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与王二麻子达成交易后的日子,沈昭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却又暂时安稳的平衡。

王二麻子果然信守了“承诺”。每日午后,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沈家的院门口,不再是那副寻衅滋事的泼皮嘴脸,而是摆出了一副“大掌柜”视察生意的派头。他会取走沈昭前一夜赶制出的十几块香胰子,留下几句不咸不淡的吩咐,便转身离去,将这些“奇货”分销到他熟悉的、别的坊巷的门路中去。

他的存在,像一尊门神,无形中也为沈昭挡去了不少麻烦。坊内那些原本对沈家孤女有些心思的闲汉,见她竟成了王二麻子“罩着的人”,也都纷纷收敛,不敢再来招惹。

连叔父叔母,也在这诡异的平静中,变得安分了许多。他们虽不知沈昭与王二麻子究竟达成了何种交易,但见这个坊内最难缠的无赖,竟不再上门勒索,反而像是为自家跑腿,心中虽是疑云密布,却也乐得清静,不敢多问。

沈昭的日子,似乎前所未有地安稳。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安稳之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流。

王二麻子贪得无厌,拿走了五成的利润,却依旧时常抱怨“出货太慢”。他催促沈昭加快制作,最好一日能交出三五十块。

沈昭心中冷笑,嘴上却只是恭顺地应承。她知道,她那间柴房里的“工坊”,早已达到了生产的极限。

那只破陶碗,一次最多只能熬煮五块香胰子的量。用来碾磨皂豆的石块,效率低下,耗费了她大量的时间和体力。她每日从深夜劳作到天明,不眠不休,也不过将将满足王二麻子的“胃口”。

她赚来的铜钱,一半要落入王二麻子的口袋,另一半,则要用来采买新的香料,为即将到来的、更大规模的售卖做准备。如此一来,她积攒“十两银子”的速度,被拖得极慢。

她想:“我不能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我必须扩大生产。我需要一套真正属于我的、高效的工具。”

她想起了父亲的笔记。

在那本写满了遗憾的账册中,她曾见过一个名字——“桂叔”。

父亲在笔记中写道:“桂叔,城南铜匠巷之巧匠也。其手艺精湛,可化顽铁为精钢。然性情古怪,孤僻寡言,非困厄之时,不可轻扰。永及五年,吾曾为其自南疆贩来一炉精铜,解其燃眉之急。桂叔感念,许诺他日,必有一报。”

“困厄之时……”沈昭在黑暗中,轻轻地念出这四个字。

她想,现在的自己,便正处在这样的“困厄之时”。她需要一个更好的研磨工具,来代替那两块粗糙的石头;她需要一口更坚固、导热更均匀的锅,来代替那只随时可能碎裂的破陶碗。

而这些,非能工巧匠不能制。

她决定,去寻访这位父亲笔记中的“故交”。

第二日,她借口为叔母去城南的布庄扯二尺便宜的布料,再次出了门。她没有去布庄,而是径直,走向了那片她从未踏足过的、属于工匠们的区域——铜匠巷。

铜匠巷远比她家所在的坊巷更破败,也更充满了生命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炭火与金属混合的、炙热的气息。巷子两旁,尽是些低矮的铺面,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不绝于耳的敲打声。光着膀子的匠人们,在熊熊的炉火前,挥洒着汗水,将一块块坚硬的金属,捶打成生活的形状。

这里没有西市的繁华,却有一种朴素而坚韧的力量。

沈昭按照笔记中的记载,在巷子最深处,找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院。院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院子里,一个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健硕的老人,正赤着上身,挥舞着一柄铁锤,反复捶打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胚。他便是桂叔。

他对沈昭的到来,恍若未闻,只是专注于手中的活计。那每一次的捶打,都精准而有力,火星四溅,仿佛将他全部的生命力,都灌注到了那块铁胚之中。

沈昭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直到一炷香的功夫过去,桂叔将那块已初具雏形的铁器,浸入一旁的水缸中。

“滋啦”一声,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

他这才直起身,用一条搭在肩上的、满是油污的布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拿起一旁的茶碗,猛灌了一口。然后,他才用一双精光四射、却也浑浊不堪的眼睛,看向沈昭。

“小女娃,你看够了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也没有你要买的东西。走吧。”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沈昭没有走。她上前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轻声说道:“桂叔,您好。我叫沈昭。我爹爹,是沈言。”

“沈言”这两个字,让桂叔端着茶碗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昭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将茶碗重重地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他死了。”桂叔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分沧桑,“死了快一年了。你来做什么?是来替他还债,还是来向我讨债?”

“我不是来讨债的。”沈昭从怀中,拿出了那本父亲的笔记,翻到了其中一页,双手捧上,“我只是想请您,看一样东西。”

桂叔狐疑地接过笔记,他的目光落在上面。那熟悉的、清秀有力的字迹,让他粗糙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看到了那句:“永及五年,吾曾为其自南疆贩来一炉精铜,解其燃眉之急……”

“你……”桂叔抬起头,再次看向沈昭,眼神中的戒备,终于消退了,“你真是沈言那小子的女儿?”

“是。”沈昭从袖中,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那锭一两的银子,和几十文铜钱,放在石桌上,“桂叔,我知道,我爹爹与您有旧。但今日我来,不是想空手求您帮忙。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我想请您,为我打造两样东西。”

她将自己画在油纸上的、简陋的图纸展开。一张,是一个带着石磨盘和摇杆的、小巧的研磨器;另一张,则是一口双层的、可以隔水加热的厚底铜锅。

“我需要这两样东西,越快越好。”她看着桂叔,眼中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的决绝,“我知道,这点钱,或许不够。但请您相信,只要您帮我,不出半月,我必将十倍奉之。”

桂叔看着图纸上那些他从未见过的、精巧的设计,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寒酸的、却是一个少女全部身家的银钱,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昭那双与她父亲极为相似的、清亮而倔强的眼睛上。

他沉默了很久,仿佛在回忆那些早已逝去的岁月。

最终,他将桌上的银钱,推回到沈昭的面前,只从中,取走了十文铜钱。

“你爹当年,帮我垫付的运费,也是十文钱。”他沙哑地说道,“今日,我取你十文,算是两清了。”

他拿起那两张图纸,转身走向那座依旧散发着热气的熔炉。

“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来取。”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回头看沈昭一眼。那柄沉重的铁锤,再次被他举起,“叮当”之声,再次响彻了整个小院。

沈昭看着他那健硕的、在炉火映照下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知道,父亲留给她的,不仅仅是那本写满了遗憾的笔记。还有这份,在危难之时,一诺千金的、属于市井小人物之间的,最质朴的信义。

她转身,走出小院。脚步,比来时,更坚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