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竹烬瘴生

——竹烬瘴,骨铃响,英灵殇

1、竹灰瘴起

神树台的余烬在细雨中飘散着刺鼻的焦糊味,混着湿冷的灰烬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且兰城上空。昔日虬枝盘绕、铜铃清鸣的青铜神树,如今只剩下一坨扭曲黢黑的残骸,焦黑的树根无力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只垂死巨兽的枯爪。雨水冲刷着灰堆,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泛着诡异暗金色的细流,蜿蜒淌过祭坛冰冷的石板,渗入泥土。

城内的气氛比天气更阴郁。白日里,被汉使唐蒙的金帛美酒迷了眼的小寨头人们,此刻望着神树废墟,脸上交织着茫然、恐惧和一丝被欺骗的羞愤。朗达带领句町部的战士默默收敛着昨夜混乱中死伤的族人尸体,每一具覆盖着草席的躯体被抬走,都像在抽打着夜郎残存的血性与尊严。岩坎则带着漏卧部的人,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废墟中翻找,企图从灰烬里扒拉出任何一点神树残存的“神力”,他指甲缝里嵌满了黑灰,独眼中闪烁着不甘的疯狂。

“王…”阿黛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赤足站在湿冷的泥地里,脚踝上仅存的两颗骨铃死寂不动,苍白的小脸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淡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灰堆深处某处——那里,一缕极淡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烟雾正袅袅升起,混在普通的灰烟中,若非她灵觉敏锐,根本无法分辨。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被火星燎出破洞的旧衣。

“是竹烬瘴。”三王子阿岩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年轻的脸庞上满是疲惫与凝重。他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我按您的吩咐,昨夜趁乱取了些未燃尽的夜郎竹残片…此瘴生于神树灵根焚毁后的怨戾之气,混以竹中精粹,无形无质,初时只令人昏沉嗜睡,三日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肺腑如遭万蚁啃噬,咳血而亡。寻常药石难解。”

颈侧的疤痕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痛。我望向汉使下榻的驿馆方向,那绛紫色的官旗在细雨中纹丝不动。唐蒙…他焚毁神树,仅仅是为了夺取可能的“夜郎珠”和打击夜郎士气?还是他…本就知道这“竹烬瘴”?!

2、糖宴藏锋

汉使的“答谢宴”依旧设在王宫偏殿,气氛却与昨夜截然不同。丝竹之音依旧靡靡,美酒佳肴依旧丰盛,但殿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低气压。神树焚毁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连白日里最贪杯的几个小寨头人,此刻也只是端着酒杯,食不知味。

唐蒙依旧端坐主宾位,绛紫官服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他仿佛完全未受昨夜变故影响,谈笑风生,话题却悄然转变。

“夜郎多灵秀啊,”他轻抿一口酒,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头人,“虽遭天火之厄,然本使昨夜观星,见紫气仍盘桓于且兰上空,贵部底蕴深厚,岂是区区一木可损?”他话锋一转,笑意更深,“此番通商盟约,更有深意。天子知夜郎勇士悍勇,然山中多瘴疠,兵器易锈蚀…”他击掌示意。

两名汉军力士抬上一个沉重的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泛着幽冷青光的金属甲片和崭新的环首刀!

“此乃蜀中精炼‘百辟铁’所铸!”唐蒙的声音带着蛊惑,“轻便坚韧,不惧瘴湿锈蚀!此三百套,权作定金!盟约一成,后续兵甲粮秣,源源不断!”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夜郎王,有如此神兵利器,贵部勇士如虎添翼,扫平周边那些不服王化的蛮寨,指日可待!届时,夜郎疆域之广,怕是不下于滇国!”

“嗡…”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粗重的喘息!岩坎的独眼死死盯着那寒光闪闪的环首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朗达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对于习惯使用青铜短刀、皮甲护身的夜郎战士而言,这些精良的铁器铠甲,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唐蒙精准地戳中了他们最深的渴望——扩张、强大!

