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叶婧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画室。
在以往,叶婧总是在老师宣布下课后第一个早早地出了画室。同学们都知道原因,因为在那个春天出现了一个男生,总在每天快下课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守在科教楼前。同样的人,同样的车,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会准时出现在那,雷打不动。
起初叶婧并不愿意搭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生。回家的路上她走在前头,男生推着自行车跟在后头,保持着距离,紧跟她的脚步,她快他也快。她在路边摊买些小玩意,他就站在一边等着,静静地看着她,不时傻笑。一直跟着她到家,男生才一脸无奈地骑车离开。
那一天,叶婧终于忍不住了,转身对男生说:“听着,不管你是谁,我们都是不可能的。以后不要一直跟着我了,很烦欸!”
男生没理会她的话,只笑着说:“我叫叶晗,我想做你男朋友。”
“神经病!”叶婧低声暗骂了一句,没再搭理他,埋头走路。
男生笑盈盈地推车跟上,不紧不慢。
然而走在半路上,突然毫无征兆地下起大雨,豆大的雨点啪嗒嗒地一齐落下来。
叶婧慌忙跑到路边人家屋檐下躲雨,男生却只是扶着自行车站在不远处,怯生生地不敢上前,皱着眉头,任凭雨水把全身淋个湿透。可他还是固执地不肯离开,也不敢到屋檐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叶婧咬了咬嘴唇,喊道:“喂,那个谁,你不过来吗?”
雨中的男生一愣神,讪讪的笑了笑,推着自行车一路小跑着走了过来。
处在同一边屋檐下,叶婧站在这头,男生站在那头。彼此都默契的不做声,聆听雨打树叶的声音,各怀心事。叶婧故意把头别过去不去看他,而他则望着雨幕发呆,似是在思索着什么。额前的刘海还在哒哒的往下滴水,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沉默了不知多久,男生自顾自地笑了笑,开口说:“我说,如果雨一直下到明天,我们就在一起吧。”
“欸?”叶婧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你做梦!”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到底没能下到明天,所以两人也没能这么简单就在一起,不过日后回家途中两人的距离倒是拉近了不少。
又过了一阵子后。那天叶婧在路边吃章鱼烧,像是漫不经心地突然说了一句,“那个谁,你要过来吃吗?”
男生似乎怀疑是因为周围环境太嘈杂以至于自己听错了,有点儿懵。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杵在原地没动。
“啊嘞?”
“不吃算了。”叶婧一翻白眼,别过头去,心里莫名地觉得不太顺畅,嘴里的章鱼烧仿佛也少了些滋味。
“啊?”男生不明所以,摸了摸后脑勺,一头雾水。
男生后来被允许能与叶婧并肩走的时候,都已是三个月后了。
那天叶婧心血来潮,临摹了一幅凡·高的《向日葵》。不料被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被贬得体无完肤,心里头委屈又窝火。走到河边时又被冷风吹得浑身一哆嗦,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丧门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终于还是爆发了。转身对男生歇斯底里地说:“你成天跟着我到底想要干什么?!有意思吗你?!”
男生被眼前突然发飙的女生问得有点懵,但很快还是回过神来,一脸认真地回答:“我说过的,因为我喜欢你啊,我想做你男朋友。”
“你喜欢什么啊?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喜欢什么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说喜欢?”
“我不知道,但我会试着去了解你。”他说,“或许以前不清楚,但至少我现在知道你吃面喜欢放醋但不吃葱花,你爱听陈奕迅和王菲。喜欢看韩剧也喜欢看少女漫画。还有,你喜欢有HelloKitty图案的可爱小饰品。”他顿了顿,挠挠头,像是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虽然有点肉麻,但我想我比你自己更喜欢你。”
她一愣,竟被他最后那句不着边际的话给逗笑了,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只朝他翻了个白眼。
“不要脸!”
