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摩诘禅音?蒲州月落奇才降,京兆花开解头归

蒲津古渡的月轮,在垂天之末沉坠,似一枚巨大的银盘浸入黄河浊浪。汾水河畔的蒲州城垣,于深秋霜气中凝成一道沉默的剪影。开元宫变的风雷尚未荡涤至这河东腹地,但王氏府邸内,已是烛火摇颤,人影惶惶。王处廉在庭院中来回踱步,每一次足音都敲打在寂静之上,他仰首望着中天残月,那清冷的光辉正一寸寸被更深的夜色吞噬,如同某种难以言喻的预兆。

“哇——”

一声清越嘹亮的婴儿啼哭,陡然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等待。王处廉的脚步凝固在冰冷的石阶上,仿佛被那啼声钉住。内室的门扉轻启,稳婆怀抱襁褓而出,脸上是压不住的奇异光彩:“恭喜司马!夫人生了位小郎君!月沉西窗之时降生,落地便睁着一双清亮如寒潭的眸子,直直望着窗外的残月呢!”

王处廉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月光恰在此时挣扎着穿透薄云,如一道清冽的银泉,无声地泼洒在婴儿初睁的双眼上。那瞳孔澄澈,竟无一丝寻常婴孩的浑浊,倒映着霜天冷月,仿佛凝着千年古玉的温润与沉静。婴儿的啼哭不知何时已歇,只余下一种奇异的静谧。王处廉心中一动,低首轻嗅,竟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檀香萦绕在婴孩周身,似有似无,如佛前青烟袅袅。

“此子不凡,”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月华沉璧,玉润生香。夫人可安好?”

“夫人安好,只是疲累已极。”稳婆低声回禀。

王处廉抱着这初生的幼子步入内室。夫人崔氏虽面色苍白,汗湿鬓发,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超越肉体的宁静。她凝视着丈夫怀中的婴儿,唇角浮起一丝虚弱的笑意:“夫君,方才昏沉之间,恍惚见金身菩萨踏月而来,怀中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儿,宝光环绕……菩萨低眉含笑,将孩子轻轻放入我怀中……此子,当与佛有缘。”她的目光转向婴儿,“就依前议,名‘维’,字‘摩诘’吧。愿他心似琉璃,映照十方清净。”

“维摩诘……”王处廉重复着这名字,目光落在婴儿沉静的睡颜上,窗棂外,最后一线月华悄然隐没于厚重的云层之后,天地间只余下婴儿匀细的呼吸,如蒲州秋夜最幽微的禅音。这诞生于月落之刻的婴孩,仿佛携着天地清寂的余韵而来。

王氏府邸内,一方铺就猩红锦毡的紫檀大案上,琳琅满目:金印沉重,玉带温润,银锭闪烁,更有小弓、木剑、书卷、笔砚、小巧的佛龛……皆沐浴在窗外透进的秋阳里,闪烁着不同的光泽与诱惑。这便是摩诘的周岁“抓周”之礼。王处廉与崔夫人并肩立于案前,目光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亲友们则屏息围拢,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揣测。

乳母将穿戴一新的小王维抱至案前。他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转动,打量着眼前这片宝光璀璨的天地。那小小的身子被轻轻放落在柔软的锦毡上。他伸出莲藕般白胖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掠过近在咫尺、金光灿灿的官印,对那象征武勋的木剑更是视若无睹,小小的指头在虚空稍作停顿,便坚定地向前探去。

“呀!”一声清脆的童音响起。他一把抓住了那管青玉雕琢、毫尖微润的毛笔!笔管冰凉,他却握得极紧,仿佛那是与生俱来的骨血相连。紧接着,另一只小手竟又抓向了旁边那卷线装的《维摩诘经》。小小的孩童,一手紧握青玉笔管,一手牢牢攥住佛经封皮,端坐于锦绣之上,竟似一幅天成妙趣的婴戏图。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他专注的小脸上,笔管的清辉与经卷的檀香气息无声交融。

“好!好!好!”王处廉连道三声,眼中精光闪烁,先前沉静的面庞漾开难以抑制的激动,“执笔握经!此子未来,当以锦绣文章,通彻佛理,光耀我太原王氏门楣!”