“叮铃…叮…铃…”阿黛脚踝上仅存的两颗骨铃突然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震颤,如同濒死之人的心跳。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淡金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唐蒙案几上那碟看似普通的、用作餐后清口的蜜渍梅子!

“王…”阿黛的声音如同蚊蚋,带着极致的虚弱和惊悸,直接在我意识中响起,“梅子…浸过竹烬瘴母…吃下它的人…三日…便是引瘴爆发的…药引…会…会加速全城瘴毒…”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好毒的计!用精良兵甲诱之以利,再暗中种下致命毒引!一旦头人们,尤其是那些贪婪的小寨头人吃下这“蜜饯”,三日后,他们自身会凄惨死去,更会成为引爆全城竹烬瘴的源头!届时夜郎高层尽丧,城中大乱,汉军便可兵不血刃!

我猛地抬眼看向唐蒙。他正微笑着,优雅地用银箸夹起一颗饱满油亮的蜜渍梅子,仿佛要亲自品尝,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那几个早已被铁器晃花了眼的小寨头人。

“且慢!”我的声音在略显嘈杂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汉使美意,夜郎心领。然神树新焚,举族哀恸,此等欢宴蜜饯,恐于礼不合。”我强作镇定,努力模仿着竹王记忆中那种略带倨傲的口吻,“夜郎自有待客之道。来人,撤下果碟,换上本王珍藏的‘云雾茶’!此茶生于高山绝壁,吸日月精华,最能清心明目,也请汉使品鉴我夜郎风物!”

侍从立刻上前,在几个小头人失望的目光中,迅速撤走了那碟致命的梅子。唐蒙夹着梅子的银箸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讶异和审视。他缓缓放下银箸,抚掌轻笑:“夜郎王思虑周全,是本王使唐突了。如此,便品一品这仙山灵茶。”

第一回合,险之又险地挡下。冷汗,已浸透了我内衫的后背。看着唐蒙平静无波的脸,挫败感如同毒藤缠绕——我洞悉了他的杀招,却只能用“不合礼数”这种蹩脚借口化解,甚至无法揭穿。被动,太被动了!

3、神矢折锋

夜色如墨,细雨未停。且兰城西南的“鹰喙涧”,是通往夜郎腹地最险要的关隘之一。两侧峭壁如削,猿猴难攀,仅有一道狭窄的栈道悬于奔腾的盘龙河之上。

三百名夜郎神射手,如同融入了黑暗的山岩,无声地伏在峭壁天然的石穴和茂密的鬼哭藤之后。他们手中青金色的竹弓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箭镞上的晶泪汲取着稀薄的月华,蓄势待发。岩坎伏在最前沿,独眼透过藤蔓缝隙,死死盯着下方蜿蜒栈道上如长蛇般移动的火把长龙——那是唐蒙派出的第一支“协防”部队,约五百汉军,打着护送“互市监”官员的旗号,实则目标直指涧后夜郎最大的铜矿!

颈侧的疤痕传来隐痛,夜郎竹残存的力量让我能清晰感知到涧中弥漫的水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与竹烬瘴同源的阴冷气息。唐蒙果然还有后手!

“听我骨铃为号!”阿黛虚弱的声音通过夜郎竹残片赋予的微弱灵觉,传递到每个神射手耳中。她藏身于更高处一个隐秘的石龛内,脚踝上两颗骨铃悬浮于身前,散发着极其黯淡的金芒。强行催动这最后的联系,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近乎透明。

汉军先头部队已踏入涧中最狭窄的“一线天”地段,火把的光亮在两侧湿滑的岩壁上跳动。

“叮铃铃——!”阿黛拼尽全力催动了骨铃!清脆急促的铃声在深涧中骤然响起,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放!”岩坎的怒吼几乎同时爆发!

“嗡——!”

三百支闪烁着幽暗青金光芒的箭矢,如同来自幽冥的毒蜂,撕裂雨幕,无声无息地攒射而下!没有破空尖啸,只有箭镞晶泪与空气摩擦产生的、令人心悸的低沉嗡鸣!

箭雨精准地覆盖了栈道上的汉军!

然而,预想中的惨叫并未大规模响起!

