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狗

夜色尚未褪尽,灰蒙蒙的天光被连绵的冷雨搅得一片混沌。贫民的巷道湿滑,每一步下去都带着黏腻的吸吮声。空气里浮动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昨夜那场杀戮留下的痕迹,正被雨水慢慢稀释、渗透进每一寸泥泞里。

叶凌霄背着母亲赵氏。妇人枯瘦的身体蜷在破背篓里,轻得像一捆干柴,每一次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都让背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撕心裂肺的闷响在死寂的巷道里被雨声裹着,撞在两侧歪斜的棚屋板壁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刺耳。他能感觉到背上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极力忍耐住咳嗽,怕被人发现。叶凌霄一只手死死扣住背篓的绳索,勒进皮肉,另一只手则像铁钳一样攥着弟弟叶辰冰凉湿透的手腕。

小叶辰跌跌撞撞地跟着,小脸煞白,嘴唇冻得乌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不敢抬头看哥哥,昨夜那煞神般的冰冷眼神和捏碎骨头的声音,像噩梦一样烙在他脑子里。手腕上那坚硬冰冷的触感,让他每次想抽回手时,身体都会本能地僵住,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把呜咽和眼泪憋在喉咙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冰冷的泥坑。

巷子两侧那些用破木板、油毡甚至烂席子勉强糊起来的窝棚,并非真的空无一人。叶凌霄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惊恐、麻木、带着窥探意味的目光,正从那些漏风的门板缝隙、破洞的窗户纸后面死死黏在他们身上。

他能听到:

吱扭…极轻的门轴响,在他娘咳嗽的间隙冒出来,又猛地刹住,像是有人死死顶住了门板。

窸窸窣窣…破窗纸后头,影影绰绰的半张人脸一晃,像受惊的老鼠,“嗖”地缩回黑暗。

啪!远处角落,一个破陶罐被谁慌乱中踢翻的声音,紧接着是死一样的寂静。

更深的黑暗里,似乎有小孩被死死捂住嘴的、变了调的呜咽,只挤出半声就断了。

在这些窥视的眼睛中,有一双格外不同。

在巷道深处一个几乎塌了半边的窝棚阴影里,一个跛脚的汉子,像条癞皮狗一样蜷缩着,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火焰,他就是老狗。昨夜的动静,他听得真真切切!从刘三他们踹门进去的嚣张,到后来那几声非人的惨叫和骨头碎裂的爆响,再到最后贾獒那戛然而止的绝望嘶鸣……他当时就趴在自家那个漏雨的破窗根下,借着闪电的惨白光亮,亲眼目睹了叶凌霄那如同恶鬼附体般的杀戮!他看到刘三的脸被捅穿,贾獒被掏了心窝子,还有那两个倒霉蛋被砸进泥里!更让他头皮炸裂的是,叶凌霄最后离开时,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或者根本不在意——墙角泥水里,还瘫着一个没断气的!

是那个跟着贾獒来的小崽子!当时被活活吓晕过去,瘫在泥水里,反倒逃过一劫!老狗看得分明,那小崽子后来在泥水里抽搐了一下,没死透!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老狗的心:机会!天大的机会!贾副统领死了独子和得力手下,此刻必定如同疯虎!要是他老狗不仅能提供杀人者的身份,还能告知其逃离的方向……那泼天的赏钱!说不定真能一步登天,离开这烂泥坑!

老狗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看着叶凌霄一家三口在泥泞中艰难跋涉的背影,如同看着一堆会走路的金元宝!他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能被叶凌霄那个怪物发现!

这鬼地方,夜里死人跟死耗子一样平常。贾獒那帮少爷羔子,刘三那样的豺狗,还有昨晚上那个从泥里爬出来的煞星“叶凌霄”……谁探头,谁就是下一个躺在烂泥里发臭的尸首。棚户里的人能做的,就是死死抵住那扇破门,把自家娃的嘴捂严实了,心里头求爷爷告奶奶,盼着这尊瘟神赶紧滚蛋,别把阎王爷招到自家门槛上。

叶凌霄感觉到那些躲躲藏藏的目光,比刀子还利,明明白白写着:滚!快滚!别连累老子!他隐约感觉到一丝异样,仿佛有双特别黏腻、带着贪婪的眼睛钉在自己背上,但此刻最重要的就是带着母亲弟弟逃离这里。

他不再看那些黑洞洞的窟窿眼,只是咬着后槽牙,把背上轻飘飘的娘又往上颠了颠,破背篓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攥着叶辰的手更用力了,几乎是拖着那小身板在烂泥里往前挣。跑!必须跑!在贾正那老狗得知这件事之前逃的越远越好。

