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棚的污浊空气,在玉罗刹离去后依旧凝固如铅。那无形的杀意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每一个人的脖颈,勒得人喘不过气。嫉妒、怨恨、恐惧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墨尘身上,尤其是那块静静躺在他胸前肮脏绷带上的青铜令牌——那象征着“丁字匠徒”身份的冰冷金属,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呸!走了狗屎运的杂种!”
“护炉?稳定核心?我呸!指不定使了什么邪门手段!”
“等着吧!玉掌事亲自‘安排去处’?嘿嘿……怕是活不过三天!”
压抑的、充满恶毒的窃窃私语如同毒蛇的嘶鸣,在死寂的棚子里蔓延。邻铺那干瘦汉子复杂地看了墨尘一眼,最终还是默默地把头扭开,仿佛沾上他就会惹上不祥。
墨尘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上,右手手腕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锢脉印”传来的滞涩与灼痛。玉罗刹那双暗金色的、毫无温度的眸子,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亲自安排去处?那绝不是通往万械堂的路,而是直通刑戒堂深处,某个比焚墟炉膛更黑暗、更彻底的毁灭之地。
胸口的死灵匣紧贴着皮肉,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此刻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破格令?赏赐?这分明是催命的毒饵!他必须逃!必须想办法离开这焚墟,离开玉罗刹的视线!可是,身负重伤,经脉被封,在这座吃人的钢铁巨兽腹中,又能逃到哪里去?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疯狂滋长时,养伤棚那扇破旧的木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没有刑堂护卫那种冰冷的煞气,却带来一股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威压!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几乎要顶到低矮棚顶的身影堵在门口。他并未穿刑堂的玄黑劲装,而是一身深灰色、布料粗糙却异常厚实的匠役短打,袖口和裤脚用皮绳紧紧扎起,露出虬结如铁的小臂肌肉。皮肤是长期烟熏火燎的黧黑色,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如同蜈蚣般狰狞,尤其一道从额角斜劈至下颌的巨大伤疤,让他整张脸都显得凶戾异常。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背上斜挎着的那件物事——用粗麻布包裹着,只露出一截乌沉沉、非金非木的握柄,长度惊人,几乎与他身高相仿,散发着一股沉重如山、仿佛能镇压一切邪祟的凶悍气息。
此人一出现,棚内原本针对墨尘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所有杂役,包括那些重伤呻吟的,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惊恐万状地看着门口那尊如同铁塔般的煞神!连空气都仿佛被这沉重的凶戾之气冻结了。
“丙戌七六。”一个如同两块生铁摩擦般的、沙哑而粗粝的声音响起。那高大疤面汉子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扫过通铺,最终精准地钉在角落的墨尘身上。“出来。”
命令简短、生硬,不容置疑。没有解释,没有理由,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压迫感。
墨尘心头猛地一沉!玉罗刹的人?这么快就来了?!他挣扎着想坐起,但重伤的身体和剧痛的右手让他动作迟缓而狼狈。
那疤面汉子显然没有任何耐心。他眉头一拧,脸上那道巨大的伤疤随之扭动,显得更加狰狞。他迈开大步,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响在通铺狭窄的过道上,震得整个棚子都在微微颤抖。所过之处,杂役们如同受惊的鹌鹑,拼命地向草席深处蜷缩,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几步就跨到墨尘铺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墨尘完全笼罩。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机油和血腥的彪悍气息扑面而来。墨尘甚至能看清对方粗糙皮肉上沾染的黑色油污和几道尚未愈合的细小伤口。
“废物!”疤面汉子看着墨尘挣扎的狼狈相,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伸出蒲扇般、布满厚厚老茧和伤疤的大手,如同抓小鸡仔般,一把揪住了墨尘胸前染血的、肮脏的绷带!动作粗暴至极!
“呃!”墨尘痛得闷哼一声,感觉胸骨都要被捏碎!后背的伤口被剧烈牵动,瞬间崩裂,温热的鲜血再次渗出,浸透了绷带!右手手腕的剧痛更是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疤面汉子对墨尘的痛苦置若罔闻。他粗糙的手指粗暴地拨开绷带一角,看到了下面那枚冰冷的青铜令牌。他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残忍意味的弧度。
“丁字匠徒?”他如同夜枭般嘎嘎怪笑两声,声音刺耳难听,“就凭你这副烂泥样?也配?”他猛地用力一拽!
嗤啦!
本就褴褛的衣衫和绷带被硬生生撕裂!那枚象征着身份跃迁的青铜令牌,连同几片沾着血污的碎布,被疤面汉子如同丢垃圾般随手扔在脚下污秽的地面上!
“令牌是给能站着的人戴的,不是给只会趴着的废物!”疤面汉子狞笑着,巨大的脚掌抬起,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朝着地上那块冰冷的青铜令牌踩踏下去!他要将这“破格令”连同墨尘最后一丝尊严,彻底碾碎在这污秽的泥地里!
墨尘眼睁睁看着那只沾满污泥和油垢的厚重靴底落下,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心脏。反抗?他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屈辱?在这焚墟,尊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就在那靴底即将触及令牌的刹那——
“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养伤棚污浊的空气里!
这声音并非来自门口,而是源自养伤棚深处!声音洪亮、刚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瞬间压过了棚内所有的杂音!