“砰!砰!砰!”一阵沉闷如击革的声响密集爆开!

只见下方汉军队伍前列,数十面巨大的、蒙着厚实油浸牛皮的方盾瞬间竖起,层层叠叠,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移动壁垒!青金箭矢射在盾面上,晶泪蕴含的奇异穿透力竟被那厚实的、浸透桐油反复捶打的坚韧牛皮大幅削弱!箭头深深嵌入,却未能穿透!

“举弩!”汉军阵中响起一声沉稳的号令!

“嘎吱——嘣!”

比神射手竹弓强劲数倍的机括释放声炸响!数百支精铁打造的弩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钢铁风暴,逆着箭雨的方向,狠狠泼洒向两侧峭壁上箭矢射出的位置!

“呃啊!”

“噗嗤!”

惨叫声瞬间在崖壁上响起!神射手们藏身的石穴和藤蔓并非绝对安全!强劲的弩箭贯穿了藤蔓,射入了石缝!鲜血在黑暗中飞溅!

“撤!快撤!”岩坎目眦欲裂,看着身边几个战士被弩箭钉死在石壁上,发出绝望的嘶吼。训练有素的神射手们利用地形急速后撤,但汉军弩箭如同长了眼睛,紧追不舍!

“轰隆!”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几架隐藏在汉军队伍后方的轻型床弩被推了上来,粗如儿臂、带着倒刺的巨型弩枪,在绞盘令人牙酸的转动声中,对准了神射手藏身最密集的几处崖壁!

“放!”

“咻——轰!!”

巨石崩裂!烟尘弥漫!整个鹰喙涧都在颤抖!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几处天然石穴轰塌!碎石裹挟着夜郎战士的身体,惨叫着坠入下方奔腾咆哮的盘龙河!

阿黛所在石龛也被剧烈的震动波及,碎石簌簌落下!她闷哼一声,强行维持的灵觉联系瞬间中断,悬浮的骨铃光芒骤灭,其中一颗“啪”地碎裂开来,化为齑粉!最后仅存的一颗骨铃也光泽黯淡,摇摇欲坠。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淡金色的血丝在黑暗中格外刺目,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伏击,彻底失败。夜郎最精锐的神射手,在汉军精良的装备、严密的阵型和压倒性的远程火力面前,折损惨重,仓皇退入山林。汉军的火把长龙,踏着夜郎勇士的鲜血和碎石,继续沿着栈道,如入无人之境般,开向铜矿方向。

颈侧的疤痕灼痛得如同火烧。我站在远处更高的山崖上,目睹着这一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混合着雨水滴落。挫败!深深的挫败!如同冰冷的河水,淹没口鼻,窒息般绝望。历史的车轮沉重无比,个人的挣扎,在汉朝这架集军事、技术、谋略为一体的国家机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我洞悉阴谋,却无力阻止;我安排伏击,却一败涂地。夜郎,终究只能在夹缝中,苟延残喘,艰难地谋求那一线渺茫的生机吗?鹰喙涧中汉军火把的光芒,如同嘲讽的眼睛,映照着夜郎的末路穷途。

4、归义冠冕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王宫残破的瓦檐,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偏殿内,气氛比屋外的凄风苦雨更加凝重。炭盆里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跳动着,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弥漫在空气中的、若有似无的竹灰焦糊味。

唐蒙端坐在客席首位,绛紫官服依旧一丝不苟,只是腰间那枚青玉环佩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流转着比往日更幽深的微光。他面前的漆木案几上,那卷鎏金封皮的《汉夜永睦通商盟约》竹简静静摊开,旁边还摆放着那顶华贵得刺眼的玄底蟠龙金冠。

