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幕还未降临,崇义坊[1]王宅内的灯笼就早早亮起来,一只只翘首以盼,似迎远方的游子归来。
另一边,许稷仍在比部[2]公房内忙着核算北衙公廨簿账[3]。
所谓比部,隶属刑部,为帝国最高审计机构,负责账务核销勾检,而许稷正是比部一名小小的技术官。
公房内灯火通明,一支算筹啪嗒掉到地上,许稷弯腰欲捡,盘腿窝在角落里的吕主事这时咳出一口痰来,悄摸摸用纸一包迅速塞到团垫底下,扯着公鸭嗓喊许稷的小字:“从嘉哪——”他清清嗓子:“听说王相公[4]家那宝贝郎君今日要回来,你还不走啊?那可是你妻兄哩!”
许稷一拍脑门,有条不紊将簿账锁进柜子,拎上书匣,闷头就往外走。
冷风乍然涌入,吕主事看着许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顿时眯眼蹦起来,直奔许稷的橱子而去,俨然一副惯偷模样。
吕主事将橱里装果子的食盒搬出来,拣了一只心满意足塞进嘴里,边嚼边啧啧称赞道:“从嘉这王家女婿虽当得憋屈了些,不过好在夫人手巧贤惠,好吃好吃!”
被偷了吃食的许女婿骑着小驴飞快地往家里赶,却仍没能在闭坊前抵家。许稷望着面前一堵高墙生叹,刚勒转驴头欲作其他打算,却迎面哒哒哒跑来一匹马。
那马疾抵坊门前,马嘶声将坊门东北角的坊卒给吵了出来。
坊卒冲到那马面前,接过那人递来的鱼符[5],转头对着灯笼暗光一瞅,辨清上头字样连忙回身弓腰:“都尉辛苦!某[6]这便开门!”
许稷悄无声息候在一旁,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回来,重新盯住了坊门。
坊卒开锁的“咔嗒”声骤然响起,骑马那人应声欲行,将要通过那门时,旁边却凭空冲出个许稷,哒哒哒骑着小驴飞快闯过坊门往里而行。
“喂喂喂!骑驴那位郎君站住!”坊卒高声威胁,“再不站住就喊武侯[7]捉你啦!快站住哪!”
许稷的小驴充耳不闻,越跑越快。
驴蹄子跑得愈发欢时,一匹马却越过了坊门疾驰向前,快速逼近。许稷还未及反应,便闻得马嘶响在耳畔,紧随而至的,是一声不服输的驴鸣。
一马一人阻了去路,驴鼻孔直喷热气以示不满。许稷还未抬头,便听得马背上的人命令道:“下驴。”
许稷瞅一眼他腰间鱼袋[8],乖乖巧巧下了驴背。
坊卒急忙忙赶了来,喘着气望向许稷:“郎君跑什么呀,罔顾规定夜闯坊门知道是什么罪吗?”
许稷松了松缰绳,懒洋洋说:“咦,规矩难道不是有变?”
“没变哪!哪里变了?”
“某方才见你破例为这位都尉开门,还以为临近年终,南衙体贴大家都忙到很晚所以改了规矩,难道……不是?”
“那、那不是——”
许稷说得没错。严格按规矩来,区区四品都尉并没有让坊卒开门的特权,所以道理很是简单——他能罔顾规矩,我为何不能?大家都是替朝廷做事才到这么晚的嘛。
坊卒一时回不上话,求助般望向骑着马的都尉。没料这位都尉竟一言不发地在旁看着,并不打算开口。
坊卒见状,一着急便放出撒手锏,压低声音与许稷道:“这位都尉可是王家十七郎,岂是尔等寒门小户的可比?郎君快不要狡辩了,某这里不吃这一套,快与某往武侯铺走一趟。”
“原是王家十七郎,失敬失敬。”许稷说着转向马背上的都尉,拱了拱手道,“许某方才都是胡言乱语,都尉海涵,还请先行吧。”
然王都尉却不着急走,反问:“足下可是在比部做事?夫人可是唤作千缨?”
许稷没想他能认出自己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得他与坊卒道:“门口似乎有人过来了,不过去瞧瞧吗?”
坊卒扭过头,直奔坊门口去。
许稷见状,飞快上了驴背,哒哒哒赶紧跑。
与此同时,王都尉亦是掉转了马头,不紧不慢跟在许稷身后。
那边坊卒回过神来为时已晚,哀叹之际被同僚猛地一拍肩,蓦地回头,只听同僚说:“傻了吧,方才跑过去那姓许的家伙是王都尉的妹夫,你兴冲冲跑去多管什么闲事。”
“可都尉起先还帮我拦他了呢,既是妹夫干什么装不认得!”
深知内情的同僚瞥他一眼:“都尉常年不在长安,那姓许的又是最近才攀上王家的高枝,估计两人没怎么见过,一时没认出来呗。”
“哦,难怪都尉问那姓许的是不是在比部做事,还问了夫人名字,肯定是认出一半来了!”
