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瑞锦祥老厂区青灰色的瓦檐,顺着锈蚀的水管淌下,在积水的洼地里砸出细密的涟漪。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土腥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霉菌般缓慢滋生的颓败感。沈砚舟的办公室窗户蒙着一层水汽,模糊了外面破败厂房的轮廓。桌上摊着助理小张刚送来的、关于王世昌的初步资料,纸张还带着打印机的微热。
资料很薄,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王世昌,苏城昌达贸易有限公司实际控制人。九十年代初靠小额借贷(实质是高利贷)和倒腾紧俏物资起家,手段狠辣,在苏城灰色地带颇有“名声”。1994年前后,其业务范围确实包括生丝、蚕茧等原料贸易,与瑞锦祥、明远丝绸都有过交易往来。1994年底,顾明远“以次充好”事件爆发、明远丝绸破产后不久,王世昌低价收购了明远丝绸位于城南的一块位置极佳的地皮。随后几年,他迅速洗白上岸,成立房地产开发公司,凭借当年积累的原始资本和复杂的人脉,在苏城地产界混得风生水起,如今已是本地颇有名气、纳税大户级别的“王董”。
“低价收购……地皮……”沈砚舟的手指重重敲在那行字上,指关节泛白。时间点卡得太精准了!就像一只嗅到血腥味的秃鹫,精准地扑向垂死的猎物!父亲日记里那个“眼神能吃人”的逼债者形象,瞬间与资料里这个“成功商人”的轮廓重叠,勾勒出一个冰冷而贪婪的阴影。
手机震动,是小张的加密电话。
“沈总,”小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紧张,“联系上了一个关键人物!当年仓库保管员老陈头的遗孀,阿炳婆!她就住在老厂区后面的巷子里!人……人有点糊涂了,但应该知道点事!”
---
阿炳婆的家,蜷缩在老厂区后面一片拥挤破败的巷子深处。低矮的平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中药味、陈旧家具和老人体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
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妇人蜷在靠墙的藤椅里,满头稀疏的银发,脸上刻满了深深的沟壑,眼神浑浊而茫然。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嘴里无意识地嗫嚅着什么。
“阿炳婆?”小张小心翼翼地凑近,声音放得很轻,“这是沈总,瑞锦祥的沈总,来看看您。”
“沈……沈总?”阿炳婆浑浊的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落在沈砚舟脸上,看了很久,似乎在费力地辨认。突然,她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抓紧了怀里的包袱,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浑浊的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声音嘶哑而破碎:“报应……报应来了……顾……顾家那丫头……她……她回来讨命了……那茧里的虫……吃人啊!吃人啊!”她的反应,和看守仓库的老孙头如出一辙,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沈砚舟的心沉了下去。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阿炳婆,别怕。我们不讨命,就想问问您,还记不记得九二年……九三年的时候,仓库里进过一批很特别的茧?双宫茧?”
“双……双宫茧?”阿炳婆重复着这个词,眼神更加混乱,身体抖得更厉害,“好茧……金贵……值钱……国昌老板……他……他借了好多钱……好多钱……”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怀里的蓝布包袱。
“那批茧后来怎么了?阿炳婆,您还记得吗?”沈砚舟耐心地引导,心提到了嗓子眼。
“虫……虫……”阿炳婆的眼泪流得更凶,声音充满了恐惧,“好多虫……黑压压的……从茧里钻出来……咬……咬烂了……全烂了!臭……臭得熏死人!老陈……老陈他……他……”她猛地咳嗽起来,喘不上气。
“老陈叔他怎么了?”小张赶紧追问。
阿炳婆咳得满脸通红,好半天才缓过劲,眼神更加涣散,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回忆旋涡:“……姓王的……那个姓王的……不是好东西!……他……他让人抬来几桶东西……绿油油的……说是……说是防虫的好药……喷……喷在仓库角落……喷了好多……”她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带着神经质的颤抖,“……那味儿……比虫还呛人!……老陈……老陈说不对……拦……拦不住……后来……后来茧就出事了……虫……虫就来了……”
姓王的!绿油油的药水!防虫剂?!