崔夫人眼中含泪,却是欣慰喜悦之泪,她双手合十,对着虚空低低诵了一句佛号,看着儿子手中紧握的佛经,心中默念:“维摩诘居士,大智慧者,望你慈光,佑此稚子……”书房里墨香与檀香交织。王处廉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正对五岁的小王维讲解《楚辞》。他声音沉厚,手指划过竹简上古老的文字:“……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窗外几株晚桂正盛,金色的碎瓣随风潜入,无声地落在摊开的简牍上,也落在那柄父亲珍爱的玉如意旁。

小王维端坐小杌上,听得极其专注。当父亲念到“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时,他忽然抬起清澈的眼眸,指向案头那枝斜插在素白瓷瓶中的秋荷,花瓣边缘已染上点点枯黄:“阿爷,屈子为何要披挂荷花荷叶?花儿离了水,便会这般憔悴,如何能作衣裳?”他稚嫩的声音带着真切的困惑。

王处廉一怔,随即朗声大笑,笑声震动书案,震得那玉如意微微嗡鸣。他俯身将儿子抱上膝头,指着简上文字,眼中满是激赏:“好孩子!问得好!屈子并非真要披挂花草,此乃比兴也!江离、秋兰、芰荷、芙蓉……这些香草鲜花,皆是喻指君子高洁的德行。屈子以物喻志,言在此而意在彼!”他拿起那枝半枯的荷花,轻轻拂过儿子柔软的额发,“这便是诗心。维儿此问,已得诗心之钥矣!”

小王维似懂非懂,目光却牢牢锁在父亲手中的枯荷上,又看看简上那些仿佛带着香气的文字,小小的眉头微蹙,仿佛在努力理解这有形之物与无形之志的奇妙关联。窗外桂子簌簌而落,书房内,墨香、花香、父亲的慈爱,还有那古老诗篇中蓬勃的生命力,共同氤氲成一个初启灵智的春天。

几载春秋在琅琅书声与习字墨痕中悄然滑过。太原王氏的府邸深处,那间素净的书斋烛火常明。九岁的王维已初显少年风仪,端坐案前,笔尖饱蘸浓墨,却悬于素纸之上,迟迟未落。书案一角,静静地躺着一幅泛黄的舆图,勾勒着蒲州山川形胜。他的目光穿透窗棂,投向夜色中城西那传说中的凤凰台遗址。白日里先生讲述的古老传说在脑中翻腾——凤凰曾于此栖落,清鸣响彻云霄,引来百鸟朝拜,最终却振翅高飞,一去不返,空留此台与后人无限遐思。

“凤凰台上凤凰游……”他口中喃喃,仿佛被那神秘灵禽的余韵攫住了心神。窗外,一轮将满未满的秋月悬于中天,清辉如练,洒在庭院中几竿修竹上,竹影婆娑,似有仙禽之影在月光下翩然欲舞。少年心中骤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与那早已消逝的神鸟有了跨越时空的感应。他不再迟疑,提笔挥毫,墨落素笺:

《题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一去无踪天地秋。

唯见清辉满台月,曾照仙禽云外讴。

空山寂寂闻遗响,碧水悠悠送远舟。

莫道高台成古丘,丹心千载翼神州!

诗句一气呵成,墨迹淋漓,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与对高远之境的懵懂向往。墨香在寂静的书斋里弥漫开来,竟似有凤鸣清越,穿透纸背,在月华与竹影间隐隐回旋。他搁下笔,望着自己写下的诗句,胸中似有风云激荡,又似被这清夜明月洗涤得一片空明。窗外,竹影摇动,月光如水,仿佛真有仙禽的灵魄,在古老的蒲州城上空,在少年初成的诗心里,留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流光。