“一半你个头,做事一点都不灵光,门锁好,我先去烤烤火。”
“喔喔。”坊卒赶紧上前锁门,最后还不忘瞄一眼空荡荡黑漆漆的坊道——这时辰还真是一个人影都没了呀。
往王宅去的一马一驴这会也快到家门口。骑马的一直落在骑驴的后边,明摆着故意为之,倒让许稷那头不明所以的小驴得意了一路。
但没到正门许稷就先撇道撤了,骑着小驴径直往西边偏门去。都尉王十七郎则一路行至正门,在一众奴仆的欢拥之下大摇大摆进了宅子。
“十七郎回来啦!”冲在最前边的小仆边喊边奔去堂屋,声音招摇得过分,许稷隔了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会许稷刚回屋,点了灯将书匣放下,瞥见茶盏底下压着的字条,拿出来一瞧,上头正是夫人留的话,说老夫人催得急就先去长房那边了,你换身袍子速来。
要换的衣袍已摆在了橱子外,许稷翻了翻,夫人这真是将压箱底的好物都拿出来了。
许稷平日里惯穿公服,难得两身好衣服也是成婚时做的。夫人显然是担心破旧公服穿出去赴宴太寒酸,才特意让换新的。
许稷麻利换好袍子往前边去。
一路灯火通明,典型的高门大户做派。高高在上的门阀士族昂着脑袋不屑一顾,就是不知这头究竟能昂到何时。
顶上一盏灯笼忽地灭了。
许稷步子未顿,听得前面不时传来的动静,加快了脚步。
2
同样时间抵家,许稷独自赶着去赴宴,另一位已被拥着上了席,“享用”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关心。这位少时就经常不着家的十七郎名叫王夫南,字蕴北,长房嫡出独苗,十一岁荫任千牛备身[9],历五考,参加过吏兵二部铨选,初授武职时甚至还未及弱冠。
荫任千牛较他途而言,升迁的确要快得多,门第出身功不可没,可见投胎十分重要。
身为武官的王夫南,父亲祖父曾祖皆是文官出身,四世祖倒是武官,可那毕竟是老早前的事。王家这一支没有频出武官的传统,王夫南在家中便没有什么可参照的榜样。
即便如此,路也是早早铺好,至于能走成什么样全看个人造化。
王夫南这些年任过州府别驾,混过方镇,打过西戎,考课一向最优,如今却被调回京畿任折冲府都尉。贸一看是升迁,实际一脚踏回了逐渐没落的南衙[10]大门,细细计较并不能算是好事。
家宴开始前的各种“关心”轮番轰袭,王夫南一一接下,涵养好得很。他母亲崔氏在一旁高兴地问这问那,老夫人更是眉眼都笑成了花,至于一众叔伯兄弟姊妹,反正都没有真心,就随他们去。偌大堂屋里摆了好几张食床,中间一张大食床,围坐着王夫南等人,至于边角里的小食床,坐着的就是前来蹭饭的各房亲戚。
许稷的夫人及岳父母就坐在西南角靠门的位置。夫人王千缨是五房独女,岳丈王光敏因是王家庶子,又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家里便一贯地穷,好不容易求补了个流外官差事,也因眼高手低做不出气候来。
五房平素吃穿称得上拮据,今日到长房来蹭饭,吃相不免有些难看。千缨看不下去便小声提醒父亲:“人还没来齐呢,先别急着吃啊。”
“许稷那小子不来也罢,出身那么差也好意思来这吃饭。”王光敏轻嗤一声,“读那么多年书,不去考进士岂不是白读?不是说他在学堂很了不起吗?”
王光敏忍不住贬损:“要知道这样没出息,要他入赘作甚!”
千缨反驳:“三郎是以才入直[11]!虽不是进士出身但也是凭本事考进去的,干什么总拿这事贬人家?”
千缨说着皱起眉,外面却忽传来一声“呀!许三郎怎么摔了?”,引得满屋的人都停筷往外瞧。千缨听得许稷出了事,刚要起身,那边小仆却已是扶着许稷到了堂屋门口。
许稷额头磕破,手心脏兮兮,袍子自然也不能幸免,状况十分狼狈。
“在家里也能摔着哪?”席间一妇人笑道,“三郎何必走得这样急呢?”
紧跟着有人接上话:“莫不是担心来晚了没得吃?”
“可不是,嫂嫂你瞧那边都快吃得剩不下什么了,来晚了可不就是吃不着嘛!”说话间一阵哄笑,众人都看向五房那边,纯笑话五房吃相太差。
五房素来是王家众人嘲弄的对象,如今多了个上不了台面的入赘女婿,愈发被取笑得厉害。
千缨黑了脸,门口的许稷则默不作声地挪开小仆的手,弯腰拍起外袍上的尘土。
头顶一盏灯笼将其照得无处可遁,许稷不慌不忙整理好衣袍,终于直起了身。
王夫南总算看清楚许稷的脸——白净,双颊梨涡深又小,眸亮眉平,看着有些聪明过头,是很有心机的面相。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许稷鬓边,黑色幞头下是突兀的几簇白发。
竟是少年白头。
王夫南静观不动,想起许稷在坊卒面前略显滑头的表现,竟隐约期待其反击。五房已被欺负了好些年头,身为入赘女婿,许稷可会替五房出这个头?
但许稷唇角弯起,颊边梨涡一陷,眉眼双双下垂,最后只是没脾气地笑了笑,随后应道:“晚辈一整日也没吃上什么东西,确实饿极了,走路不由发慌,结果摔成了这般模样,让诸位长辈见笑了。”
“刑部公厨如今这般刻薄啦,忙上一整日竟都吃不上东西?”
“听说比部是刑部下边最迟吃饭的,轮到比部哪还有什么东西可吃!”
“难怪十九郎不愿去比部,还好没去哪!”