也不知道后来男生耍了些什么名堂,在固执地尾随人家姑娘半年之后,竟真的把她骗上了自己的自行车后座。在那个最美的夏天,载着自己喜欢的人上坡下坡,喊着笑着,大胆而放肆。像是走了这辆车和身后的姑娘,便能前往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在闲适的午后,慵懒的阳光撒在男生脸上,枕着钟意的女生的大腿在树下打盹,做着年少轻狂的梦。
只是,最近这阵子都见不到他人了。
叶婧咬着嘴唇,握着铅笔在纸上来回,不断划着一些杂乱无章的线条。她并不是想要画什么,只是单纯的不愿让自己停下来。
下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同学们都早早地收拾东西离开了——据气象报告说今天可能会下雪。她却想再逗留一阵子。不明所以的,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没有人打扰。
偌大的画室回荡着簌簌的摩擦声,有人想用灰色的线条来掩埋过去。
“全都过去了……”有人低声呢喃。
叶晗把车停好。靠着车子习惯性的从口袋中掏出香烟,抖出一根衔在嘴里。摸出打火机把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回喉了很久,然后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
他是考虑了很久之后终于决定挑了这个日子,再次回到这个老地方。同一片校园外,同一棵梧桐树下,但树上的叶子早已掉落一地,只剩下光秃的枝丫,凄凉又可怖。
故事最初的伊始在阳春三月,彼时百花待放,欲开未开。叶晗与友伴一起骑车路过这里,街对面的私立高中里传出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花香,夹杂着青春的荷尔蒙的气息,随清风拂来。叶晗无意间瞥见一个女生正一个人不慌不忙地从学校里头走出来。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生,留着齐颈的短发,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搭牛仔裤。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普通的邻家女孩模样。但是在叶晗眼里她却并不普通,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他似乎觉得自己原本昏暗阴郁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他当即便对身边的友伴说:“看到那个女孩吗?她以后会是我的女朋友。”结果招来嘘声一片。
只是后来她真的成了他的女朋友,在他死缠烂打半年之后。
他曾听人说,一个人一生中会对一千个异性一见钟情。只奈何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没法遇上其中一个。而他执拗地确信那女孩就是他的千分之一。他以为认定了,那便是一辈子了。
“这座城市下雪那天,我会送你我最珍贵的礼物。”那天,火烧云红透了半边天,夕阳美得叫人惊心动魄。夕阳下陷入爱河的男生对女生如是说。
不过,这座城市还没下雪,男生和女生就分手了。原本印象中地老天荒矢志不移的爱情到底只存在于印象中。而现实中他们的爱情没穿过风雨也没走出阴影,更别提岁月的考核了。永远一起什么的,听起来就像个笑话。他们的爱情更像是一场戏,梦醒落幕,曲终人散。
可即便如此,叶晗却没有忘了自己的承诺。气象报告说今天会下雪,于是他便早早地赶到树下,等着他的女孩,曾经他的女孩。
有人说,男人生来就是骗子,恋爱中的女人蠢得像个傻子。男人对女人许下的承诺,就是骗子对傻子说的话——一个随口说说,另一个却傻傻地相信。
“对你,可从来都不会随口说说啊,小婧。”
叶晗衔着烟,眯着眼睛望着灰色的天空,面无表情。
叶婧一出画室便被呼啸的穿堂风吹得浑身一哆嗦,缩了缩脖子戴上连衫帽,一路小跑着离开。
然而一出校门,抬眼便望见街对面的梧桐树下,一个正抬头望天的男生。她一下子就愣住了,仿佛后脑勺突然被人敲了一棒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天向来是最不遂人愿。偏偏在她刚下定决心想忘记一个人时,恶作剧般地又把那人搬到她面前。
叶婧正失神,男生却已看见了她,大大方方地向她招手。
真傻!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把那家伙给忘掉?就算过去再荒唐再可笑,可至少有他相伴的时光,我们也曾也曾拥抱,也曾共同欢笑,怎忍心生生将这曾经抹去?
她想,笑了笑,像是在自嘲。她慢慢地向他走过去,脚步故作轻盈。
或许是因为叶婧的靠近,男生竟变得局促起来,腰板不自然地挺得笔直,只是嘴里还衔着燃掉一半的香烟。
叶婧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摆出一副故友重逢的神情,似是调侃地说:“什么时候还学会抽烟了?”