贞静的内室,一盏青灯如豆,映照着崔夫人沉静的面容。她手中缓缓捻动一串光润的菩提子佛珠,低缓而清晰地为依偎在身侧的王维讲述《维摩诘经》中“心净则佛土净”的妙谛:“……维摩诘居士示疾,文殊师利菩萨率众问疾。居士言: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灯花轻轻爆了一下,光影摇曳。王维仰着小脸,听得入神,眼中映着青灯柔和的光晕。崔夫人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与窗外细微的虫鸣、佛珠相触的轻响交融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超越言语的宁谧氛围。她拿起案头一只素面玉壶,壶身温润,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微光。“维儿,你看此壶。”崔夫人声音愈发轻柔,“玉壶本净,方能盛装清冽甘泉。若内里沾染尘垢,纵然注入琼浆玉液,亦失其清味。”她小心地将玉壶供于佛龛之前,双手合十,“人心亦如这玉壶。维摩诘居士有大智慧,示疾而不乱,处染而常净。我儿名‘维’字‘摩诘’,望你时时拂拭心镜,如这玉壶盛清水,映照大千而不染纤尘。”

王维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供奉在佛前的玉壶。青灯的光晕笼罩着它,仿佛为它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边。母亲的话语、佛经的奥义、玉壶的莹洁,在寂静的夜里,在他纯净的心田里,悄然沉淀,生根发芽。此夜此景,连同这玉壶清供的意象,从此深深烙印在他生命的底色中。

开元四年春,寒意犹峭。十五岁的王维,一袭半旧的青布直裰,背负书箧,立于黄河风陵渡口。浊浪拍打着古老的渡船,发出沉闷的轰响,卷起的水沫带着刺骨的寒意。王处廉用力拍了拍儿子尚显单薄的肩膀,目光深沉如这浩荡的河水:“维儿,此去长安,千山万水,功名之路亦是荆棘之途。‘宝剑锋从磨砺出’,我王氏子弟,当以诗书为剑,以品性为锋!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谨记‘清如玉壶冰’之训,勿堕青云之志!”

“父亲教诲,儿铭记肺腑。”王维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坚定,压过了涛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翻滚的浊浪,投向那烟水苍茫的西方——帝都长安的方向。少年的眼中没有离愁,唯有灼灼的渴望,如同初春原野上第一簇破土而出的新芽,渴望着阳光雨露,渴望着更广阔的天地。

崔夫人上前,将一个小小的包裹塞入儿子手中。王维打开,里面竟是一只小巧的玉壶,形制与他幼时佛前所见那只一般无二,只是更为玲珑,壶身透亮,触手生温。“维儿,此壶伴你远行。清水在壶,冰心在抱。见壶如见为娘,时时拂拭心尘,莫使蒙垢。”她的声音温柔而充满力量。

王维郑重地将玉壶贴身收好,那温润的触感紧贴着胸口,仿佛母亲无言的叮咛与佛前的清光一同注入心间。他再次向双亲深深一拜,转身踏上摇晃的渡船。船夫解缆,长篙一点,渡船离岸。王维独立船头,青衫在料峭的河风中猎猎作响。他回望,岸上双亲的身影在烟波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为天际线上两个微小的黑点。前方,是未知的繁华与挑战,身后,是慈母的玉壶冰心。少年紧抿着唇,将目光毅然投向水天相接的远方,那里,一轮初升的朝阳正奋力跃出云层,将万道金光泼洒在浩荡东去的黄河之上。

西行之路,驿道漫长。车马行至潼关驿馆歇脚。暮色四合,驿馆外却传来妇人悲切的哭声,撕破了黄昏的宁静。王维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粗豪的胥吏正推搡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妇人,她怀中紧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幼童,形容枯槁,满面泪痕。一个胥吏恶声恶气地呵斥:“哭甚哭!你家男人征役筑关,那是皇命!再哭闹,连你母子一并锁了去!”

周围歇息的商旅、士子皆侧目而视,或摇头叹息,或面露不忍,却无人敢上前。王维眉头紧锁,胸中一股不平之气翻涌。他上前一步,对那为首的胥吏拱手道:“这位差官,妇人弱子,境遇堪怜。皇命固重,亦当存恤民之心。何苦如此相逼?”