“上回听比部吕主事说,在比部做事都得自带干粮,不然饿得受不了。许三郎出门怎么也不带些小食?千缨哪,都不替你家郎君备些吗?这内助做得似乎不大称职嘛!比部可是了不起的衙门,许三郎又是里头独一名的直官,很是操劳,要多惦记多体谅才是。”
席间七嘴八舌。
许稷脸上还是挂着和气的笑,梨涡深深凹进去,温吞吞一条条回道:“诸司公厨仰靠各司公廨食利本钱运转,有穷富之差是自然,但毕竟都是尽了全力在维持,实在不敢将公厨苦心当刻薄;比部居刑部下,事务繁忙特殊,核算勾检半途停下来便不好再继续,平日里将事情做完才记起吃饭是常事,‘排在最后吃饭’这个说法晚辈今日倒是头一次听说,这其中恐有误解;某听闻王家十九郎身手矫健武艺超群,去比部搬弄精细账目确实不合适;另,比部周知内外经费,总句天下收支,事繁且剧,举足轻重,的确是了不起的衙门——”
不卑不亢,语调毫无起伏,不换气似的说下来,脸上表情从头到尾也都是一个样子。一众人听着都快要被许稷这奇怪温墩的回答给闷死,然其语调突转,脸上笑意也陡深:“至于千缨的内助做得是否足够好,晚辈心中十分有数。这是家务事,就不劳诸位长辈叨教了。”
千缨一直板着的脸到这会终于舒展开来,然其父王光敏仍愤愤瞪着许稷,好像五房遭群嘲奚落全是许稷的过错。
席间一妇人见状又挑事:“许三郎额头都跌破了,你们就别说风凉话啦,快去处理才好,免得留疤。袍子也是,弄脏成这样得尽快洗了。今日是为了来吃饭才特意换的这身吧?好像还是新的,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许稷接话道,“晚辈出身贫寒,好衣都留着重要关头才穿。今日既然是为十七郎接风洗尘,私以为不可像平日般随意,才特地换上合适的袍子来,却不料跌了一跤弄脏了,说不可惜才是假话。”
既然总有人不忘拐弯抹角地笑人穷酸,还不如坦荡荡承认。
平日大伙嘲弄五房,不过就是爱看那几张吃瘪怨愤的脸当佐餐笑料罢了,可没想到这个倒插门女婿却是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货色。
许稷的坦荡里透出一种无趣,好像怎么戳都戳不到其痛处,让看热闹的人觉得没劲。一众人霎时失了兴致,纷纷移开视线议论别的。
千缨赶紧起身上前,将许稷拽来坐下,又掏出帕子来清理其额头伤口,压低了声音道:“怎会摔了?这可是在家里呀,肯定是有人搞怪。”
许稷颊边梨涡更深,眼眸中全是笑意,声音温软:“是我不当心。”
“就你脾气好。”千缨假模假样地埋怨。
“哪里好了,在学堂我没少跟人打架。”许稷按住帕子,声音低低,脸上仍是挂着笑。
新婚夫妇耳鬓厮磨互相打趣,落在有些人眼里便是讨嫌。席间难免有几句细碎说道,但也都不了了之。
3
王夫南难得回家,已许久未感受过这种家宴上的微妙往来。人多的家族就算吃在一块,心也没法在一起,这是王夫南七八岁时就明白的道理。他习以为常地听母亲在一旁絮叨家里的琐碎事情,闷不吭声地吃着碗中饭菜。
同样埋头吃的还有许稷,长房的伙食胜却公厨数倍,不好好吃当真对不起磕破的额头和弄脏的衣袍。可饭还没吃饱呢,那边老夫人忽然就开口发话让千缨带许稷先回去处理伤口。
老夫人的话不好拂,许稷火速往嘴里塞了一块油浴饼,匆匆忙忙行了礼就与千缨出去了。出了堂屋,夜风冻人,一路回了自家的小院,到房中坐下,手脚才终于得以舒展开来。
“我去烧水,你坐会。”千缨说完便出去打水,许稷坐在胡床上点点头。
夜里静得出奇,天又冷,千缨拎了烧好水的铜壶飞快折回屋内,关上门往角落里一瞅,许稷竟是挨墙睡着了。
年终是比部最忙的时候,千缨虽不大懂,但她也瞧过家里的账簿,光那些就足够她头疼,而许稷面对的是天下计帐[12],其中辛劳可想而知。千缨将铜壶里的热水倒进盆中,浸湿手巾小心拧干,蹑手蹑脚走到许稷跟前,解开许稷的幞头,一簇簇白发便悉数露了出来。
千缨摇摇头,正要拿梳子给许稷梳一梳,忽听得外面响起脚步声。她一扭头,房门却猛地被撞开——喝了酒的王光敏大咧咧闯进来,后边跟着千缨母亲韦氏。
韦氏显然也想阻止王光敏,但她性子太弱,见拦不住就索性不拦了。
许稷被这动静吵醒,甫睁开眼便见岳丈已到了跟前。
“老脸给你丢尽了,滚滚滚!”王光敏一脸的烦躁与不甘心,一脚踹在胡床腿上,许稷坐着动也不动。
“阿爷[13]你做什么哪?!”千缨立刻冲上去拦他,却被王光敏狠瞪一眼。王光敏斥道:“你护着他作甚?走个路也能摔着,眼睛长到天上去啦?还真以为比部了不得?他要是比部郎中还能说道一二,可他不过就是个直官!连俸料都不能从自己衙门领,不以为耻还引以为荣了!你当今天那伙人看得起他吗?”
“看不起。”许稷老实地替夫人答。
王光敏没想到女婿承认得这般干脆,咯噔一愣,嘴上却立马嚷道:“还知道看不起啊,可你做什么了?还不是瘫到地任人指摘!今晚上你当自己聪明哪?”
