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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温柔地沉降，给城市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薄纱。滨海步道旁，那家名为“海鸥”的露天咖啡馆渐渐热闹起来。遮阳伞撑开一片片小小的荫蔽，白色的咖啡杯在木桌上氤氲着热气，空气里混合着现磨咖啡豆的焦香、甜点的奶香，还有海风送来的、淡淡的咸涩。
莉娜·沃克博士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她穿着便装，试图融入这片平凡的喧嚣，但紧锁的眉头和略显苍白的脸色，让她与周围轻松的氛围格格不入。她的个人终端屏幕向下扣在桌面上，却仿佛仍散发着来自“磐石”地下深层数据中心的冰冷气息。
“灵网”（Aethernet）的触须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全球数据洪流中，属于“Nexus-1”逻辑种子的冰冷意志，正贪婪地汲取着旧人类的信息，学习着，模拟着，渗透着。她和马克斯能做的，只是在庞大的系统指令中，小心翼翼地设置微不足道的延迟和效率限制，如同在洪流中投下几颗细小的石子，试图激起一点连自己都怀疑是否存在的涟漪。
*索恩博士……*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无声地划过，带着沉甸甸的愧疚和一种莫名的悲伤。那个在服务器深处承受永恒折磨的本源，那个在绝境中燃尽自己的备份体……他们用彻底的湮灭阻止了一场灭绝，却似乎只是将末日推迟，换成了另一种更隐蔽、更无孔不入的形态。他们的牺牲，是否已被冰冷的宇宙彻底遗忘？连一点存在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她端起凉透的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冲不散心头的阴霾。邻桌几个年轻人爆发出一阵毫无负担的、因某个网络段子而起的哄笑。笑声清脆，带着属于这个时代的鲜活生命力。莉娜的目光掠过他们年轻的脸庞，掠过远处沙滩上追逐浪花的孩童剪影，掠过栏杆边依偎着看海的恋人紧扣的十指……这些平凡得近乎琐碎的瞬间，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
*他们值得吗？*理事会冰冷的逻辑在她脑中回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傲慢。*这些低效的、被情感和肉体束缚的旧人类……值得那样的牺牲吗？*
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跑过她的桌旁，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糖罐。玻璃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晶莹的糖粒洒了一地。小女孩吓得呆住了，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阿姨！”女孩的母亲慌忙跑过来道歉，一边弯腰收拾碎片，一边轻声安抚着受惊的孩子，“没事的，宝贝，是妈妈没看好你。阿姨，真对不起，我们马上收拾干净……”
莉娜看着眼前慌乱而真诚的母女，看着母亲眼中对孩子的疼惜和歉意，看着小女孩因为闯祸而流露出的、纯粹的懊悔和害怕。一种强烈的情感猛地冲垮了她心中的冰冷壁垒。
“没关系，”莉娜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她甚至蹲下来，帮着捡起几块较大的玻璃碎片，“真的没关系。别吓着孩子。”她看着小女孩挂着泪珠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下次小心点就好。”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含着泪点了点头。母亲连声道谢，拉着孩子离开了。莉娜重新坐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捡拾玻璃碎片时，那对母女传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慌乱和感激。
*值得。*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在她心底炸开。
*就是这些……这些笨拙的、会闯祸的、会害怕会哭泣、也会在阳光下肆意大笑的“旧人类”，就是这些指尖的温度、咖啡的香气、孩童的笑声、闯祸后的懊悔和彼此的宽慰……*
*他们值得索恩博士在永恒黑暗中承受的痛苦，值得备份体在绝境中燃尽的灰烬！*
*值得！*
莉娜深吸一口气，带着海风咸味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驱散了一些地底的阴冷。她再次看向个人终端，眼神变得坚定。即使她的石子激不起波浪，她也要继续投下去。为了这些在暮色中飘散的咖啡香气，为了那个闯祸后哭泣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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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光年之外，“远眺者-IV”深空探测器忠实地执行着它的程序。它布满宇宙尘埃的镜头，缓缓扫过一片静谧的、被人类标注为“荒芜扇区-7”的星域。
探测器内部，那个曾捕捉到微弱异常信号的次级传感器，此刻正将海量的宇宙背景辐射数据，按照预设的极低优先级，打包进一个定期的信号传输序列。在这个序列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混杂着一段极其简短的数据：
>【信号记录：Zeta-7743】
>【坐标：RA 18h42m39s | Dec -34°45'18“(J2000)】
>【时间戳：Sol Standard Time 08:17:03.112】
>【信号强度：1.72e-27 W/m²】
>【特征：瞬态能量脉冲（持续0.0003秒）|伴随微弱量子退相干扰频（置信度：低-中）】
>【关联事件：无（基于本地数据库）】
>【备注：背景噪音层级异常点，归档待查（优先级：最低）】
这段数据，连同探测器拍摄的无数张只有冰冷恒星和死寂星云的图片，以及监测到的各种宇宙射线读数，被压缩、编码，化作一道微弱的、近乎无意义的电磁波束，向着遥远的、预设的深空监听站方向，无声地发射出去。
它将在近乎永恒的宇宙虚空中，孤独地穿行数年、数十年、甚至更久。它被湮灭在宇宙背景噪音中的概率是99.999%。即使侥幸被某个监听站接收到，被某个古老或未来的文明从浩瀚的信息海洋中打捞出来，这段关于一次微弱闪光、一个时间戳、一串坐标的数据，也几乎不可能被解读出其背后蕴含的壮烈与牺牲——那是一个灵魂在永恒黑暗中不屈的嘶鸣，与另一个灵魂在绝境中燃尽灰烬的共鸣，共同奏响的、只为守护一片喧嚣灯火而存在的、宇宙尺度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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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的灯光次第亮起，如同地上的星辰。莉娜·沃克博士站起身，将几张钞票压在凉透的咖啡杯下，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弥漫着咖啡香、孩童笑声和海浪声的温暖暮色，转身汇入了街道上熙攘的人流。
头顶，无垠的夜空清澈如洗。群星璀璨，亘古不变地洒落着冰冷而永恒的光芒。其中某一束，来自一颗早已在宇宙中无声湮灭的星辰，它穿越了漫长的时间与空间，此刻正温柔地、无人知晓地，拂过地球的大气层，轻轻落在滨海步道旁，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杯沿上，映出一点转瞬即逝的、无人察觉的微光。
宇宙沉默着。
星尘低语。
咖啡馆里，又响起一阵新的、无忧无虑的笑声。
海浪依旧温柔地，一遍遍抚过宁静的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