男生一愣,尴尬地笑了笑,把烟掐掉,准确无误地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和你分开后就抽上了。刚开始只当抽着玩玩,后来不知不觉就成习惯了。”他顿了顿,接着换了一副不正经的嘴脸,试图掩饰彼此间的尴尬,“我曾想过,要是有一天我能把烟吐出你的轮廓,那我也算人生圆满了,到那时我就把烟戒掉。”
叶婧低着头看着鞋面,不让对方看到她的表情。
男生的刻意而为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他虽然只字未提,但她看到他嘴里的香烟,就在想,其实他还一直耿耿于怀吧。她知道他从前对烟味非常反感,而如今自己却叼在嘴里,那样自然的叼着。这能代表什么,她心里很清楚。
叶婧低着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颤声道:“以后还是少抽点吧。”短短的一句话,明明花光了她全身的气力,声音却轻得仿佛刚出口便会被狂乱的风吞噬消泯,化为乌有。
而似乎这句话也确实随风吹散了,并没有传达给对方。男生轻轻摘下她的帽子,将自己的围巾脱下来绕在她脖子上,错了错手自顾自地说:“瞧你冻成这贼样。走,去喝杯咖啡暖暖身子。”说着,转身把自行车扶正,拍了拍后座,“来吧,老位置只对你一个人开放哦。”
叶婧抬头,眼角沁出的泪转瞬被风干。她眨巴着大眼睛咧嘴笑着说:“恐怕是只有我这一个蠢姑娘愿意上你这破单车吧。”
“或许吧,谁知道呢?”他笑着,轻声说。
一道橱窗隔开了两个世界。
窗外是冷风呼啸的寒冬,街面上有稀拉的人影,步履匆匆。而窗内却宛如和暖的春日。顾客或三两成群,围着一张小桌子低声交谈着。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低头看书。不时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上一口,随后轻轻皱眉,拈一颗方糖加入杯中,拎着调羹慢慢搅拌。妥当之后将调羹轻轻置于一旁,再端着杯子抿上一口,脸上表情才终于舒展开来,心满意足。砸吧着嘴,不着痕迹地伸出舌尖舔舔嘴唇。整个过程,视线甚至都没从书页上挪开。
叶晗将目光从邻座大叔身上收回来。望着面前埋头专心致志喝咖啡的女生,嘴唇微张想要开口,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遂又闭上,也端起杯子喝咖啡。一口一口喝下肚的,都是满满的无奈。咖啡是没加糖也没加奶的黑咖啡,很苦,苦得让人后悔生出来。但喝到他嘴里,却如同白开水一般索然无味。
叶晗放下喝光的杯子,拈一颗糖含在嘴里。
终于有人发声打破沉寂的时候,叶晗嘴里的糖不知不觉已融了一半。
“你……最近怎样?”女生终于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
叶晗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摊了摊手,“就那样呗。每天就这么过啊,吃饭睡觉打酱油。”
“我,”女生欲言又止,“也许明年……”
“明年怎样?”叶晗趴下身子把玩着调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也许明年就不在这儿了。”女生回答又低下了头,“我报考了外面的美院,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以后几年都会在美国。”
叶晗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沉默了半宿,突然笑出声来,“好啊,多好。姑娘前程似锦,小生在此先道贺了。”
女生抬头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紧咬着唇说不话来。
叶晗知道她在想什么,耸了耸肩,继续说道:“我是说真的,没开玩笑。我如今倒有点庆幸咱们提前分手了。不然到时候哭着喊着,难舍难分,弄得跟电视剧一样,那就真尴尬了。而现在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你出国留学,我当然只会祝福你,再没别的什么。”叶晗顿了顿,又接着说,“而且我们可是和平分手啊,谁也没有遗憾。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咱们依旧能做朋友。”