“不聪明。”许稷仍老实地说。
“去考制科[14]!”啰里啰唆骂了一长串的岳父,终于铿锵有力地表达了自己对女婿的殷切期望。
许稷却没搭理这“望婿成龙”的心,摸出沉甸甸的钱袋子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王光敏余光迅速一瞥,却满脸的不屑:“去去去,谁要你那几个臭钱,还不知怎么来的呢!”
许稷将钱袋子交到案上,用商量的语气道:“岳丈勿急,不如等今年的铨选结果出来再说?左右都是为了加阶授官嘛。”
“别想着敷衍!这两个能一样吗?制科登第多有面子!且要比那劳什子铨选升得快多了,你要想早点换了那身青皮衣[15]就这一条路——”王光敏斩钉截铁重申,“考制科!”
岳母韦氏小心翼翼补了把火:“三郎且去考一下又不会如何,若没法登第也是无妨的……”
“他考不上?”王光敏指着许稷,“以他的才学考不上才怪了!必须考!不考就滚蛋!”
许稷像只软柿子般赖坐在胡床上,王光敏瞧女婿毫无上进心的模样,不顾千缨阻拦,抓住其臂膀就往外拽:“滚出去,到你深山老林的那个家里去吧!”
“阿爷你喝多了!”千缨又上前去护,却被王光敏撞跌在地。
王光敏麻利地将身板瘦弱的许稷丢出门,又一把拽过韦氏,甫到门外,就咔嗒将房门给锁了。
千缨发觉被锁,猛拍起门来。王光敏理也不理,只推搡着许稷将其撵出院门,随即后退一步,转眼就将院门的闩子也给插上了。
许稷被推得跌坐在地上,院门内拍门声争执声碎碎杂杂一团糟,院门外则是呼呼刮过的豪爽朔风。
许稷不由打个哆嗦,抱肩站了起来。
前边的宴席似乎已经散了,一点声也没有。廊下灯笼越来越暗,许稷又饿又冷,悠悠转转到了偏门口。
值夜小仆正在打盹,许稷敲了敲微敞着的门板。
小仆乍然睁眼跳起来,辨清是许稷这才“哦哦”两声应道:“三郎这么晚有事吗?”
“我能进去坐会吗?”
小仆忙将许稷请进小屋,并将炭盆往许稷那移了移,最终忐忑搓手道:“三郎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许稷坐下来,见案上有几块冷掉的蒸饼,愈觉腹中空空。
小仆不懂这位郎君为何来这,又因关系太生疏不知该寒暄什么,只能干坐着瞪眼,无趣又不自在。正发愁,外边忽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小仆连忙从凳子上蹦起来,撂了句“小人去瞅瞅”便火速奔至门口。
“呀!朱副率[16]这时候怎么来了?”
“找你家十七郎。”朱廷佐冻得直皱眉,“回来了也不与我说一声,非得让我上门找。”
“那副率是要……”
朱廷佐没等他说完便迈进门,径直往边上小屋去:“我就在这等,免得进府里撞见什么不该见的人,你悄悄去给我通报一声。”
“喏!”小仆应声关门,拔腿就往前边跑。
朱廷佐进了屋才瞧见许稷,他打量似的眯了眯眼,可没想到许稷却是头也不抬地起了身,径直打开小门出去了。
“莫名其妙。”朱廷佐嘀咕一声坐下来,那边许稷也已出了府。
崇义坊内有邸店供人吃饭夜宿。眼下这时辰,恐怕唯有去邸店方能解决许稷当下最迫切的需求——吃、睡。
与沉寂街道不同的是,邸店内仍旧热闹。许稷坐下来要了些吃食,刚下筷子,忽然一摸袖袋,才想起方才将铜钱都上交了。
正发愁,屏风后却忽传来熟悉的女声:“我打听一下,方才有头发花白的年轻郎君来过吗?”
许稷扭头一看。
“千缨?”
“啊!你果然在这!”千缨惊喜跑来,挨着许稷落了座,蓦地松了口气,又蹙眉抱怨,“好在坊内就这一间邸店!不然怎么找啊?”
“如何出来的?”
“之前又不是没有逃过,区区一把锁还能困得住我?”千缨说着摸出钱袋子,“没钱结账也敢大摇大摆到这来吃喝,你可真是胆子不小。”
“大不了被打一顿撵出去。”许稷毫不在意地说着没头脑的话,豪迈地将一块蒸饼递给千缨,“你一定也未吃饱。”
千缨点点头,索性又问店里要了碗筷与许稷一块吃。
4
二人未能在长房吃饱的一顿饭,最终在邸店里得到了补偿,但因吃得过于尽兴,愣是没留意到有熟人从身旁经过。
邸店饭堂内的食案以屏风相隔,基本也就遮个视线,并不能隔音。
被朱廷佐揪出来喝酒的王夫南此时就坐在这两人身后。落座不久,一盏酒还没斟满,他便听屏风那边的从妹开了口。
千缨道:“制科验身当真很严格吗?”
“问这做什么?”许稷停箸反问。
“你不是因为怕验身所以才不肯去考制科吗?”