胥吏斜眼打量这青衫少年,见他风尘仆仆却气度不凡,倒也不敢过分怠慢,只冷哼一声:“小郎君有所不知,此乃筑关重役,限期迫近!上头催逼得紧,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她男人丁壮,不去谁去?”说完,粗暴地将那妇人推倒在地,扬长而去。

妇人瘫坐在地,搂着孩子哀哀哭泣,那哭声绝望如寒夜孤雁。王维默默上前,示意书童从行囊中取出些散碎铜钱,轻轻放在妇人身边,却未发一言。他转身步入驿馆简陋的客房,点亮油灯。潼关巍峨的暗影压在窗外,妇人凄绝的哭声仍隐约可闻,与幼童断续的抽噎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针,刺扎着少年敏感的诗心。

他铺开素笺,研墨提笔。白日里那妇人哀戚的面容,胥吏凶横的嘴脸,潼关森然的壁垒,还有史册中那位以美貌闻名、身不由己的息夫人……种种影像在脑中激烈碰撞。墨汁滴落纸面,晕开一团浓重的悲愤。他奋笔疾书:

《息夫人》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笔锋如刀,字字泣血!写罢最后一句,他掷笔于案,胸中郁结之气稍舒,却更添沉重。窗外,潼关的夜色浓稠如墨,那妇人的哭声似乎已融入无边的黑暗里。少年王维独对孤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这煌煌盛世肌理之下,那些无声的、沉重的、属于黎庶的血泪与叹息。这叹息,连同息夫人不共楚王言的沉默,一起沉淀下来,成为他日后诗篇中挥之不去的底色——一种悲悯的底色。

巍巍长安,千门万户。十五岁的王维初入此城,恍如踏入一个光怪陆离、气息驳杂的巨大梦境。朱雀大街宽阔得令人心眩,车马如龙,冠盖云集,异域胡商奇装异服,驼铃声声;东西两市喧嚣震天,波斯宝石、大食香料、蜀锦吴绫、胡姬美酒……各色奇珍异宝与人间烟火交织碰撞,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浓烈到近乎糜烂的富贵气息。这气息如滔天巨浪,裹挟着财富、欲望、机遇与倾轧,扑面而来。

王维赁居于城南僻静一隅的陋室。白日里,他埋头苦读,案头堆满经史子集,青灯黄卷相伴。然而长安并非只有书斋的寂静。一日,他应同窗之邀,踏入了平康坊一处画栋雕梁的华堂。丝竹管弦,靡靡入耳;觥筹交错,笑语喧阗。舞姬身着轻纱,腰肢曼妙,水袖翻飞间暗香浮动;歌女朱唇微启,唱的是时下最流行的艳曲,媚眼如丝,勾魂摄魄。满座皆是鲜衣怒马的贵胄子弟与自命风流的文人墨客,放浪形骸,纵情声色。金杯玉盏在烛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冷光,映照着那些迷醉而略显苍白的面孔。

王维坐于角落,面前只置清茶一盏。他冷眼旁观着这场浮华的盛宴。耳边是甜腻的歌声和醉醺醺的调笑,鼻端是浓烈的酒气与脂粉香,眼前是晃动的金玉与迷乱的肢体。这一切,与蒲州书斋的墨香、母亲佛堂的檀香、潼关驿妇的悲泣,形成了何其刺目的对比!一股强烈的疏离感攫住了他。这满堂的喧嚣富贵,竟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与孤独。他想起了贴身珍藏的那只玉壶,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在提醒着什么。他悄然起身,如同逃离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推开了那扇沉重而华丽的门扉。

门外,长安的夜风带着初春的寒意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浊气似乎被清凉的夜风涤荡一空。抬头仰望,一轮清冷的孤月悬于皇城巍峨的飞檐之上,皎洁依旧,亘古未变。这月光,像极了蒲州秋夜母亲佛前的那盏青灯,也像极了贴身玉壶那内蕴的清辉。刹那间,喧嚣远去,浮华褪尽,唯有这亘古如斯的月华,映照着他胸中那份坚守的澄澈。少年在月色下挺直了背脊,青衫磊落,朝着城南那盏属于自己的孤灯走去。这长安的繁华迷梦,未能模糊他眼中那玉壶冰心的倒影,反而将它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终南山麓,青翠满目。王维与几位志趣相投的年轻学子结伴游赏,其中便有性情疏淡、醉心山水的裴迪。一行人沿着蜿蜒山径迤逦而上,行至半山一处幽僻的古刹。古刹年久失修,墙垣斑驳,唯有一株虬劲的古松屹立庭院,枝叶如盖,筛下细碎的阳光。庙内佛像金漆剥落,却宝相庄严依旧,低垂的眼睑仿佛悲悯地俯视着尘世。

