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峥早已听腻了“世上精怪大多无情”这句话。
自打记事起,这冰冷的判词便如同深秋的寒露,一遍遍凝结在他耳畔,又顺着时光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渗入骨髓。听得多了,便也成了他行走人间的一层薄甲。此刻,酒肆里人声鼎沸,浊气蒸腾。几个喝得面红耳赤的汉子正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复述着不知从哪个话本里听来的精怪轶事,末了总要重重砸下一句:“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山精野魅,哪有什么情义可言!都是些冷血无情的怪物!”
喧嚣的声浪裹挟着鄙夷与猜忌,像浑浊的潮水般拍打过来。阿峥端坐角落,指骨分明的手执着粗瓷酒杯,杯中劣质的浊酒晃动着昏黄的灯光。他垂着眼睑,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微光。
够了。
他并未动怒,只是觉得一种深沉的倦怠,如同陈年的灰尘,无声无息地落满了心间。那千篇一律的论调,早已激不起半分涟漪。他轻轻放下酒杯,杯底与粗糙的木桌相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随即,他拢了拢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旧袍,如同拂去沾染的尘埃,站起身来。动作间带着一种与这喧嚣酒肆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清冷,仿佛他只是误入此地的过客,未曾沾染半分烟火气。他无视了那些高谈阔论,也无视了投来的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径直穿过弥漫的酒气与嘈杂,衣袂微扬,步履从容地朝门口走去。那背影,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孤绝,翩然融入门外渐深的暮色里。
“喂!你……你真的是妖精吗?”
一个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阿峥的脚步顿住了。他微微侧身,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布衫的少年,不知何时竟悄悄跟了出来,此刻正站在门槛内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只手犹犹豫豫地伸着,指尖几乎要碰到他飘起的、同样破旧的衣袍下摆。少年身形单薄,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某种近乎莽撞的好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探寻。
阿峥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那只手苍白、细瘦,骨节嶙峋得如同深秋枯枝,清晰地透出皮肉下的轮廓,带着一种非人的脆弱感。在少年骤然屏住的呼吸中,那嶙峋的指骨间,毫无征兆地,一点粉嫩骤然萌发,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舒展、绽放!
几息之间,几朵灼灼其华的桃花便在他枯枝般的手指上盛放开来,娇艳欲滴,花瓣上仿佛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散发出极淡却异常清晰的清冽香气。这极致鲜活的生命力,与那苍白枯槁的手骨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阿峥随意地晃了晃那支开满桃花的“枯枝”,花瓣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颤动。他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你说呢?”
少年像是被眼前这诡谲又绝美的景象钉在了原地。恐惧?或许有那一刹那。但更多是被那瞬间绽放的、违背常理的生命之美攫住了心神。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猛地腾起一股燥热,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呆呆地望着那几朵在枯骨上摇曳生姿的桃花,又呆呆地望着阿峥那张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清冷疏离的侧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峥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收回了手,指尖的桃花如同被无形的风吹散,瞬间凋零、消隐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他不再停留,转身,衣袂在晚风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毫不留恋地融入了长街尽头更深沉的夜色里。
直到那抹孤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少年才像是猛地回过了神。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青衫的下摆,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桃花冷香。他望着阿峥消失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怅惘,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几乎被风吹散的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和委屈:
“我也是啊……”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谁不少年梦江湖呢?
那神秘莫测的传说,那快意恩仇的洒脱,那仗剑天涯的自由……就像一盏遥不可及的明灯,在每个少年人的心底摇曳生辉。青衫少年在原地怅然地站了好一会儿,晚风吹拂着他额前柔软的碎发。江湖似乎就在眼前那个人消失的方向,又似乎隔着千山万水。
最终,他用力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转身小跑着回到了喧嚣依旧的酒肆。掌柜的粗声吆喝立刻传来:“小木头!发什么愣!还不快把桌上的酒壶收了!地上洒的汤水也擦干净!”
“哎!来了!”少年响亮地应了一声,声音里重新注入了活力。他手脚麻利地穿梭在杯盘狼藉的桌子间,熟练地收拾着残羹冷炙,用抹布用力擦拭着油腻的桌面。动作间,那点因偶遇而激起的心湖涟漪,似乎暂时被生活的琐碎压下。
只是,偶尔在擦拭的间隙,他会不自觉地停下动作,目光投向门外那片已经彻底暗下来的长街尽头。娘总说,等他满了十六岁,就能像只真正的小猫一样,离开这个小小的镇子,去闯荡他心心念念的江湖了。
十六岁……少年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觉得那简直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邻居家的小白蛇,听说才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就已经自己打好小小的包袱,头也不回地钻进莽莽山林,去寻他梦里的江湖了。
而那个人……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油污的手,想着那只开满桃花的嶙峋骨手。他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一定比小白蛇去过的山林,比自己梦里的江湖,还要远得多,深得多,也……冷得多吧?
他甩甩头,似乎想甩掉这些纷乱的思绪,更用力地擦起桌子来。木桌粗糙的纹理在油污下若隐若现,仿佛也藏着无数条通向未知远方的、幽深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