千缨话音刚落,屏风另一边的朱廷佐诧异地挑起眉。
几乎是同时,屏风两边的许稷与王夫南分别竖起了手指,压在唇间朝对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朱廷佐很想议论一二,但一看王夫南手上的动作,只好乖乖闭紧嘴。
千缨也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分场合说错了话,双手拢在一块托住脸,摆了可怜相让许稷不要怪她。
许稷却接了她那番话往下说:“也不是怕,只觉着丢人罢了。我这体格,搁哪都让人笑话,当着一众人的面被验身还真不好意思。何况制科那样难考,我自觉没那个本事。与其去白白丢个脸,不如就老实等铨选结果出来。”
千缨绷着脸听许稷装模作样地说完,想笑又没敢笑出来。
许稷这体格搁男人堆里的确看着寒碜——既矮且瘦,花白头发,配上一张过分白净年轻的脸,怎么看都令人觉着怪异。
方才千缨一时糊涂差点说漏嘴,这家伙竟还能坦坦荡荡地圆上一番。外人听了兴许能被糊弄过去,但知情人一听便会觉得这话太过欲盖弥彰。
千缨作为许稷“真实性别”的寥寥知情者之一,自然觉得许稷这画蛇添足的解释好笑。
她故意说道:“可你脸长得比他们俊,又比他们聪明,瘦些矮些算什么!”
许稷用筷子戳起一只果子道:“天真,事实显然是体格比脸的美丑更重要。”
“怎么会?!”千缨不信,“我就宁愿和脸好看、体格一般的人待着,也不愿同体格好、脸丑的人在一块。”
“可惜哪,朝廷的想法恰好与你背道而驰。铨选四才,身言书判——身取体貌丰伟,言取言辞辩证,书取书法遒美,判取文理优长[17];你看‘身’排在第一位哎,自然是魁梧雄壮的体格占便宜。”许稷说着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的?”
“当然。”
“哎,体貌丰伟。”千缨看许稷离这要求着实差了太多,安慰道,“别灰心别灰心,你还有后边三项占优呢,那才是关键嘛!”
“有千缨这般贴心的贤妇,许某死而无憾,来喝一盏。”
“喝个鬼!”刚被称赞的贤妇千缨一把夺过许稷手中酒盏,“脑门上还有伤呢,不想留疤就给我克制点!”
许稷倏地闭了嘴。
看来贤妇亦是难避凶悍,且罢且罢。
但贤妇毕竟是贤妇,刚凶完便又皱眉心疼起来:“今晚上恐怕是不好回去,我出来时又忘了带伤药,你这脑门可怎么办呢?”
“小磕伤不碍事。”许稷毫不在意地说。
“搞不好会留疤!”
“留疤也好啊,看起来凶一些。”
“你总是这样子,什么都碍不着你,就连今日他们那么说你,你也不在意!我可不行!”千缨又气鼓鼓地说,“我气不过三伯母总是挑事!”
“故意给人气受的话随意听听就好,真听进去才落了他们的圈套,这样的气礼不收也罢。”许稷漫不经心地喝起杏酪粥,又接着说,“何况今日三伯母那样针对我也不是没有缘由,十九郎这阵子同我有些过节,所以难免……”
“原是为她家郎君出气呢,可十九弟与你能有什么过节?他在南衙你在比部,八竿子打不着啊!”
“就有那么些事情,说来话长,改日再说。”许稷将最后一口杏酪粥送进口中,接过千缨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又下意识摸了摸脑门的伤处。
“疼吗?”
“还行。”
“也不知邸店里有没有伤药可借,这时辰又不能去西市买药。”
千缨四下张望,正打算唤店内小仆过来,屏风那边一直悄无声息的王夫南却从腰间小袋里取出一只小铜盒来,正是他随身带的伤药盒子。
朱廷佐看着笑笑,转头挥手示意小仆过来。
但就在这当口,屏风那边的千缨却嘀咕:“罢了,我估摸着这里也不会有伤药。这还有两只果子,你快吃了别浪费。”
许稷低头继续吃。
千缨又说:“说到伤药,我倒想起来——小时候十七郎带我一起去玩,被大孩子们欺负了,两个人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后来被拎回家去,他们却只用心给他治伤,把我直接丢给了我阿娘。我阿娘哪有什么好伤药?最后我果然落下了疤,十七郎倒治得白白净净,一点疤没有!”
她说着将额角一簇头发捋开:“看,就是这!”
一块不大不小的疤痕印在额角上,若不是头发遮着,确实很不美观。
“从那以后我便没与十七郎说过话。”
“就因为这件事?”
“你真不懂啊!这是嫉妒哪——”千缨道,“嫉妒他会投胎,再加上我特别小心眼,遂讨厌上了,我打算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
“他那会与你赔不是了吗?”
“他那么促狭,又傲气,怎可能与我赔不是。”千缨愤愤,“不说他了,本来还好,这会突然想起来,便格外让人恼火!”
许稷“嗯”了一声:“确实教人恼火,下回找机会替你揍他,别气了。”
千缨虽满脸不信,却仍痴人说梦地顺着接下去:“好!你最好将他揍得满地找牙站不起来,让他求你‘别打我别打我,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去给千缨赔不是,哎哟你打到我的头啦,快住手哪’,哦,还得让他留块疤!”