两人都沉默了,再没人说话。各怀心事的彼此,一个望着窗外,一个百无聊赖的把玩着剩下的方糖,拣一颗又丢进嘴里。
隐蔽在墙角的音响传出带有淡淡的忧伤的旋律,围绕在两人四周,叶晗只觉得曲调似曾相识。
不知过了多久,叶晗听到邻座的女生有点不满地对身边的男生说:“好难听啊,这放的是什么歌啊。”
“好像是‘再见二丁目’。”身边的男生思索了片刻,答道。
叶晗茅塞顿开。啊,对!是再见二丁目。
原来过得很快乐
只我一人未发觉
如能忘掉渴望
岁月长衣裳薄
……
各怀心事的两人,一个望向窗外,一个望向窗内……
男生骑车送叶婧回家的路上,天上飘起了雪花。
叶婧侧身坐在男生自行车的后座上,轻轻抓住他的衣角。雪花和着风吹到她脸上,凉凉的,竟勾引出她的泪。
他们离开咖啡馆前在馆里的告白墙上各自写上一句话,对对方说的但又不敢说出口的话。
一人写在最左边,一人写在最右边,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给自己写下了一句什么。他们约定她回国后再一起回来看,如果那时这家馆子还存在的话。
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不知为何,最后写出来的,却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致叶晗: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泪,不是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
那是一句歌词,一句可以说是烂大街的歌词。几乎人人会唱,但又有几人了解她此时的心情。
她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曾喜欢他,那种情人间的喜欢,从来都没有。她一直以来都把他当成是朋友。她有想过要调换角色,但尝试过后才发现自己根本办不到。朋友就是朋友,再亲昵的朋友也没有恋人在一起时的那种你侬我侬的感觉。可以日久生情的只会是习惯,却不会是爱情。所以她最终提出了分手。如果只是喜欢,何必夸张成爱。或许对方也是同样的想法,没考虑多久就笑着答应了。两人的折子戏,平平淡淡地开场,最终也没有波澜的落幕。
可等到真的要分开时,还会这么心痛?
眼泪和着风吹,脸上冰凉分不清是泪是雪。男生转过头温柔地问:“冷吗?我开慢点。”
她摇摇头,默不作声。
她曾坐在男生的后座上,穿梭在这个城市的每一条小巷。艳阳当空,男生满头大汗,卖力的骑着车。她悠然自得地坐在后座上,一手拉住男生的衣角,另一只手握着甜筒。舔上一口,甜到心头。男生会转过头来,气喘吁吁地问她:“好累……骑……骑不动了,我……我开慢点。”
她呵呵笑着,“不行!”
驶向末章的自行车,载着各怀心事的两人,越骑越远。
说不上是怕身后的女生受冻,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总之叶晗把车子骑得格外慢。同样的路程,花了以往近两倍的时间。但无论如何,最终还是到达了目的地。
叶晗在女生家楼下刹住车。车刚一停,女生便从座位上跳了下来,开始解脖子上的围巾。
“等等!”叶晗开口叫住她。女生停下了,直愣愣地看着他,“送你做纪念,毕竟很快就要分开了,以后能不能再见都还说不准呢。”
“嗯。”女生点了点头,放下了手。
叶晗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女生。他想或许这会是最后一次看她了吧。
是的,即使女生不离开,这也许仍会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女生所不知道的是,这个雪天相聚其实是他的精心策划。早在很久之前,叶晗就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两人会怎样见面,见面后说些什么,寒暄客套之后去哪里做什么,都在他脑海里排练了无数次,甚至连见面时的呼吸他都曾反复练习。可是,当他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从呼吸开始,所有的计划都被全盘打乱。节奏不知不觉便被移交到了她的手里,他只跟着她走。她喝完咖啡后说想在告白墙上留言,他始料未及,但沉思了半宿还是在墙上写下了一段话。她说累了想回家,他便骑车送她回家。一路雪花拍在他脸上,融化了,很凉,像泪一样。是雪在哭吗?是谁在哭?