裴迪抚摸着殿前冰冷的石础,慨然道:“世人皆言佛法无边,能渡苦厄。然则观此古刹,佛像蒙尘,香火寥落,岂非佛法亦有穷时?这巍巍终南,亘古如斯,草木荣枯,四时更迭,方是亘古不变的大道吧?”他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语气带着几分质疑与对自然的推崇。

同行的学子们纷纷附和,议论起佛法的兴衰与自然的永恒。王维却默然立于那株古松下,仰望着佛像宁静的面容。山风拂过,松针簌簌而落,几片飘入残破的佛龛,落在佛像结着蛛网的膝上。他心中并无激烈的辩驳之意,反而一片澄明。他缓步上前,轻轻拂去佛像膝上的一点尘埃,动作自然而虔诚。然后,他转过身,声音清朗平和,如同山间流淌的溪涧:

“裴兄所言自然之道,诚然浩渺。然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他弯腰拾起脚边一朵被风吹落的不知名野花,小小的紫色花瓣在掌心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坚韧,“此花,此叶,此松,此山,乃至这蒙尘古佛,何曾离了‘空’、‘寂’二字的真谛?”他目光扫过众人,又落回那尊静默的佛像,“佛法非在庙堂之高,亦非在香火之盛。心若蒙尘,金身宝刹亦是牢笼;心若澄明,残垣断壁,枯草野花,处处可见菩提。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此寂灭空灵之境,非抗拒自然,实乃与山川草木同呼吸,共证那永恒不易之真如。”

一席话,如清泉流入燥热的沙地。裴迪脸上的质疑渐渐化为沉思,他凝视着王维手中那朵小小的野花,又望向古松筛下的光影,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山寺的景致。风过松涛,阳光在斑驳的墙壁上跳跃,古刹的残破与佛像的宁静,山花的微小与终南的巍峨,在此刻奇妙地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无言而深邃的和谐。王维将野花轻轻放回泥土,双手合十,对着古佛微微一礼。那一刻,他青衫独立于松影佛光之中,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恬淡与洞彻,竟似与这古刹山林的空寂气息浑然天成。

慈恩寺大雁塔巍然耸立,俯瞰着长安城的万千气象。塔内壁上,吴道子新绘的《维摩示疾图》墨迹未干,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善男信女驻足瞻仰。王维也挤在人群中,仰首凝视。

画中,维摩诘居士斜倚锦榻,面容清癯却目光炯炯,带着洞悉世情的智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他右手微抬,似在阐述精微奥义。对面的文殊菩萨宝相庄严,凝神倾听。周遭环绕的天女、罗汉、护法神王,衣袂飘举,神情各异,或惊或悟,或疑或思。吴道子那“吴带当风”的笔意发挥到极致,满壁人物仿佛要破壁而出,天衣飞扬,满壁风动!那线条的流转飞动,墨色的浓淡枯湿,将一场关于“空”、“病”、“不二法门”的玄妙辩论,化作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艺术奇观。

王维屏住了呼吸,灵魂仿佛被那飞扬的线条与深邃的意境攫住、穿透。他长久地伫立画前,周遭的赞叹声、议论声都如潮水般退去。他眼中唯有那维摩诘居士洞彻一切的眼神,唯有那满壁风雷激荡却又归于寂灭的禅意。吴生之笔,竟能以有形之墨线,勾勒出无形之佛理!这强烈的艺术震撼,如醍醐灌顶,瞬间贯通了他自幼苦读的诗书、母亲熏陶的佛理、对自然山水的敏锐感知。诗、画、禅,这三股清泉在他心田深处猛烈激荡、交汇融合!他豁然开朗:原来诗心可通画意,画境可蕴禅机!艺术至高的境界,便是以有限之形色,叩击无限之空灵!这满壁风雷,终将归于笔下的寂静山水,归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终极领悟。他胸中诗情翻涌,一个崭新的、融合了画境与禅思的诗学宇宙,在吴道子飞扬的笔墨间,在他被深深震撼的灵魂里,轰然开启了大门。