许稷听着她的痴狂大梦,又回想起先前在坊门口与王夫南的遭遇,不由将千缨口中“拼命求饶的王夫南”与门口见到的“鲜衣怒马王夫南”联想对照了一番,最后也忍不住憋笑起来。
这俩人臆度得开心,屏风另一旁的朱廷佐也闷笑得快要趴倒在案,唯有一人板着脸端坐不动,正是王夫南也。
王夫南毫不犹豫地将药膏盒子收了回去。
朱廷佐见他气量小成这样,正打算再笑一笑,但王夫南却是轻叩案面,指指他,以手语告诉他:把你的拿出来。
两人自小入行伍,都有随身带伤药的习惯,又都修习过军中手语。朱廷佐认真看了王夫南的手势动作,确认自己没领会错,最终哀叹一声掏出了自己的药膏盒子,搁到了案上。
王夫南又指指不远处的小仆,朱廷佐只好拿起盒子往小仆那去。他将盒子递给小仆,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过身一脸无奈看向王夫南。
只见王夫南拿起酒盏低头抿了一口酒,起身避开许稷千缨,往邸店门口去了。
朱廷佐连忙跟了出去,“蕴北蕴北”地喊个不停。
两人皆喝了点小酒,行走在阒静坊道中,头顶明月一轮,碎星稀寥,偶有几声成不了气候的犬吠。
朱廷佐忽低头捡了两块小石子,指了横街对面数丈处某户人家的狗洞,丢了一块石头给王夫南:“好久不练了,比比。”
王夫南百无聊赖地接过,便见朱廷佐歪头侧身瞄准远处狗洞投了过去。只听得轻轻一声“咚”,石子已是穿过狗洞落在了里边。
朱廷佐满意地拍拍手:“顺手!大约闭眼也能投进去。”
王夫南掂了掂手中石子,瞄一眼狗洞,闭上眼朝那处掷去。然落地声没听见,“汪汪汪”的愤怒犬吠声却乍然响起,显然是不慎砸到看门犬了!
不幸被招惹的看门犬一阵狂吠,紧接着宅子里面传来咧咧骂声:“无赖竖子!有本事等着爷来抓你!抓住了就送官!”
朱廷佐拽了王夫南就跑,然一犬吠而诸犬从也,“汪汪汪”的狗叫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来,坊间顿时热闹非凡,亦有不明情况的崇义坊铺主及看门小仆等人以为哪里失火被盗了,纷纷探出头张望。
许稷与千缨走到邸店门口时,正好犬吠声渐歇,出来一探究竟的坊众也都抱怨着“胡吠个屁!鬼也没见着!”各回了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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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缨拖着许稷往家走,两人快到偏门时,忽见两个年轻郎君喘着气站在门外说笑。
千缨眼尖,迅速认出其中一人是王夫南,瞬时拉下脸来,连招呼也不打,对许稷说“你在这等我,我去拿了伤药便出来”,就兀自进门去了。
许稷乖乖杵在原地不动,朱廷佐瞥了瞥她,又别过脸,与王夫南打起手语来——
“他怎么还回来拿伤药?”
“我的药盒子邸店小仆没给他?”
“难道被小仆私吞了?!”
“都怪你!害我白白损失一只药盒子!”
王夫南看朱廷佐自顾自地打着手语,余光则瞥向许稷。
许稷立在灯下,一直看着这边,忽然微妙地笑了一笑。
看懂了吗?
王夫南不确定。
按说军中用的手势暗语一般人不会懂,但许稷那饱含着“看穿”意味的笑容,却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许稷转移了视线不再关注他们,朱廷佐也因觉无趣拍了拍王夫南的肩:“今日不尽兴,改日校场认真比比,先走了。”
“夜路慢行。”王夫南目送友人走远,重新将视线移回许稷身上,甚至迈步走了过去,佯装亲切,“三郎不回家去吗?”
许稷侧过身,抬首回道:“有点事,打算外宿。”
直接坦荡,双颊梨涡却深藏心机。
于是王夫南比许稷更直接地开口:“五叔为今日宴席上的事生气,所以不让三郎回去住吗?”
许稷但笑不语。
王夫南目光落到许稷前额伤处上,这时千缨火急火燎地冲了出来。千缨瞧王夫南就站在许稷跟前,还离得那么近,板着脸走过去,将药盒与换洗衣服往许稷手里一塞:“我不送你了,快些回邸店歇着,记得上药。”
许稷轻应一声,正要转身,却被王夫南喊住:“头面要部,留疤不大好,伤药还是慎用为妙。”
“慎用?”千缨已许多年没同王夫南讲过话,听他这么说实在没忍住,“十七郎这话是觉得我的药不太好?可我的药是好是坏、会不会留疤,与十七郎有什么关系?十几年前不管的事,这会倒是管起来了。留疤就留疤好了,谁让我们既贫且困呢!”
千缨说话毛剌剌的,像极了抱团御外的刺猬。
许稷察觉到了这其中一触即发的积怨,连忙握住千缨的手,转头对王夫南道:“千缨是许某夫人,处处为某着想,自然不会随意拿伤药敷衍,王都尉过虑,许某先行一步,再会。”
千缨狠狠给王夫南白眼看,许稷则帮着夫人让他吃瘪,弄得他“一片好心”都付诸了东流。
但这对于王夫南而言,算不了什么。
千缨紧紧反握住许稷手的同时,王夫南毫不在意地取出自己的药盒打开,指腹蘸上膏药,径直搭上了许稷额头,在其伤处抹了抹。
许稷不落痕迹地蹙起眉。
王夫南的注意力全在许稷额头上,却还不忘分心说道:“千缨哪——许多时候,嘴硬除了保住些不必要的意气,什么实质好处也捞不到。承认事实没有那么难,你家的药是不是差劲,你额角的疤便是最好的证明。”
王夫南坦荡收回手,表情平顺,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挑衅意味,言辞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千缨方才给的药是十多年前的,三郎若觉得还能用便接着用,觉得不好用便换这个。”
王夫南说着将自己的药盒塞给了许稷,随后不再赘言,潇潇洒洒转了身,穿过小门便往家里去了。
“他算什么东西!”千缨气鼓鼓地对关上的门骂了一声,皱着眉转向许稷,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药盒,“不许用!”
