙盘上代表南山的那片区域,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幽深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