沈砚舟和小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阿炳婆混乱的呓语,与父亲日记里提到的“异味”、“化学味”以及“王老板”完全吻合!
“阿炳婆,那药水,是王世昌亲自送来的吗?”沈砚舟急切地问。
“王……王世昌……对……就是他!……坏胚子!”阿炳婆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茧坏了……国昌老板……脸……脸都绿了……像死人……他……他去找姓王的……吵……吵得好凶……后来……后来就……”她的声音低下去,眼神变得空洞,又陷入了喃喃自语的混沌状态,“……报应……报应啊……老陈……他死得早……都是……都是那药……熏的……熏坏的……”
线索清晰了!王世昌以“防蛀”为名送来的药水!父亲在出事后去找王世昌激烈争吵!然后,灾难就嫁祸到了顾明远头上!沈砚舟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绝不是意外!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毒局!王世昌,就是那个躲在暗处、操控一切的毒蜘蛛!
“小张,”沈砚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立刻想办法,找到当年可能接触过那种‘防蛀剂’的工人,或者……找到那药桶!哪怕是一个碎片!必须拿到残留物样本!”这是最直接的物证!
---
与此同时,苏城CBD,“云织造”总部顶层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天际线,阳光透过玻璃,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室内设计现代而冷峻,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雪松香氛。顾晚晴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背对着光,面容隐在些许阴影里,更显得轮廓分明,眼神锐利如刀。她面前的大屏幕上,正显示着瑞锦祥被法院查封仓库的新闻照片,以及网络上汹涌的负面舆情。
助理林薇站在桌前,语速飞快地汇报:“顾总,舆论已经完全按照我们的预期发酵。瑞锦祥的线上旗舰店评分跌至谷底,所有分销渠道全部切断。银行方面确认,已经冻结了他们的主要账户。另外,我们接触的几位瑞锦祥的老师傅,虽然对老厂有感情,但……在现实的冲击和我们的诚意下,有两位已经明确表示愿意考虑跳槽,特别是负责传统花本设计的李师傅。”
顾晚晴面无表情,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冰冷的轻响。“很好。李师傅是关键,盯紧。待遇可以再提三成。”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生意,“沈砚舟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最近行踪很隐蔽,”林薇调出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画面里是沈砚舟的车驶入老厂区后面破败的巷子,“似乎在接触一些老工人,尤其是当年仓库相关的人员。另外,他委托了一家保密级别很高的第三方检测机构,送检的样本来源不明,但签收单上的联系人署名……是‘昌达’旧部的一个边缘人物。”
“昌达?王世昌?”顾晚晴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王世昌……这个她调查父亲旧事时同样绕不开的名字!沈砚舟也在查他?他想干什么?推卸责任?
一丝冰冷的嘲讽浮上顾晚晴的嘴角。沈国昌的儿子,果然也只会走他父亲的老路,试图找一个替罪羊吗?
“继续盯紧他。特别是他和王世昌那边任何可能的接触。”顾晚晴冷冷吩咐,“另外,我要王世昌1994年前后,所有与丝绸原料、特别是与双宫茧相关的交易记录,包括资金流向、仓储物流,越详细越好!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不惜代价!”她要知道,这只贪婪的秃鹫,当年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如果沈砚舟想用王世昌来搅浑水,她不介意把水搅得更浑,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林薇领命而去。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寂静。顾晚晴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阳光灿烂。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心底只有一片冰冷的荒原。复仇的快感如同短暂的电流,瞬间即逝,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空洞和疲惫。
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凉的玻璃。玻璃的倒影里,映出她冷漠而精致的脸庞,也映出窗外遥远的天际线。恍惚间,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两个年轻男人在织机前,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毫无保留。
“爸……”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无尽痛楚和迷茫的声音,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瞬间消散在寂静而冰冷的空气里。为什么……为什么要把那张照片给他?是想让他看清他父亲的真面目?还是……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也藏着一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段被彻底玷污的兄弟情谊的……一丝微弱的、可悲的求证?