歧王府邸,华灯初上。一场为选拔京兆府解试英才而设的私宴正在举行。丝竹悠扬,舞影翩跹,满座皆是长安城中有才名的年轻士子。酒过三巡,歧王李范兴致盎然,命人取来府中珍藏的焦尾古琴和一柄紫檀琵琶。

“今日群贤毕至,不可无妙音助兴!”歧王含笑环视众人,目光在王维身上略作停留,“素闻太原王郎不仅诗才清发,更兼通音律。本王新得西域《郁轮袍》曲谱,精妙绝伦,惜乎艰深,寻常乐工难以驾驭。不知在座诸君,可有雅兴一试?若能操琴或琵琶奏出此曲神韵者,本王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席间才子们或面露难色,或跃跃欲试。几位自诩精通音律者依次上前,或抚琴,或拨弦,试图演绎那繁复多变的《郁轮袍》。然而曲谱艰涩,节奏诡谲,音域跨度极大,更蕴含着一股难以捉摸的异域风情与跌宕情绪。尝试者或指法滞涩,错漏百出;或只得其形,失却其神。歧王听着,面上虽含笑,眼中却难掩失望之色。

轮至王维。他从容起身,向歧王及众人施了一礼,并未走向古琴,而是径直来到那柄紫檀琵琶前。他凝神静气,修长的手指并未急于拨动丝弦,而是悬于其上,如同抚摸着无形的乐章。他闭上双眼,脑海中并非仅仅是那曲谱上的符号,而是奔涌的意象——大漠孤烟的笔直苍劲,长河落日的浑圆悲壮,铁骑突出时刀枪的铮鸣,胡笳幽咽里的思乡断肠……《郁轮袍》的每一个音符,在他心中都化作了边塞的雄奇画卷与征人的复杂心绪!

“铮——!”

第一声弦音骤起,如裂帛,似惊雷!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紧接着,他的手指在四弦上疾速轮拂抹挑,时如骤雨打芭蕉,嘈嘈切切;时如幽咽泉流冰下,幽怨低回。那琵琶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不再是乐器,而是他心象的延伸!众人眼前仿佛真的展开了一幅边塞长卷:孤城遥望,烽烟直上,金戈铁马之声夹杂着大漠朔风的呼啸!更令人震撼的是,当乐曲转入低回哀婉的思乡段落时,王维指下的弦音竟似染上了色彩——那不是听觉,而是一种奇异的通感!清冷的月光仿佛随着乐音流淌出来,洒在幽静的松林间(明月松间照);潺潺的溪水声在弦上跳跃,映照着水底莹白的碎石(清泉石上流)……他将视觉的“光”、触觉的“冷”、听觉的“泉”,不可思议地熔铸于指尖流淌的乐音之中!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满堂寂然,针落可闻。歧王李范第一个从震撼中回神,霍然起身,击节赞叹:“妙哉!妙绝!此非人间琵琶曲,乃摩诘胸中丘壑、眼底风云!化乐声为画境,融百感于七弦!‘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等通感妙悟,神乎其技!本王今日方知,何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此曲此境,当浮一大白!”满座才子如梦初醒,惊叹与赞誉之声如潮水般涌向那位端坐席间、面色沉静的青衫少年。王维放下琵琶,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弦的微颤,他心中一片澄明,方才那番倾情演绎,仿佛已将他胸中郁积的山水风云、诗画情思,酣畅淋漓地宣泄于这柄紫檀琵琶之上。歧王眼中激赏的光芒,已然照亮了他通往京兆府解试的道路。