脚下的烂泥越来越深,黏得拔不动腿。每一步踩下去,浑浊的泥浆里都翻起一点暗红色——是他手上没洗净的血痂子,被雨水泡发了。视野角落里,那抹幽绿的能量槽,像坟头飘着的鬼火,冷冷地标着:

能量储备:38%…

基础生理维持:低功耗运行…

38%……还在往下掉。

而在他们身后那片被遗弃的杀戮场:

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贾獒那张凝固着极致恐惧和痛苦的青灰色脸庞,冲刷着刘三被捅穿脸颊、空洞大张的嘴,冲刷着泥坑里那两具扭曲变形的壮汉尸体。在墙角一滩混合着血水和污泥的洼地里,那个跟着贾獒来的少年,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瞳孔涣散,里面残留着昨夜那地狱般的景象——叶凌霄冰冷空洞的眼神,手臂贯穿胸膛的恐怖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极致的恐惧让他再次失禁,温热的液体混入冰冷的泥水。他想尖叫,却只能发出微弱如蚊的呻吟。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朝着富人区的方向,一点一点地爬去……他爬过的泥泞,拖出一条淡淡的、被雨水快速冲散的血痕。

此时阴影里,老狗像幽灵一样移动。他确认叶凌霄一家已经消失在雨幕深处,。他跛着脚,却异常敏捷地绕过几处障碍,悄无声息地堵在了那少年爬行的方向前面。

少年正用尽全力向前蹭着,冰冷的泥水呛进他的口鼻。忽然,他头顶的光线被一个佝偻的身影挡住。他艰难地抬起头,雨水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张因贪婪和狠戾而扭曲的的脸。

“嗬……救……救我……”少年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哀求。

老狗蹲了下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小少爷,莫怕,莫怕……老狗我这就带你去享福……”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少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就在这时!老狗眼中凶光暴涨!那点温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野兽扑食般的凶残!他枯瘦却有力的手,如同鹰爪般闪电般探出,狠狠掐住了少年细嫩的脖颈!

“呃——!”少年所有的声音和希望瞬间被掐断!他惊恐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瞬间变得无比狰狞的脸,双手无力地去抓挠那只铁钳般的手。

“别怨我,小少爷……”老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杂着兴奋和残忍的颤音,“你活着……功劳是你的……你死了……功劳就是我老狗一个人的!下辈子投个好胎吧!”他手上的力道猛地加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

少年的眼珠瞬间凸出,舌头不受控制地伸了出来,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窒息声。他瘦弱的身体在泥水里剧烈地扭动、抽搐,像一条离水的鱼,双腿徒劳地蹬踹着泥浆。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

老狗死死掐着,眼神疯狂而专注,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暗的棚户,一边感受着手下生命的流逝。少年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凸出的眼珠渐渐失去神采,最后猛地一挺,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身体偶尔无意识的抽搐。

老狗又掐了十几息,直到确认手下这具身体彻底没了动静,才猛地松开手。少年的尸体像破麻袋一样瘫在泥水里,脖颈上留下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指痕,脸上凝固着死前极致的恐惧和不解。

老狗急促地喘着气,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极度的兴奋和紧张。他飞快地在少年身上摸索着,掏出一个绣着金线的荷包(里面有几粒碎银子),又扯下他腰间一块还算值钱的玉佩,塞进自己怀里。然后,他抓住少年的脚踝,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这具还有余温的尸体拖到旁边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后面,胡乱扯了几片破草席盖住。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贪婪地舔了舔溅到嘴边的泥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最后看了一眼叶凌霄一家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那堆盖着破席的垃圾堆,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残忍和得意的狞笑。

这才像条真正的鬣狗!功劳,只能是他老狗一个人的!人证?死人比活人更不会乱说话!只要他指认叶凌霄,谁能不信?谁能去查一个被怪物吓死的少爷仔是窒息而亡?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和腐臭的冰冷空气,像一条嗅到血腥的跛脚鬣狗,以最快的速度,贴着墙根,朝着通往城卫军驻地的方向,一头扎进了茫茫雨幕之中!他怀里紧紧揣着那半块发霉的饼,还有少年身上搜刮来的“本钱”,感觉脚下这片烂泥地,终于被他踩出了一条通往金元宝的血路!

雨不知何时下大了,冰凉刺骨,冲刷着地上的血痕,冲刷着垃圾堆里新添的尸体,也冲刷着这条逃亡与追猎之路上,愈发浓重的黑暗与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