十二寨头人分坐两侧,大多垂着头,沉默得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朗达眼窝深陷,古铜色的脸庞失去了往日的刚毅,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悲凉。岩坎坐在角落阴影里,半边脸被绷带缠裹着,昨夜鹰喙涧一战,他虽侥幸逃脱,却被弩箭擦伤了脸颊,此刻露出的那只独眼中,愤怒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那些曾为汉使金帛所迷的小寨头人,此刻更是面如土色,眼神躲闪,昨夜神射营精锐近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彻底扎碎了他们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阿黛裹着一件厚厚的旧毡毯,蜷缩在我王座旁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伤后极度虚弱的小兽。她脚踝上,仅存的那颗骨铃彻底失去了光泽,灰扑扑地悬挂着,仿佛随时会脱落。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昨夜强行催动灵觉和遭受反噬的重创,让她几乎油尽灯枯。偶尔抬起眼帘,淡金色的眸子也黯淡无光,只是下意识地、死死盯着唐蒙腰间那块青玉佩。

“夜郎王,”唐蒙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依旧清越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鹰喙涧之误会,本使甚为痛心。然我汉军将士为护商路,遭贵部无端伏击,伤亡颇重。此事,恐有损两国兄弟情谊。”他话锋一转,指尖轻轻点了点案上的竹简,“所幸盟约尚未签署,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垂头丧气的头人们,最后落在我身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仿佛悲天悯人般的弧度:“天子仁厚,念及贵部遭天火之厄,民心浮动,特命本王使重申前议。只要夜郎王签下这份盟约,戴上这顶象征归顺友好的金冠,鹰喙涧之事,既往不咎。汉军即刻退出鹰喙涧,只留‘互市监’官员于且兰城。蜀锦、盐铁、粮秣,依旧按约供给,助夜郎休养生息。”

“既往不咎?”朗达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我句町部儿郎的血,就白流了?!”

“朗达头人此言差矣。”唐蒙脸上的悲悯之色更浓,“冲突源于误会。若因一时意气,拒签盟约,则战端重启,生灵涂炭。贵部勇士的血,岂非白流更多?本王使此来,是为止戈,非为兴兵。”他目光转向岩坎,“岩坎头人脸上的伤,亦需汉地良药调养。盟约签下,我汉军医官自当尽心诊治。”

岩坎的身体在阴影里微微一颤,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案几上寒光闪闪的环首刀样品,最终却颓然闭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将脸深深埋入臂弯。

“王!”一个小寨头人带着哭腔喊道,“签了吧!不能再打了!我们…我们打不过啊!”

“是啊王!汉使仁义!给条活路吧!”

哀求声、啜泣声在殿中此起彼伏。绝望和求生的欲望交织,压垮了这些曾骄傲的头人最后一丝脊梁。

我坐在冰冷的王座上,靛蓝王袍下的身体僵硬。掌心紧握着一小片夜郎竹的残叶,叶片的边缘锋利,深深割破了我的手掌,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与灰尘混在一起,形成一小滩暗红的污迹。叶脉中残存的微弱暗金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在我掌心微弱地闪烁。

签?

汉军铁蹄已踏破鹰喙涧,兵锋直指铜矿!神树焚毁,瘴毒暗伏,神射营精锐尽丧!头人丧胆,民心涣散!那古罗叛逃,阿吉无踪!阿黛奄奄一息…

拿什么签?签了,就是亲手将夜郎送入《后汉书》中那冰冷的“置牂柯郡”的结局!从此夜郎之名,只存于史册,而夜郎之民,沦为编户齐民!

不签?

唐蒙口中的“战端重启”绝非虚言。以且兰城如今的残破和士气,面对挟大胜之威、装备精良的汉军,无异于以卵击石!等待夜郎的,将是比史书记载更加酷烈的灭顶之灾!且兰城,怕是要步且兰城(历史上被屠灭的夜郎属国)的后尘,化为一片焦土!

历史的洪流滚滚而来,带着冰冷的必然性。个人的挣扎,在国势的倾颓和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我穿越而来,洞悉一切阴谋,却步步受制,处处功亏一篑。那份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此刻已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唐蒙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坐着,指尖有节奏地轻叩着案几,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他腰间那块青玉佩,在炭盆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幽光流转,仿佛一只冷眼旁观一切的眼睛。

殿外,雨声更急了。风穿过残破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案几上那顶玄底蟠龙金冠,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光芒,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摆脱的枷锁,等待着套上夜郎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