大唐开元九年,春闱之期。寅时刚过,长安城尚沉浸在浓重的夜色里,唯有皇城东南隅的尚书省礼部南院,已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中漂浮的一座孤岛。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晨钟的余韵里缓缓开启,发出悠长而肃穆的“吱呀”声,仿佛开启了通往命运的门扉。数百名来自帝国十道的举子,身着统一的青色麻衣,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在执戟金吾卫森严的目光注视下,鱼贯而入。步履声沙沙作响,汇成一片压抑而充满期待的潮音。空气里弥漫着墨锭的松烟香、纸张的微涩气,以及年轻士子们因紧张而散发的汗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悸的贡院气息。

王维手持考牌,随着人流步入指定的狭小号舍。号舍仅容一桌一凳,四壁萧然。他放下考篮,取出母亲所赠的那只素面玉壶,轻轻置于案角。壶身温润,在摇曳的烛光下散发着内敛而柔和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目光投向桌案中央——那里,端正地摆放着本次进士科省试的试题卷轴。解开束带,徐徐展开,洁白的宣纸上,一行墨字赫然映入眼帘:

赋得“清如玉壶冰”

王维的目光凝固在这五个字上,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刹那间,时光倒流——

蒲州老宅,佛龛前,母亲手捧玉壶,声音温柔而清晰:“人心亦如这玉壶。……时时拂拭心镜,如这玉壶盛清水,映照大千而不染纤尘。”

风陵渡口,寒风猎猎,父亲有力的手掌拍在肩头,语重心长:“谨记‘清如玉壶冰’之训,勿堕青云之志!”

长安月下,平康坊的靡靡之音远去,怀中玉壶紧贴胸口,那温润的凉意是迷途中最清晰的坐标……

潼关驿外,妇人绝望的悲泣,胥吏狰狞的面孔,唯有心中玉壶的意象,支撑着那份不与之同流合污的清寂……

终南古刹,松风拂过,野花在掌心,佛像的悲悯,对裴迪所言“心若澄明……处处可见菩提”的领悟……

歧王府中,琵琶弦上的月光松影、清泉石流,那正是玉壶冰心在艺术上的璀璨折射!

……

无数记忆的碎片,无数情感的激流,在这一刻,被“清如玉壶冰”这五个字彻底点燃、贯通!这不是冰冷的考题,这是他血脉里流淌的祖训,是母亲植入灵魂的佛性,是他行走于世间的准则,更是他诗画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胸中块垒,尽化冰雪;万般意象,奔涌笔端!

他再无丝毫迟疑。郑重地提起那管狼毫,饱蘸浓墨。笔尖悬于素纸之上,凝神聚气,仿佛整个灵魂的重量都凝聚于此。窗外,天色微熹,一缕清冷的晨光恰好透过号舍高窗的缝隙,斜斜地投射在案头的玉壶之上。壶身晶莹,将那熹微的晨光折射开来,在纸笺上投下一小片清冽而纯粹的光斑,如同冰心乍现。

就在这玉壶映照的晨光之中,王维的笔锋沉稳落下,墨迹如行云流水,字字珠玑,句句铿锵:

《赋得清如玉壶冰》

玉壶何用比,冰彻此心坚!

气禀乾坤秀,辉含日月玄。

莹然无玷缺,寂尔绝尘缘。

明镜光相映,澄泉色共鲜。

霜毫虽善画,云液讵能镌?

表里俱澄澈,坚贞自岁年。

捧持同佛供,守护胜圭璇。

任处瑕疵世,终持朗洁天!

流形非匠琢,素志岂人迁?

莫叹知音寡,冰心万古传!

他运笔如飞,文不加点。五言排律,句句紧扣“清”与“冰”的玉壶意象。开篇即以“玉壶何用比”的惊人之语破题,气势磅礴!继而将玉壶之清,升华为心性之坚、气骨之秀、辉光之玄(气禀乾坤秀,辉含日月玄)。以“无玷缺”、“绝尘缘”写其纯净无瑕;以“明镜映”、“澄泉鲜”状其内外澄澈(明镜光相映,澄泉色共鲜)。更以“霜毫难画”、“云液莫镌”(霜毫虽善画,云液讵能镌?)极言此冰清玉洁非人力可及,乃天赋之性!末段“任处瑕疵世,终持朗洁天”的誓言,既是玉壶的写照,更是他王维王摩诘掷地有声的生命宣言!结句“莫叹知音寡,冰心万古传”,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将个人的操守与千古文心相贯通!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当最后一个“传”字收笔,一缕格外明亮的朝阳金辉,恰如天意般穿透窗棂,不偏不倚,正正地笼罩在案头那只素面玉壶之上!玉壶通体沐浴在温暖而圣洁的金光里,晶莹剔透,熠熠生辉,仿佛被注入了不朽的生命!壶身折射的光芒,又映照在墨迹未干的诗卷上,字字句句,仿佛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与他胸中那股浩然沛然之气交相辉映!