他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抚平它。但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的手骤然停在半空中。女生疑惑地看着他,他尴尬地笑笑,把手缩了回去,只是轻声说:“你头发乱了。”
女生一愣,伸手把头发抚平,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
“行了。”叶晗说,“外面冷,快点进屋吧。再见……”
女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点点头,便转身小跑着进了楼,再没回头。
单元楼的铁门咔嚓一声关上了,声音沉闷又生硬。叶晗面无表情地长叹一口气。从口袋中摸出香烟,抖出一根衔在嘴里,刚要点燃,却又想起什么,又把烟从嘴里取下放回烟盒。随后把烟和打火机一起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叶晗跨上单车,留恋地回望了一眼她所在的楼层,苦笑着摇摇头,蹬着自行车离开了。
也许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忘了这一天,不是不想,是没法儿。纵使日后化鱼,仅存七秒钟的记忆,这段时光,也会如生理本能一般,顽固的根植在脑海里,此生恐怕再难抹去。
这一天,他仿佛把他这一辈子所有的谎话都说完了。这一天,他如愿以偿地兑现了承诺,只是对方不知道,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天,他独自一人,在与她背离的道路上渐行渐远。路上,白色的雪花在风中飘,不知疲倦地,飘进了他的心里。
早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叶晗喜欢一个人跑去看午夜场的电影。
偌大的放映厅,稀拉几个人影,整片空间都回荡着电影里男主与女主间或白烂或缠绵的对白。他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在别人的故事里肆意地挥霍自己的感情,为别人的相聚离合流自己的泪。而当银幕的光暗淡下来,一切又都成泡影,没留下丝毫痕迹,只是心中怅然若失。一切都像是乍醒的梦,眼角还带着泪,却已记不起梦里遇见了谁。
叶晗每次都会坐在最前排,荧幕泛着的微光映照着他变幻莫测的脸,时喜时忧,偶尔咬紧牙关,泪流满面。他端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握着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买的外带咖啡,另一只手紧攥着两张票根。
就像一个在日子里不知不觉间形成的戒不掉的坏习惯,他每次都一个人来,却每次都买两张票。最初那个卖票的年轻小哥会似笑非笑地饶有意味地看着他,后来这种目光里逐渐透出一丝不解,到最后更多的竟成了怜悯。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叶晗每次都是面无表情地付过钱,取过票,便径自进了放映厅,。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人家,除了那句“麻烦两张票”以外,再无更多的交流。
可是到后来,电影里的那些情节已经很难再使叶晗有什么情绪波动。有时一场电影下来都维持着一张扑克脸,木然地注视着荧幕。他当然不是换了口味去看什么老旧乏味的黑白默片,他只是麻木了。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情情义义,恩恩怨怨,一切都变得仿佛一杯索然无味的凉白开。就像小时候你会觉得幼儿园的老师好漂亮,而且什么都知道,被她夸上一句会乐呵半天。可你长大后便不会这么以为了,不是因为你长大了老师老了,而是因为你一路走来见过太多,所有曾经的美好都变得平庸了。
而这一天,他竟看得睡了。
他是被打扫卫生的老头用扫帚柄捅醒的。昏暗中叶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老头还在身边絮絮叨叨:“今儿个带这位姑娘,明儿个带那位小姐的年轻人我倒见过不少。可是天天晚上都是一个人来的,我倒还真只见过你一个。年纪轻轻一好小伙,有什么事拗不过想不开?”
叶晗笑了笑,没有搭话。黑暗中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是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双看尽人间百态的深邃的眼始终注视着他。恍惚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那凌厉的目光洞穿了。变得一丝不挂,所有的秘密都毫无遮掩地赤裸裸地摆在人前。
老头突然就拖着扫帚转身走了,叶晗甚至都反应过来,只听得那老头边走边不紧不慢地说:“有些人啊,这辈子光是遇上就已经是三生有幸了,千万别奢求太多。”
老头的话声音不大,但在叶晗耳边却如同惊雷。这下子他是彻底醒了,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只是貌似是雷过度了,两眼空洞无神,感觉像是……雷傻了。
有些人,光是遇上,就已经三生有幸了……
叶婧和闺蜜一起整理从前的物什。
“这些年你爸妈会不会对你有些责怪啊?”闺蜜问她。
“怪什么?”
“怪你不陪他们啊。花了大价钱养的闺女,送出国后就好几年都没回来过,他们难道一点都不气?”
“他们气什么?”叶婧只觉得好笑,“当年我读书的时候,他们每次打电话都叮嘱我说,‘要专心完成学业,不要急着找对象。硬是要找也得找个中国的,老外不靠谱。’后来我毕业了参加工作,他们偶尔会来美国看我。每次都会说‘工作别太累了。女孩子家的,工作不用太上心,早点找个好男人嫁了才是正事儿。’而现在我带着男朋友和工作一起回来,他们还有什么怪的?”
