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他捕捉到我眼神里那短暂的空洞和茫然,捕捉到我身体虽然依旧紧绷、但那种歇斯底里的抗拒似乎稍稍退潮了一瞬。
那细微的变化,给了他一丝试探的勇气。
“满月,”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更低,如同羽毛拂过紧绷的琴弦,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小心翼翼的安抚,“我能过去吗?我能……坐在你边上吗?”
蛊惑。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跳进我混乱的脑海。这声音,这语气,和那个在冰冷水帘外说“穿过它”的低语何其相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让人下意识地想要遵从。
现实和梦境的边界,在这低沉的询问中,再次变得模糊、粘稠、摇摇欲坠。我看着他,看着那张在暖黄灯光下显得过分清晰、也过分矛盾的脸。是米诺可靠的大表哥江北?还是梦魇中那个黑袍翻飞、指向邪术的幽影?
我的大脑像塞满了湿透的、沉重的棉花,所有的思考回路都被堵塞,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混乱。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再尖叫着后退,只是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眼神空洞地望着他,身体细微的颤抖依旧持续,像一台无法关机的、故障的机器。
江北将我这片刻的沉默,解读为一种微弱的许可,或者说,是崩溃后的无力抵抗。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地站起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只濒死的蝴蝶。他绕过床尾,走到我蜷缩的角落这一侧,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隔着一点距离,微微俯身,视线与我齐平。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在我面前。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在梦里,这只手曾指向邪术的源头,曾抓住我湿透的手腕,也曾……在坠落的边缘,带着云淡风轻的眼神?
“满月,”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耐心和试探,“可以吗?”
那只摊开的手,像是一个邀请,也像是一个审判。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更加紧密地抵住了冰冷的墙壁,仿佛想从中汲取最后一点支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细小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抽噎,是之前嚎啕大哭后的余韵。
江北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手。他就那样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摊着手,耐心地、沉静地等待着。暖黄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我完全笼罩其中。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房间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和他沉缓的呼吸声。
放弃吧。
一个疲惫到极致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像棉花一样塞满的大脑终于不堪重负,选择了最彻底的投降。探究?分辨?挣扎?还有什么意义?现实和噩梦已经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巨网。跑不掉,躲不开。
来吧来吧。
是要我的命吗?
给了。
反正……也逃不掉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我停止了徒劳的后缩,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空洞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那只摊开的手,直直地望向近在咫尺的江北。眼泪不再汹涌,却依旧无声地、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滚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滴落在裹在身上的被子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那眼神里,没有了惊惧,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的绝望。
江北似乎被我这绝望的眼神刺了一下。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某种沉重的了然。他不再等待我的许可。
那只摊开的手,坚定而温柔地向前,没有去碰我环抱着膝盖的手臂,而是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落在了我颤抖不止的肩头。
温暖。
那只手的掌心,带着活人真实的、熨帖的温度。这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清晰地传递到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种极其突兀、极其矛盾的触感——恐惧源头的温度。
我猛地一颤,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反抗的力气,僵在原地。
江北的手臂微微用力,带着一种沉稳的引导,将蜷缩成一团、僵硬冰冷的我,轻轻地、却坚定地拥入了他的怀中。
我的脸颊被迫贴在了他微凉的、带着干净皂角气息的家居服布料上。他的手臂环过我的后背,手掌稳稳地落在我的肩胛骨之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心跳沉稳有力,一下一下,隔着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撞击着我混乱不堪的耳膜。
这个拥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熟悉感!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也曾这样被拥住过!是在冰冷水帘外被他拉着手腕时?还是在那个坠落的楼道口?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温暖的怀抱里疯狂滋长!我僵硬得像一块冰,连颤抖都忘记了,只有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满月,”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叹息的温柔,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濒临破碎的心防上,“你是怕我,对吗?”
这还用问吗?!
绝望的洪流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坝。我像个被戳破的气球,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但那份沉重的、被恐惧压垮的承认,却清晰地传递给了他。
他拥着我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一些,仿佛想用这真实的体温驱散我的恐惧。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究和……一种深沉的、急于寻求答案的困惑。
“是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最不易刺激到我的措辞,声音放得极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混乱的神经上,“……是我透露出来的喜欢,让你害怕了?”
喜欢?!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进我混沌的意识!
江北……喜欢我?
现实与梦境的碎片再次疯狂旋转!那些被米诺拉着介绍“江北哥”的日常片段,他递过来的热奶茶,他安静看书的侧影……这些画面突然被赋予了新的、令人心惊的解读!
“还是……”他的声音低沉地继续,带着一种更深的、仿佛在挖掘某种隐秘的沉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
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噩梦中的画面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破所有阻挡!黑袍翻飞的身影!指向邪术的手指!冰冷的水帘!如影随形的黑影!镜中的诡笑!电话里冰冷的女声!楼梯间循环的绝望!
是他吗?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吗?!
“再或者……”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却直抵灵魂的穿透力,最后一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我所有恐惧的核心,“……是你看到了什么……关于我的事情……让你害怕?”
看到了什么?!
关于他的事情?!
轰——!!!
最后这个问题,如同点燃了引信!所有被强行压抑、强行混淆的恐惧、混乱、怀疑、还有那个血腥梦境带来的冰冷粘稠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
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地、惊恐欲绝地瞪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在灯光下显得俊美却无比诡异的脸!
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声,像是濒死小兽最后的悲鸣。巨大的恐惧和认知的颠覆让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
他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他知道那个梦!他知道梦里的一切!他甚至知道……那个梦里的“他”!
那句“你还不明白吗?!”的绝望质问,再次在灵魂深处炸响!
江北看着我骤然惨白、布满极致惊惧的脸,看着我因极度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最后一丝伪装出来的温和与困惑,如同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背负着无尽秘密的疲惫。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那双环抱着我的手臂,依旧稳固,像一个无法挣脱的囚笼,也像一个……洞悉一切后,沉默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