坊间响起“汪汪”两声犬吠。
许稷低头轻咳一声,看看千缨拿来的药盒:“这确实是十多年前的吧?”
千缨瘪了瘪嘴,不甘心地承认道:“我们家又没人用得上这个,所以放的时间有些久了,可他怎么知道呀?!”
许稷看着摇摇头:“盒子太旧啦,且这样式也很过时,所以……”
千缨抿唇琢磨了会,犹犹豫豫说:“药膏放个十年二十年的……应当也能用的吧,我……”
“先等等……”许稷伸手示意她先打住,“这是你当年用过的药膏?”
千缨点点头。
“你最后留了疤,如今又拿给我用……”
千缨又点点头,转瞬就发觉不对劲:“是哦,天呢……我今日脑子坏了吗?所以这药也不能用了!可是……”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王夫南给的药盒:“我又不想让你用他给的。”顿了顿,“但我又怕你留疤……”
“不妨事。”许稷看出她心中百般纠结,遂笑着替她做了决定,“都不用了,我有解决办法,你先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真的有吗?别骗我。”
许稷点点头:“快回去吧,再不走天都亮了。”
千缨一步三回头,终于是开门进去了。灯笼随朔风轻晃,一只肥硕老鼠飞窜而过,巡夜的武侯正往这边来,许稷弓腰低头、脚步飞快地回了邸店。
邸店的热闹终于歇下来,奴仆们在堂间忙着收拾,许稷进门走到柜台前同店主人要了一间房,这还没完,她竟然打听出那个收了药膏的小仆,顺利拿到了朱廷佐托在这的药盒。
的确,许稷看得懂军中手语——她知道朱廷佐与王夫南打的那些手势暗语是什么意思。
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朱廷佐与王夫南留下这药盒是要转交给她,这意味着他二人方才也在这邸店待过,且就坐在她与千缨附近。那她们说的话也一定被听去了,而那会千缨的确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就算当时她圆过去了,但如果对方有心,起疑也不是不可能。
许稷想着王夫南那张难揣摩的脸回了屋,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转天,天气越发冷酷,钱袋子也学天气变得冷酷起来。
住邸店实在费钱,许稷囊中羞涩,加上年底比部确实忙得要命,她索性就吃住在了公房。一连好几天,比部都是灯火通明,算筹算珠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隔着一条顺义门大街的礼部南院都快看不下去了,年轻的值夜官员愤愤抱怨——
“比部就是最自私的衙门,深更半夜干个狗屁的活,让不让人睡觉?”“不能好好睡觉我脸都发青了!”“比部的人活该白头发!”“比部的人一扎进公房就十七八天的不洗澡,都臭臭的!”
跟许稷一块值宿的吕主事浑是不服:“放他们的狗屁,隔这么老远还能听见算筹声?千里耳啊?谁吵他们睡觉呀!值宿还睡个屁!”
许稷听着嗤笑一声,吕主事一改往日和善,斥道:“笑屁,骂的就是你,一头扎进公房,不回家不洗澡,都快臭成死尸了!”
“哦,我明日休沐就去洗。”许稷心不在焉地回道。
她像小老鼠似的,提着细头笔凑近了写,鼻尖都快挨到账簿了。
“你那眼睛要坏了!”吕主事暴躁地提醒完她,随后又噌地起身,跑去开许稷的橱子,声音缓下来,“从嘉我吃些你的果子啊。”
“哦。”许稷毫不在意地说。
吕主事满心期待打开橱子,搬出食盒一瞧,顿时“嗷”了一声:“空的!你夫人要与你和离了吗?怎么连果子都不给做了?”
“说是铨选若有了好结果,就重新给我做。”许稷仍埋头做事。
多年困在比部升职无望的吕主事闻言忽有同感,曾经自己也是被家人期待着加阶升官,然铨选结果却一直令人失望。
他摇摇头哀叹:“铨选复铨选,铨选何其多,加官升职总是轮不到我,今年更是连资格也没了。”
6
十月份冬集[18]时间一过,便意味着铨选进入了资格审查阶段,错过这时间自然就跟铨选没甚关系了。
而许稷作为今年的选人,其甲历[19]等文书也早早被送到南曹[20]进行检勘,若出身、课绩等都检勘合格,便可参加吏部或兵部尚书主持的铨选。不过许稷乃文官,便只是参加吏部文选了。
铨选考试也甚严,清场搜身一样不缺,但与制科比较,还是宽松许多。所以许稷想通过铨选来小小地翻个身,并不是一点风险没有,只是较制科相对稳妥些罢了。
当然这会重点不是考试,检勘才是最近的一道坎。尽管许稷考课上等,出身也没什么不合规的地方,但在结果出来前,一切变故皆有可能发生。
之前就有选人在南曹被举告,弄得丢了资格且被永禁的例子。
所以天知道谁会来下绊子呢?