王维搁下笔,长长舒出一口气。胸中再无块垒,唯有玉壶映日般的澄澈与光明。他知道,这已不仅是一篇应试之作,而是他用整个生命写下的证道之词!这玉壶的冰心,将伴随他一生,照亮他未来的诗篇,也照亮这大唐的万里河山。

暮春三月,杏花如雪。礼部南院那面巨大的黄麻纸榜文之下,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放榜之日,整个长安的目光似乎都聚焦于此。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院墙,空气中弥漫着极度的亢奋与焦灼。金榜高悬,一个个墨汁淋漓的名字,承载着无数学子毕生的梦想与家族的荣辱。

王维站在人群外围,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显得格外沉静。他并未奋力向前挤去,只是远远地望着那片翻滚的人潮。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并不急促,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母亲临行前放入行囊的玉壶,此刻仿佛隔着衣衫传来温润而坚定的触感,像一颗定心的磐石。

忽然,前方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有人狂喜地嘶吼,捶胸顿足;有人绝望地哀嚎,瘫软在地;更多的人则是伸长了脖子,目光如钩,死死地在榜文上搜寻着那个决定命运的名字。

“中了!我中了!”

“天哪……为何没有我?!”

“快看!榜首!京兆府试解头!王维!太原王维!”

“王维”二字,如同两颗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在人群中炸开!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狂热的羡慕、复杂的探究,如同实质般“唰”地扫向人群外围那个青衫落拓的身影!

王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周遭所有的喧嚣——狂喜的呐喊、悲恸的哭号、惊羡的议论——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王维”二字,如同洪钟大吕,带着奇异的回响,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他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越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那高悬金榜的最顶端。阳光下,“王维”两个墨黑的大字,端端正正,力透纸背,高踞于数百名字之上,如同山岳般巍然不动!京兆府试解头!这不仅是及第,更是以京畿之地首魁的身份,蟾宫折桂,独占鳌头!

就在这时,一阵温润浩荡的春风吹过礼部南院。院墙边,几株开得正盛的杏树被风拂动,无数洁白、粉嫩的花瓣如雨般簌簌飘落。它们旋转着,飞舞着,带着新生的芬芳与离枝的决绝,轻柔地洒向大地,也洒向那刚刚诞生的年轻解元。

几片洁白的花瓣,沾着晶莹的晨露,轻盈地落在王维的肩头,落在他微微扬起的鬓角,甚至有一片,恰好停落在他微微颤抖的、紧抿的唇畔。花瓣的微凉与馨香,带着春日的祝福与某种宿命般的轻盈,瞬间沁入心脾。

眼前是金榜上自己高悬的名字,肩头唇畔是长安城温柔的杏花雨。母亲的玉壶在怀中温润如初,父亲“清如玉壶冰”的铿锵叮嘱犹在耳畔,歧王激赏的目光穿越时空再次投来……过往的寒窗苦读、千里跋涉、孤灯只影、艺术顿悟、禅理深思……所有的艰辛、坚守、澄澈与激荡,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这漫天飞舞的杏花,化作了金榜上那力重千钧的两个字!

他没有狂呼,没有雀跃,只是静静地伫立在这漫天香雪之中。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溢出眼角,沿着他年轻而清俊的脸庞悄然滑落,最终滴落在胸前那枚紧贴着的玉壶之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冰心初融的第一滴春水。他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拂去壶身上那滴泪珠。玉壶依旧清冽,映照着金榜的辉煌与杏花的柔白,也映照着他眼中那初升的、属于王摩诘的星辰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