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从西市回来后的整整两日,沈昭都未曾踏出院门一步。

李氏见她神色萎靡,只当她去寺庙求神拜佛,耗尽了心神,又或是听了什么不祥的谶语,心中虽有不快,但想到她“货物”的价值,也只是撇撇嘴,未加打骂。

无人知道,在那间安静的柴房里,沈昭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内心的风暴。

西市的经历,像一盆冰水,将她所有关于“经商致富”的天真幻想,浇得一干二净。她终于彻底明白了父亲笔记中那句话的全部重量——“纵有千般计,奈何贱籍身”。

她的香胰子,是足以让上京城所有贵妇人追捧的“奇货”。但她,沈昭,一个无权无势的“贱籍”孤女,却没有资格,去拥有和支配这份“奇货”所能带来的财富。

她就像一个怀抱着金块、却手无寸铁的稚童,行走在豺狼环伺的荒野上。任何一点金光的泄露,都只会为她引来杀身之祸。

她想:“那条通往西市的‘江河’,已经断了。以我现在的身份,强行闯入,只会被吞得尸骨无存。”

冷静下来后,她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条被她视作“太慢”的、涓涓的溪流——坊内的邻里交易。

她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但眼下,却是她唯一安全、可行的选择。她需要继续积累资本,积蓄力量,等待一个能让她彻底摆脱“贱籍”这道枷索的、真正的时机。

第三日,她拿出了藏在床下暗格里,那批品质最好的香胰子。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被动地等待顾客上门。而是主动出击,再次拜访了张娘子和另外几位已经建立起初步信任的掌柜娘子。

这一次,她的说辞,不再是“无以为报”,而是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为生计所迫的愁苦。

“……不瞒娘子,家中叔母近来催得紧,说我整日闲着,不是个事。小女子斗胆,想将这亲手做的小玩意儿,换些铜钱,也好在家里,少挨几句骂。”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满是身不由己的辛酸。这种说辞,既满足了那些妇人“帮助”可怜人的虚荣心,又让她们能以一个远低于商品实际价值的价格,买到心仪之物,何乐而不为?

一时间,沈昭的生意,竟比之前还要好上几分。

她依旧小心翼翼,所有的交易,都在最隐秘的情况下进行。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低调,足够谨慎,便能在这片小小的池塘里,安稳地积蓄力量。

但她忘了,在这阴沟般的生活里,任何一点肉腥味,都足以引来逐臭的苍蝇。

她的这点“小生意”,终究还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坊内的地头蛇,王二麻子,已经盯了她好几天了。

王二麻子是个泼皮无赖,三十来岁,终日游手好闲,靠着在坊内敲诈勒索一些小商贩为生。他早就注意到,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任人欺负的沈家孤女,最近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蹲在巷口的拐角,不止一次看到,一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掌柜娘子家的丫鬟,竟会悄悄地溜进沈家那破败的院子,出来时,脸上都带着一丝满意的神色。

王二麻子心中起了疑。他找了个由头,与张娘子家的男人喝酒,三杯黄汤下肚,便套出了关于“奇香胰子”的所有秘密。

一个爹娘死绝、任人拿捏的小丫头,竟敢背着他,在这坊里偷偷发财?

王二麻子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贪婪与暴虐的凶光。

这日傍晚,沈昭刚从一位顾客家中出来,袖中揣着新得的一百文钱,正走在回家的窄巷里。这条路是近道,平日里人迹罕至。

当她走到巷子深处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墙角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是王二麻子。

他穿着一件敞怀的破褂子,露出胸口发黄的皮肉,脸上坑坑洼洼,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

“小昭妹妹,这是上哪儿发财去啦?”他吊儿郎当地开口,声音油腻,带着一股酒气。

沈昭的心,猛地一沉。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揣着铜钱的袖口藏到身后,垂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王……王二哥,我……我只是去帮张娘子送些东西。”

“送东西?”王二麻子嘿嘿一笑,一步步逼近,“我瞧着,倒像是送了不少好东西。小昭妹妹,你最近可是长本事了啊,背着哥哥,做了不少好买卖吧?怎么,发了财,也不知道孝敬孝敬哥哥?”

沈昭的后背,已经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她知道,今日之事,无法善了。眼前这个人,和西市的税吏赵三不同。赵三是规则的化身,尚有规矩可讲;而王二麻子,就是纯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暴力与恶意。

她的脑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呼救?这偏僻的巷子,无人会听见。硬抗?她这副瘦弱的身子,不够他一拳。

“王二哥说笑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发着抖,“我一个孤女,哪有什么钱……都是叔父叔母管着……”

“少跟老子来这套!”王二麻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狰狞。他一把抓住沈昭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我可都听说了,你那香胰子,一块就能卖几十文!老子也不跟你废话,把你这段日子赚的钱,都给老子交出来!不然的话……”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游移,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沈昭的心,冷到了极点。但她的头脑,却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不能给钱。今天给了,明天他还会来。这是一个无底洞。

她也不能激怒他。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必须拖延,必须找到破局之法。

“王二哥,王二哥,您先放手,疼……”她带着哭腔哀求道,“钱……钱我不敢带在身上,都……都藏在家里了。”

王二麻子闻言,力道稍稍松了些,眼中依旧是怀疑:“你这小丫头,别想跟老子耍花样!”

“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沈昭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流了下来,那份恐惧和无助,足以以假乱真,“王二哥,我赚的钱,真的都还没捂热。您也知道,我做的都是些邻里街坊的小买卖,回钱慢。您……您容我三天,就三天!我把手头的货都卖了,换成现钱,一文不少,全都孝敬给您,好不好?”

她的话,说得极其卑微,却正中王二麻子的软肋——贪婪。

比起现在就从她身上搜刮出百十文钱,一个能持续下金蛋的“生意”,显然更有诱惑力。

王二麻子眯着眼,盘算了一下,觉得此计可行。他松开手,但在沈昭的胳膊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青紫色的指痕。

“好,老子就信你一回!”他恶狠狠地说道,“就三天!三天后,我还是在这个地方等你。要是见不到钱……嘿嘿,小昭妹妹,那就不是钱的事儿了。哥哥我,可好久没尝过荤腥了。”

他留下一句充满暗示的、下流的威胁,又用力拍了拍沈昭的脸颊,这才心满意足地,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

巷子里,只剩下沈昭一人。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那副惊恐无助的表情,如同面具般从她脸上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她低头,看着自己胳膊上那圈刺目的淤青。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作为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底层女性,她甚至连安稳地、屈辱地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她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虫。每一次微不足道的挣扎,都只会引来更强大的、更致命的掠食者。

仅仅是赚钱,是远远不够的。

她需要保护自己的“力量”。

三天。

她只有三天的时间。

这一次,她要面对的,是来自深渊最直接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而她,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