她猛地闭上眼,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再睁开时,只剩下熟悉的冰冷和坚硬。无论真相如何,沈国昌背叛了父亲,这是铁一般的事实!瑞锦祥,必须为父亲的冤死付出代价!
---
深夜。瑞锦祥老宅。
沈国昌的卧室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暗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和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沈国昌躺在宽大的雕花木床上,深陷在厚厚的被褥里,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显然并未安稳入睡。
沈砚舟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看着父亲枯槁衰败的模样,他心中五味杂陈,愤怒、失望、怜悯、还有那沉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责任。
“爸,喝点汤吧。”他坐在床边,轻声唤道。
沈国昌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聚焦在儿子脸上,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隔着一层浓雾。他嘴唇嗫嚅着,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
沈砚舟舀起一勺参汤,小心地喂到他嘴边。沈国昌机械地吞咽着,目光却依旧涣散地望着天花板。喂了几口,沈砚舟放下碗,看着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爸,王世昌……当年送来的那批‘防蛀剂’,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世昌……”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刺穿了沈国昌眼中的浓雾!他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极其强烈的恐惧和一种刻骨的恨意!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抓住沈砚舟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毒……毒药!……他……他是魔鬼!……魔鬼!”沈国昌的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巨大的惊骇,整个人如同受惊的野兽般剧烈挣扎起来,“……绿……绿油油的……桶……那味儿……烧……烧喉咙!……他骗我!……他说……防虫……最好的……他……他害我!……害了阿远!……害了瑞锦祥!……”他的呼吸变得极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神狂乱而绝望。
“爸!爸!别激动!”沈砚舟连忙按住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茧……全烂了……臭……臭气……熏天……债……债主……堵门……刀……刀架在脖子上……”沈国昌死死抓着儿子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泪水混浊地涌出,“……他……他逼我!……王世昌……他逼我!……他说……只有……只有阿远……能扛……阿远……他……他厂子小……没……没欠那么多……他……他认了……就……就没事了……他……他骗我!……他骗我啊!……”
沈国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悔恨和控诉,随即又猛地低下去,变成绝望的呜咽:“……阿远……我的兄弟……我……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我……我不是人……不是人……”他松开沈砚舟的手,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撕扯着,整个人蜷缩起来,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崩溃状态。
沈砚舟浑身冰冷,僵在原地。父亲混乱的呓语,如同破碎的镜片,却清晰地拼凑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王世昌送来了有毒的“防蛀剂”,导致了双宫茧的毁灭!然后,这个魔鬼利用父亲走投无路的绝望,威逼利诱,让父亲将祸水引向了顾明远!而顾明远……竟然真的认了?!为了什么?为了保护沈国昌和瑞锦祥?!
巨大的冲击让沈砚舟几乎无法思考。他看着床上那个被痛苦和悔恨彻底吞噬的老人,那个他曾经敬畏、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和悲哀的父亲。父亲是懦夫,是背叛者,但同时也是……被王世昌操控、被逼到悬崖边的牺牲品?
就在这时,沈砚舟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是小张发来的加密信息:
“沈总!重大进展!找到一个当年在昌达仓库做临时工的老头!他偷偷藏了小半桶当年没用完的‘防蛀剂’,当废品藏了二十年!已经拿到样本!正在紧急送往检测机构!另外,他提到一个关键细节:当年送药去瑞锦祥仓库的车,是王世昌一个叫‘疤脸强’的亲信押送的!这人现在还在王世昌手下,管着几个地下赌场!”
沈砚舟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样本!人证!王世昌这条毒蛇的七寸,似乎就要被抓住了!
然而,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王世昌在苏城盘踞多年,根深蒂固,耳目众多。他和顾晚晴如此大动作的调查……真的能瞒过那条毒蛇吗?
他下意识地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警惕地望向老宅外面被路灯晕染的昏暗街道。一辆黑色的、没有悬挂牌照的轿车,静静地停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阴影下,像一个蛰伏的幽灵,车窗紧闭,看不清里面。
沈砚舟的瞳孔骤然收缩。脊背上瞬间爬满了冰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