“你爹妈……”闺蜜眼角一抽,“还真能啊……”
叶婧笑了笑,说:“我们,决定下个月结婚了。”
闺蜜却皱眉,“真羡慕你啊,事业爱情双丰收。”她漫不经心地在叶婧的衣柜里乱翻,突然尖叫起来,“哇!我发现了什么!这是男生的围巾啊!”她从衣柜里翻出了一条灰黑色的围巾。
叶婧瞥了一眼,略微点头,满不在乎地说:“哦,那个啊,以前的男朋友给的。都已经好多年了,想不到还收着。”
“好多年?是初恋吧。小婧的初恋,是个怎样的男生呢?”闺蜜激动得两眼放光,女生八卦的本性暴露无遗。
叶婧把围巾从闺蜜手里拿过来,绕在手里摩挲着,两眼放空,似在追忆当年。十七八岁的年纪,七月流火的酷暑,大街小巷穿梭的自行车,嬉笑打闹的男生女生……她忍不住嘴角上扬。
“呐,呐,想到了什么?说给我听听。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闺蜜亟不可待,摇着她的手臂晃个不停。明明已是风韵成熟的职场丽人,听八卦的心理却仍像个小女生一样单纯天真,这一点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变。
“他啊?”叶婧嘴角带笑,不紧不慢,像是故意在勾引听者的好奇心,“是个很温柔的男生呢。对我也很好,当年每天美术班下课都会骑自行车来接我。我不管做错什么他都不会怪我,所以当时没吵过架,只有我偶尔会责怪他,他却不敢顶嘴。现在想想当时唯一不好的,大概也就是没吵过架吧。”
“听起来很棒啊。可是后来为什么分手了呢?是因为你出国留学吗?”
叶婧摇摇头,还是带着笑,“不是这个原因,在那之前就已经分手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大概当时年少不懂事吧。谁知道哪天哪根筋不对,说分就分了。”
“你们还有联系吗?”
叶婧一摊手,摇摇头,“早就没了。都说了要不是这条围巾我都快忘了还有他呢。”
叶婧低下头看着围巾发呆。真是奇怪呢。曾经那些天真地以为能够相守到老的人和事,都像这条围巾一样,被丢弃于角落,在岁月里蒙尘。她有点矛盾,是该自责自己喜新厌旧,还是该庆幸自己竟还能记得他。
或许无关自己,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吧。
叶晗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片结着冰的湖。他站在湖心,在他脚下隔着厚厚的冰面,有一条鱼。鱼的嘴唇不断开合着,是在换气吗?可他总觉得鱼是在对自己说着什么,只是隔着厚厚的冰层他听不见。他蹲下身子凑过去听,结果只听到呼啸的风声。
后来冰化了,他想再找那条鱼,可他到不了湖心。
他寻到了一只船,他到了湖心,可他找不到那条鱼。
他跳下船,坠入冰凉的湖水里,坠入黑暗。
然后,梦醒了……
他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天还没亮。他爬起来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然后翻身从床头拿手机。
有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或许连那当事人自己都未曾发现。在她注册了脸书账号一个月后,就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名好友。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她每一条动态,却从不点赞,转发或是评论。以至于这么多年她甚至从未发觉好友栏里有这么一号人。又或许发觉了,却以为是某一次派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白人帅哥,也就没在意。
而对他而言,每次晚上偷看对方的脸书都是一场赌博。就如他曾看过的一段话说的,给暗恋的人发消息是一场赌博,因为收到的回信将决定你接下来一整天的心情好坏——而他接下来看到的内容,也将决定下半夜能否安乐安眠。
他熟练地点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一条动态只有一句话,而且是中文。
“我回来了!”
配图是她的近照,只是作为背景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格外抢眼。叶子早在入冬之前掉光,空余下光秃的枝丫。
她回来了!