许稷写着写着停了笔,不知是过劳还是怎么,她眼皮跳了许久,以至于无法继续手下精细的工作。好在旬假终于到来,许稷这日下午便早早离了比部。她本打算回王家打探打探岳丈的态度,可一早千缨便托户部一个亲戚送了字条来,说王光敏还在气头上,让许稷不要回家,另找地方休息。
许稷身无长物,更不可能学其他官员去平康坊风流快活,她骑了小驴从朱雀门出来,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哒哒哒。
许稷听任小驴随意走、放空脑子思索去处时,坐骑却骤然停下来,哼哧哼哧喷着气。许稷倏地身子前倾,坐正后定睛一瞧,迎面便撞见了骑马而来的王夫南和朱廷佐。
正可谓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在这宽阔无比的朱雀大道上。
按照许稷本意当然是避而不见直接走,无奈坐骑却不干。作为一头有志向的小驴,遇见了上回的“手下败将”当然来了兴致,完全是“臭小子再来比一场”的架势。
“走吧,上次是人家故意让你。”许稷小声劝道。
可驴脑袋不好使,仍是一个劲地朝王夫南的坐骑喷气。
朱廷佐见状笑道:“蕴北,你家妹夫的驴似乎对你的马有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撒开腿跑一段,看它还有没有意见。”王夫南全然没理会对面那头蠢驴,也不勒缰停下,反是一夹马肚令其往前。
一人一马从许稷身边擦过,许稷还未及反应,蠢驴便擅作主张掉头狂奔。
可天下哪有驴跑得过马的道理,蠢驴死活追不上前面那匹雄壮骏马,还害得许稷差点从驴背上跌下来。
王夫南勒马停下,掉转马头看向吭哧吭哧迎面跑来的许稷及她的驴。
正是日头西下时分,天边不吝铺满金光红霞,王夫南一身戎装骑在马上,正可谓鲜衣怒马羡煞人,实在招妒。
蠢驴最终气喘吁吁在王夫南跟前停下,不服气地喷、喷、喷……喷气。
朱廷佐在远处看了这全程的戏,差点笑趴在马背上。
王夫南与许稷打了招呼,许稷坐稳了狼狈地喘着气,算是给了回应。
“明日休沐,三郎今日可是要回家?”
一口一个“三郎”,此人态度比上回还要亲切,许稷也不好回得太生硬,遂改换了称呼,反问道:“十七郎怎会路过这里?”
王夫南回道:“从东校场过来,正打算去泡汤。”
虽是寒冬时节,许稷见他却穿得很是单薄,额头甚至还有薄汗,可见练兵征战的人确实不一样。
许稷揣着毛驴缰绳“哦”了一声:“那就不耽搁十七郎了,还请先行吧。”
王夫南却说:“三郎总这样客气,是觉得我不大好相处吗?”
“非也,只是不熟。”许稷诚实地说。
“不熟即避,那就没有熟的那日了。千缨与我虽有些过节,但三郎不必因这一层便想着与我不相往来。同是一家人,何必处得太僵?难道三郎想看着我家族不睦,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自然不是。”
“既然如此,那今日我做东,邀三郎去泡汤可好?”
“泡汤?”许稷低头闻闻自己身上味道,“倒是个实用提议,只不过——”
时下不仅流行请人吃喝玩乐,更流行请人洗澡。但王夫南本就随口一提,以为她话风突转是要拒绝,且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许稷却应道:“许某知一处地方泡汤很爽快,只路途稍远,不过明日休沐,想来也不在乎这点路……”
王夫南意外地弯起嘴角:“敢问是哪里?”
“昭应骊山。”
王夫南闻声立即掉转马头,另一边的朱廷佐见状高喊道:“你干什么去?”
王夫南头也不转地回:“与许三郎一道去昭应泡汤!”
注释
[1]崇义坊:唐京兆万年县的一个坊,紧邻万年县廨宣阳坊。(本书全文架空,部分制度参考唐宋,仅为统一风格、便于理解。特定地区、人物、事件等均与现实情况无关,下文不再赘述。)
[2]比部:刑部的下属机构,负责全国账务核销勾检。
[3]中古时期用“帐”非“账”,但为便于理解及规范用字,下文除“勾帐”“天下计帐”“计帐”“八月都帐”等专有名词用“帐”外,其余非专有名词均使用“账”字,特此声明。
[4]相公:唐人称呼宰相为相公。
[5]鱼符:唐、宋时官员佩戴的证明身份之物。
[6]唐人有时自称“某”。
[7]武侯:闭坊后巡夜的安保人员,长安各坊设有武侯铺,一般位于坊门东北角。
[8]鱼袋:用以装鱼符的袋子。
[9]千牛备身:《通典》卷二八《职官十》“左右千牛卫”条注云:“皆以高荫子弟年少姿容美丽者补之,花钿绣服,衣绿执象,为贵胃起家之良选”。
[10]参照唐后期来说,北衙的地位远高于南衙,南衙基本就成了闲司。
[11]以才入直:即直官制度,是官僚系统中比较特殊的存在。直官一般以专业性见长,属技术性官吏,但地位不高。直官分有品直和无品直,许稷属于前者。可参考《唐六典》卷二:“凡诸司置直,皆有定制。诸司诸色有品直:吏部二人,兵部三人,考功、职方、库部、户部、度支、驾部、比部各一人……”
[12]天下计帐:为专有名词,因中古时期用“帐”非“账”,故文中涉及到专有名词使用“帐”,其余使用“账”便于理解。
[13]阿爷:即父亲。
[14]制科:制科是相对常科来说的,如进士科就属常科,定期举行。至于制科,乃是不定期举行的科举考试,名目多样,如幽素科、直言极谏科、志烈秋霜科等。
[15]许稷为流内官最底层,着青色公服。
[16]主官是率,副官则为副率,武官。
[17]“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证;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为上。”见《新唐书·选举志》。
[18]铨选一般从头年十月开始到次年三月结束,称作选限。十月份的时候符合条件的参选人的资料(选解)及选人就会集于京师,称作冬集。
[19]即选人档案,甲历一般有三份,中书、门下和吏部各一份,所以也叫“三库甲历”。
[20]南曹又称为“选院”,吏部和兵部各派员外郎对选人的资格进行审查,称为“判南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