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府的天,漏了。
雨水不是在下,是在倒,像是天河决了堤,专冲着陈墨头顶那半片漏风的茅屋顶灌。屋里积水没过脚踝,漂着他爹视若珍宝的半卷《阳明文集》,书页泡得像老太太脸上的褶子。他娘正奋力把最后半袋发霉的糙米往房梁上挂,嘴里念念有词:“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哎呀!”话没说完,那朽木梁“咔嚓”一声,米袋“噗通”砸进水里,溅起的浑浊水花精准地糊了陈墨一脸。
“得,”陈墨抹了把脸,水顺着下巴颏往下淌,像两条悲催的小溪,“这回连瞎家雀儿都饿死了。”
他爹,一个被生活磋磨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穷秀才,正试图用破瓦盆往外舀水,闻言手一抖,盆差点扣自己脚面上。“竖子!休得胡言!圣人有云……”
“圣人还说君子固穷呢!”陈墨没好气地抢白,顺手捞起那泡发的《阳明文集》,“您看王阳明先生,都泡成‘水货’了!”书页软塌塌黏在一起,墨迹晕染,活像一张哭花了妆的脸。
他爹气得胡子直翘:“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此乃心学精髓……”
“精髓顶个球用!”陈墨他娘终于爆发了,指着屋外白茫茫一片,“水再涨,心学能当筏子使?能当饭吃?明儿个水不退,咱仨就准备在房顶上表演‘水淹七军’,最后集体去跟龙王爷探讨‘致良知’吧!”
争论被一声更恐怖的巨响打断。屋后那堵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终于在洪水的温柔抚摸下,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叹息,轰然倒塌。浑浊的黄水裹挟着泥块、烂菜叶、还有一只翻着肚皮的老母鸡(陈家最后的财产),汹涌而入。
“跑啊!”他爹的圣贤书终于败给了求生欲,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尖叫。
接下来的场面堪称混乱喜剧的巅峰。陈墨他爹抱着那泡发的《阳明文集》死不撒手,他娘则死死攥着个空米袋(里面好歹还剩几粒米),三人连滚带爬冲出即将散架的茅屋。屋外早已是一片泽国,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家什,甚至还有邻居张屠户家那口褪了毛的肥猪,正惬意地随波逐流,仿佛在泡温泉。
陈墨眼尖,发现不远处漂着一根粗大的房梁。“爹!娘!抱紧那木头!”他大喊着,连推带搡把二老弄上那根救命浮木。木头吃重,晃晃悠悠往下沉。他爹还在心疼他的书:“吾之文集!心学之光啊!”
“光个屁!再光咱就真‘光’了!”陈墨他娘破口大骂,一把夺过那湿哒哒的书卷,看也不看就往后一扔,“留着垫棺材底吧!”
那本承载着秀才最后尊严的《阳明文集》,在空中划出一道悲凉的抛物线,“噗”地一声,精准地落在一只路过的癞皮狗头上。狗子受惊,“嗷呜”一声,叼着书,四爪刨水,飞快地游走了,只留下水面上一串涟漪和陈秀才撕心裂肺的哀嚎:“我的书!我的阳明公啊!畜生!还我书来——!”
陈墨看着爹那痛不欲生的表情,再看看娘煞白的脸,最后瞅瞅那叼书远去的狗影,不知怎的,一股荒诞至极的笑意直冲脑门。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浑身发抖,眼泪都飙出来了:“哈哈哈…爹…您的心学…让狗叼走了…哈哈哈…狗叼走了阳明公…哈哈哈…”
他爹气得差点从木头上翻下去:“逆子!逆子啊!”
笑声在浑浊的洪水和冰冷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凄凉。笑着笑着,陈墨的眼泪就真的止不住了,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