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寅时算盘声

寅时的泉州港,海风裹着咸腥与沉船的腐臭,撞在市舶司验货栈桥的木桩上,呜咽如鬼哭。天穹是墨汁泼就的,只有“海东青号”巨舶悬着的几盏气死风灯,在浓稠的黑暗里割出几道昏黄的光晕。二十二岁的南人账房陈砚,指尖冻得发僵,几乎握不住那支狼毫笔。他借着微光,在验货单上艰难地勾画——这艘色目斡脱商人阿卜杜勒的宝船,刚从占城劈波斩浪而来,满载着价值泉州半城赋税的胡椒,每一粒都滚烫得能灼穿贪婪者的手心。

硫磺的辛辣味,突兀地刺入鼻腔。像一根冰冷的针。

陈砚的笔尖猛地顿住。这味道不对。船舱深处,本该是胡椒山堆积的浓烈辛香,此刻却渗出一股子带着死亡气息的硫磺火气。他俯身,鼻尖几乎贴上墨迹未干的货单。不是错觉。那写满波斯文与汉字的厚纸缝隙里,正有细微的、淡黄色的粉末,簌簌洒落,飘散在腥咸的夜风中,带着不祥的干燥感。

他下意识地捻起一点粉末,指尖搓动,刺痒感直透骨髓。是硫磺粉!混着…磷粉?冷汗瞬间爬满他的脊背,心算的算珠在脑中疯狂撞击——货单登记的重量是五百六十石,但刚才在昏暗的舱口,他瞥见那些麻袋的堆叠角度…似乎比报单轻了十七石四斗!十七石四斗!这数字如同冰冷的铁秤砣,狠狠砸在他的心口。元律《市舶则法》写得明白:私运硫磺过十石者,绞!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如同地底巨兽的咆哮,猛地从“海东青号”幽深的底舱炸开!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声,仿佛有千万只鬼手在黑暗中摩擦生火。栈桥上所有人都被这巨响钉在原地。

一团妖异的、跳跃的幽蓝鬼火,毫无征兆地从底舱入口猛地窜出!那火焰不是寻常的红黄,而是冰冷的、带着死气的蓝,如同无数来自九幽的磷蝶骤然惊醒,疯狂地扑向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胡椒麻袋。

辛辣的硫磺味瞬间被一种更恐怖的焦糊气息取代,那是发霉胡椒被点燃时特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臭!蓝火舔舐着麻袋,贪婪而迅猛。价值连城的香料帝国,在几个呼吸间便被这地狱之火吞噬。橘红的火焰随即腾起,卷着滚滚黑烟,映亮了半片泉州湾,也映亮了栈桥上每一张惊恐扭曲的脸。热浪裹挟着灰烬和刺鼻的焦糊味,狠狠抽打在陈砚脸上,他攥着那张缝隙里还在漏着硫磺粉的货单,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南奴!”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穿透了混乱的哭喊与火焰的嘶吼。

冰冷的刀锋毫无预兆地贴上了陈砚的脖颈,激得他颈后汗毛倒竖。浓重的羊膻味和汗酸味瞬间将他包围。蒙古监工帖木儿那张被火光映得如同恶鬼的脸近在咫尺,铜铃般的黄褐色眼珠里燃烧着暴虐与贪婪的火焰。他那粗糙、沾着油腻的大手死死钳住陈砚瘦削的肩膀,另一只手上的弯刀稳稳压着,锋利的刃口紧贴着皮肤,一丝黏腻的温热顺着颈侧滑下——那是被刀刃压出的血珠。

“海东青号误了卸货的吉时!阿卜杜勒老爷的船期,被你——这个卑贱的南狗——耽搁了!”帖木儿唾沫星子混着浓烈的酒气喷在陈砚脸上,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在刮擦,“按斡脱律——”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享受着陈砚身体瞬间的僵硬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露出满口黄牙,“填海祭龙王!”

“填海”二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陈砚的耳膜上。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比颈间的刀锋更刺骨。他太清楚这“祭”意味着什么——手脚捆上石锁,从望云楼最高的礁石上,扔进波涛汹涌的泉州湾,成为鱼鳖的饵食。这是蒙古主子对办事不力“南奴”最惯常、也最廉价的处置方式。

“不是我!火!是硫磺!货单被篡改了!”陈砚挣扎着嘶喊,喉咙被恐惧和刀锋压得发紧,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他试图举起手中那张致命的货单作为证据,手臂却被帖木儿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硫磺?”帖木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弯刀又往下压了一分。那黏腻的温热感更明显了,血珠沿着冰冷的刀身蜿蜒而下,滴落在栈桥斑驳的木板上,留下几点深褐。“卑贱的南狗还敢狡辩?耽误斡脱老爷的生意,就是死罪!来人!把这废物给我拖下去,捆结实了,等天一亮……”

帖木儿的咆哮被一阵突然刮起的、裹挟着灰烬和焦糊味的海风噎住。陈砚趁他分神的瞬间,猛地挣脱钳制,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瘦狼,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堆仍在冒着余烬和刺鼻浓烟的胡椒灰堆!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那货单,那硫磺粉,那诡异的鬼火,都是线索!

炽热的灰烬烫得他双手瞬间起了燎泡,浓烟呛得他涕泪横流,肺叶火辣辣地疼。腐烂胡椒的甜腻恶臭混合着刺鼻的硫磺辛辣,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如同烙印般刻在感官深处。他咬着牙,双手疯狂地在滚烫的灰烬和未燃尽的麻袋碎片里扒拉着,不顾灼痛,不顾呛咳。

指尖猛地触到一个硬物。

不是烧焦的木炭,也不是碎裂的陶片。那东西嵌在滚烫的灰里,残留着惊人的高热,烫得他指尖一缩。他忍着剧痛,猛地将其抠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坚硬,带着金属的质感,却又有些变形。

他颤抖着摊开被灰烬染黑、烫得通红的手掌。

掌心躺着的,是半颗熔化的金算盘珠。

金子特有的沉甸甸触感依旧,但形状已扭曲变形,边缘流淌着冷却后凝固的丑陋金瘤。最诡异的是,在珠子原本光滑的弧面上,似乎被某种奇异的力量蚀刻过,清晰地浮现出一个残缺的图案——几道精细流畅的弧线,环绕着中央一个微小的、却异常清晰的圆点,如同凝固的火焰,又似某种隐秘的日轮标记。火光跳跃下,那暗纹深处,仿佛有幽蓝的磷火一闪而逝。

摩尼教的光明日轮纹!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攥着金珠的手心蔓延至全身,比帖木儿的弯刀更甚。陈砚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和冲天的火光,死死盯住栈桥尽头阴影里那个模糊的身影——波斯水手哈桑。火光映照下,哈桑正匆匆背过身去,一只手似乎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裤袋,指缝间,几星不易察觉的淡黄粉末,簌簌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