他呆望着屏幕很久很久,口中喃喃道:“又是冬天了啊……”
叶婧一个人在那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瞎逛。当她拐过那个街角,看到记忆中那家咖啡店时,心情十分复杂。她走遍所有的大街小巷,终于有一个地方能与脑海中的某一点完美地重叠,一时间讶异又欢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推开门,环顾四周,店内的布置还是一如从前,只是冷清清的没什么客人。店里除了柜台几个服务生在擦拭工具,便只有落地窗边坐着一个男人,正喝着咖啡,低头看书。
应该是察觉到了动静,男人一抬头与她四目对视。她看着男人的脸,忍不住掩嘴惊呼。
是他!纵然气质已经与曾经稚气未脱的少年截然不同,但那眉眼却使她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浮现多年前他的模样,然后一一重合。如果那天的围巾只是让堤坝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口,那么眼前这张脸却让它轰然崩塌。那些尘封于昨日的记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转瞬间排山倒海。
“真巧啊。”她冲他笑笑,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
“是啊,真巧。”他也微笑着,把书轻轻放到一边,召开服务员,“——喝点什么?”
“卡布奇诺——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恐怕得有八九年了吧。”她问他,一边脱下外套。
“不,”他摇头,“有整整十年了呢。”
“已经那么久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呢。一切都变了样,走在街上都快不认识路了。”
他看着她,面带笑意,“是啊,一切都变了,唯有你仍像初恋时好看。”
“多大的人了还不害臊。”叶婧朝他翻了翻白眼,也没在意,只当是玩笑,“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有对象吗?”
“没有。”
“啊?太差劲了,”叶婧有点惊讶,“你当年追我那些伎俩呢?都忘了吗?”
“那些伎俩在你之后就给雪藏了,没再用过。”他说,“不过这些年还是交过很多女朋友,只是他们都接受不了一个男人喜欢Hello Kitty和少女漫画。”
“你还好这一口?”叶婧笑得直不起腰来,“太意外了,简直奇葩。”
“你以前不也喜欢这些吗。”男人苦笑。
“我?”叶婧止住笑,一本正经地,“你一定弄错了吧。我当年都是读狄更斯的好吗。少女漫画这种东西,我有喜欢过?”
“是吗?也许真是我记错了呢。”
“对了!”叶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四下张望,“告白墙还在吗?我想想看看你当年给我写下了一句什么话。”
“在的呢。”
叶婧看到了比从前大了一圈的告白墙,边走过去边问:“过去这么久了,还能找到吗——你不要说,让我自己找。”
“好啊。”他应道,慢慢跟在她身后。她弯下腰一条条地找,他就在她身后不远站着,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如从前。
咖啡煮好了,服务员端过来。男人示意他放在一边,服务员会意,轻轻把咖啡放下,便退了出去,不发出一丁点声响。男人仍看着叶婧找留言,看她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就像珠宝师欣赏这世上最美的宝石。
不知过了多久,她转过身拉着男人,指着墙上的一句留言,“是不是这个?”
“致YJ: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到这日才发觉,曾呼吸过空气。”
男人呆呆地看了那条明显有些年月的留言良久,终于点点头。
“哈!我就知道。我是所有的运气?在你心里我有这么重要?”叶婧端起咖啡,笑着问他。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带叶婧回之前的位置坐下。侧头一看,窗外竟已开始下雪。
他望着窗外的漫天飘雪出神,口中喃喃道:“又下雪了呢。”
“喂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要答案?”男人转过头,一脸认真地问她。
“嗯。”
“那都是年少不懂事。后来遇事多了也就明白,一生人不只一伴侣。在这个街头分手,也许拐过下一个街角就能找到更好的,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死骗子,还想让你做伴郎呢。”
“伴郎?”
“对啊。我下个月结婚,你要来参加哦。”
“参加?不是说伴郎吗?”