疤面汉子踩踏的动作猛地一滞!棚内所有杂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喝惊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通铺最里面,一个原本蜷缩在角落阴影里、身上盖着破旧草席的身影,猛地坐了起来!草席滑落,露出一个挺拔如松的身躯!来人同样穿着焚墟杂役的灰色破烂短褂,却丝毫掩盖不住那股由内而外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锐利气质!
他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刀劈斧凿,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此刻正燃烧着熊熊怒火,如同两颗灼灼燃烧的星辰,死死锁定在疤面汉子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紧握之物——那是一柄通体乌黑、形似巨大铁尺的兵器,长度惊人,足有半人多高,宽厚沉重,边缘并不锋利,却透着一股无坚不摧、能破万法的厚重煞气!正是传说中的刑堂重器——断罪锏!
“岳……岳铮?!”墨尘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刚毅的面容,那燃烧着怒火的熟悉眼神,那柄标志性的断罪锏……不是他清水县衙的旧日同僚、性情刚烈如火的岳铮,还能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也成了焚墟的杂役?!
岳铮显然也认出了墨尘。当他的目光扫过墨尘胸前被撕裂的绷带、后背渗出的鲜血、手腕处狰狞的包扎,尤其是看到地上那块被随意丢弃、即将被践踏的青铜令牌时,他眼中的怒火瞬间暴涨,几乎要喷薄而出!一股磅礴的气势从他身上轰然爆发,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凝重!
“郑屠!你找死!”岳铮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他猛地从通铺上一跃而下,动作矫健如豹,沉重的断罪锏在他手中如同无物,带起一阵恶风!
那被称作郑屠的疤面汉子,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硬茬子,更没认出岳铮(或是根本不在意)。他脸上狰狞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一种被冒犯的暴怒!他猛地收回踩向令牌的脚,巨大的身躯如同蛮熊般转过来,面对疾冲而来的岳铮,眼中凶光毕露!
“哪来的野狗!敢管老子闲事!”郑屠咆哮着,砂锅般大的拳头带着呼啸的恶风,如同攻城锤般,狠狠砸向岳铮的面门!拳风激荡,竟隐隐带着风雷之声!这绝非普通杂役的力量!
面对这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拳,岳铮眼中毫无惧色!他前冲之势不减反增,在拳头即将及体的刹那,身体猛地一沉,一个干净利落的矮身滑步!断罪锏那乌沉沉的锏身如同毒龙出洞,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并非格挡,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狠狠撩向郑屠毫无防备的腋下软肋!
这一锏,快!准!狠!凝聚了岳铮满腔的怒火和对墨尘惨状的激愤!锏风所过,空气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
郑屠脸色剧变!他显然低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杂役”的速度和爆发力!想要收拳格挡已来不及!仓促间只能猛地收紧腋下肌肉,试图硬抗!
嘭!!!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如同重锤砸在厚皮革上的巨响!
断罪锏那沉重无锋的锏身,结结实实砸在了郑屠的右肋之下!
“呃啊——!”郑屠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巨大的身躯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撞中,猛地向后踉跄数步!他脸上那道巨大的伤疤瞬间因剧痛而扭曲变形!被击中的右肋处,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一大块!骨骼碎裂的声响清晰可闻!他强壮如铁塔的身躯竟被这一锏砸得几乎离地而起!
噗!
一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血,从郑屠口中狂喷而出!他捂着塌陷的右肋,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惊恐扭曲了他的脸,巨大的身体摇摇晃晃,最终轰然一声,如同半截朽木般重重跪倒在地!再看向岳铮时,眼中已充满了如同见鬼般的骇然!
整个养伤棚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所有杂役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幕!那个在丙字区以凶悍残暴著称、连监工都忌惮三分的郑屠,竟然被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杂役”,一锏砸得跪地吐血?!这……这怎么可能?!
岳铮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痛苦抽搐的郑屠。他一步跨到墨尘身前,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挡住了所有惊疑、恐惧、嫉妒的目光。他俯下身,动作与刚才的暴烈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凝重,伸出那只没有握锏、同样布满茧子和细小伤疤、却异常稳定的大手,轻轻拂开墨尘胸前撕裂的绷带,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和那三道刺目的暗金“锢脉印”。
当他看清墨尘身上累累的伤痕,尤其是那三道象征朝廷彻底放逐的烙印时,岳铮那刚毅如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中的怒火几乎化为实质的烈焰!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惜和愤怒!
“墨尘……”岳铮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蕴含着滔天的怒意与关切,“谁干的?”
墨尘躺在草席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岳铮那张熟悉又因愤怒而显得有些陌生的刚毅脸庞,感受着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怒火,一股混杂着劫后余生、他乡遇故知的酸楚和无法言说的巨大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心防!
喉咙被“锢脉印”锁得生疼,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滚烫的、咸涩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烬,在肮脏的草席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在这位曾经并肩作战、性情如火的旧友面前,化作了无声的泪水和颤抖的呜咽。
岳铮看着墨尘无声的泪水和颤抖的身体,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刺目的“锢脉印”,他握着断罪锏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如同探照灯,扫过棚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杂役,扫过地上痛苦抽搐的郑屠,最终,仿佛穿透了养伤棚污秽的墙壁,投向了刑戒堂那冰冷黑暗的方向。
“别怕。”岳铮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重锤敲在墨尘的心上,也如同誓言回荡在这片污秽的死地,“我来了。”
“这焚墟,这刑戒堂……”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墨尘胸前被撕裂的绷带下若隐若现的死灵匣轮廓,又落回墨尘手腕上狰狞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芒。
“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再动你一根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