“开玩笑啦。——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下次有机会再聊。”她放下手里的杯子。
“我开车送你。”他马上起身。
“不用了,我叫我男朋友来接我。”
男人只好又坐了回去。静静地看着叶婧给她未婚夫打电话。
大约一刻钟后,咖啡店的门被人推开了……
叶晗站在咖啡店门口,看雪。
就在刚才,他送走了一位故人,一位很久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在以前,不管她去哪里,他总会骑车送她。那时是一辆自行车,晴天怕晒雨天会淋湿,天冷了还得受冷风吹,到那时他们都没在意。他照样载着她上坡下坡。现在他有了四个轮子的车,遮风又挡雨,可她却用不着他送了。她如今有了另一个男人,会在雪天专门开车来接她。所以他只默默地看着载着她的车驶远,心念一路平安。
他与她关系大概并不好吧。因为他总是喜欢对她说谎,不管是在十年前还是在十年后。她先前问了他一句话,他没能马上回答,而是一边看雪一边想,想了很久,可临到嘴边却又改了口,又习惯性地开始对她说谎。其实真正的回答应该是这样的,“是啊,你最重要啊。你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没对象吗?我其实想过很久,最后大概是因为当初对你爱得太深,以至于无论我后来再努力也没法让自己爱上另一个女孩。与你的往事像断箭一样还剩下在体内。内心大概再没法痊愈了,都是你造的孽。所以纵使日后相遇已是路人茫茫,此生恐怕会念念你不放。”
但他没有说,他老是哄骗她。他就是个骗子,男人生来就是骗子。
在关于她的事上,他或许该算个工于心计的人。她所不知道是,除了所有的开始,在那个春天的相遇,后来的每一次所谓“偶遇”,都是某人的精心算计。十年前最后一次送她回家,那是他早就计划好的,虽然后来所有的计划都被意外的打乱。之后她便去了美国,但其实他也去了美国。他曾有很多次,在前一天晚上获悉了她的行程,于是便在第二天跟她去了同一间画廊。那天画廊里展览了一些什么画他全没在意,他只隔着老远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而当她朝他的方向走来时,他却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结果他们就那样一次次地擦肩而过。至于这一次的“偶遇”,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他已是这家咖啡店的老板。就在前几年,这家看店的生意不景气,原主人便想把它转让了。他知道后就把几年的积蓄全掏了出来把店子买下了。他每天会在店里坐很久很久。就点一杯黑咖啡,然后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店内的装潢也是他故意维持原样,因为她说她会再来,他怕她认不出当时的样子了。他一直期待着,有一天他钟意的女孩会推开门,对他笑笑说:
“真巧啊,又见面了!”
他伸出手接住空中飞舞的雪花,轻声呢喃,“又下雪了呢。”
他先前其实心里是有些愧疚的。在那个雪天他答应送她礼物,可后来计划给打乱了,他觉得自己食言了。可是眼下才发觉,那所谓最好的礼物他早便送出去了。他给她的,是整整十年未变的初心,不,也许会更久。这是一份会“增值”的礼物呢。
叶晗这一天突然发现幸福这玩意其实很简单。十年前,他每天守在她学校外边,当看到她从学校走出来,朝他挥一挥手,都不用说什么,他便会觉得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是好心情。后来他偷偷关注着她的脸书。偶尔会看到她发布诸如“作品被老师表扬”或“明晚参加派对”之类的动态,光是从句子后面加上的俏皮的表情便能猜出她此时愉悦的心情。因此,明明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却也会让他兴奋得睡不着觉。幸福嘛,首先你得有一个很在乎很在乎的人,那么她幸福了,你也就幸福了。
叶晗现在就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他知道他钟意的女人如今过得很好。事业爱情双丰收,有一份稳定体面又高雅的工作,还有一位帅气绅士又爱她的未婚夫,通俗点说,如今她的人生简直毫无弱点啊。真幸福,幸福得让人想落泪……
她在上车前还特地叮嘱他,别忘了下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天参加她的婚礼。虽然不是伴郎,但也是重要嘉宾啊。婚礼啊,听着就浪漫。他也不是不曾想象过他们的婚礼,可是想象中的婚礼越华丽越浪漫,没法变成现实的话就越可笑。所以他没敢对谁说。
她的婚礼……她之前说是在哪里来着?冰岛还是福岛?他惊!他竟想不起她的婚礼在哪里举行了。她明明才告诉他不久,当时她还牵着未婚夫的手来着。
大概……是冰岛吧。
他想,若是这次没能参加她的婚礼,那么日后他的葬礼上,她会不会携全家到齐?
车子早已望不见踪影了。之前留下的浅浅的车辙也早已被新雪覆盖。他转身进店,店里正回荡着悠悠的曲调。
难怪那晚的天空要落雪
才能叫我的伤口不见血
能令我一生记得的往事
最后也只不过平淡如此
仿佛有没有感触都可以
仍令我不敢了解的说话
正是把悲伤看到通透时
未来谁同渡半生都不介意
……
屋外,雪还在飘,不知疲倦地,飘进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