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托底的父爱

  • 檐盼
  • 蜜汁行者
  • 1620字
  • 2025-07-04 16:51:43

临近初三那年夏天,操场上的煤渣跑道被晒出一股焦糊味。体育老师用粉笔在起跑线上重重画下一道白痕,宣布的消息像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明年中考体育占30分。“我低头看自己的脚——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头已经微微翘起,像两条搁浅的小船。

周末回家时,父亲正在院子里修自行车。我蹲在他身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机油味,支支吾吾说出买运动鞋的请求。父亲沾满油污的手停顿了一下,扳手悬在半空,滴落的机油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坑。“明天就去。“他说话时没有抬头,但扳手拧紧螺丝的力道明显变轻了。

县城的百货市场像个嘈杂的蜂巢。父亲带我穿梭在摊位之间,他的蓝布工装在花花绿绿的运动品牌间显得格格不入。商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气垫减震!““专业跑鞋!“这些陌生的词汇让我们父子俩面面相觑。最后停在一家小店前,店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用牙咬断线头给鞋底粘胶。

“这双好。“父亲拿起一双深蓝色的跑鞋,鞋帮上印着个陌生的英文标志。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过网面,像是在检查麦粒的饱满程度。我注意到鞋底花纹很深,像拖拉机轮胎的纹路。“防滑。“父亲笃定地说,仿佛这是评判鞋子的唯一标准。

一百二十八元——相当于父亲一天苦累的工钱。付款时他从内兜掏出皱褶着的钞票,沾着机油的手指在纸币边缘留下淡淡的黑印。回家的公交车上,我把鞋盒抱在怀里,闻到新鞋特有的橡胶和胶水混合的气息。父亲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嘴角带着罕见的笑意。

母亲的反应像盆冷水。她拎起鞋子对着阳光检查针脚,眉头越皱越紧:“线头都没收干净...这底子看着厚,其实是空心的...“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烟,烟丝撒了一地:“你懂什么,这是运动鞋。“他们的争执声中,我偷偷把脚塞进新鞋里,在地上来回摩擦,听着鞋底发出的吱嘎声,像某种悦耳的承诺。

这双鞋最初确实带给我荣耀。体育课上,当其他同学还在煤渣跑道上小心翼翼时,我已经能放肆地奔跑。鞋底的纹路啃咬着跑道,扬起细小的黑色烟尘。但三周后的某个雨天,我踩到水坑时突然感到脚底一凉——鞋头开胶了,像张咧开的嘴,每次抬脚都会发出噗嗤的声响。

随着训练强度增加,这双鞋的溃败愈发明显。鞋底的纹路很快磨平,前掌处的海绵像被虫蛀过般塌陷。最尴尬的是每次跑步,开胶的鞋头都会像蛙蹼一样拍打地面,引来同学们的哄笑。我不得不用透明胶带临时固定,那些横七竖八的胶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鞋子的伤口上贴满了创可贴。

体育模考前的周末,我穿着这双“战损版“运动鞋回家。母亲正在院子里晒被子,看见我的鞋,手里的藤拍直接掉在了地上。“脱下来!“她的声音惊飞了枣树上的麻雀。父亲从农场刚回来,手上还沾着黑色油污,看到摊在台阶上的破鞋,他卷烟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第二天,母亲带着我直奔市里的专卖店。货架上那些标价让我眼花缭乱,最后她选了双红白相间的跑鞋,鞋舌上有个小小的对勾标志。“要考试了,不能将就。“她付款的动作干脆利落,与父亲当初数钱时的迟疑形成鲜明对比。父亲全程沉默地跟在后面,当我试穿新鞋时,他蹲下来帮我系鞋带,粗糙的指节擦过我的脚踝,触感像砂纸一样温暖。

回校的大巴上,我抱着装有新鞋的纸袋,旧鞋被母亲扔进了垃圾堆。父亲送我上车时,突然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鞋垫...农机站发的劳保鞋垫,减震。“我接过时发现垫子明显被修剪过,边缘还留着铅笔描摹的痕迹——他是比着我的旧鞋剪的。

体育中考那天,我穿着母亲买的新鞋轻松跑完全程。冲过终点线时,看台上的欢呼声中,我恍惚感觉父亲站在人群最后方——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工装,脚上依然是那破球鞋。阳光照在他身上,投下的影子却比任何人都要高大。

那双被母亲嫌弃的蓝跑鞋,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但每当路过修车摊,闻到机油混合着橡胶的气味,总会想起父亲挑选鞋子时专注的侧脸。他可能永远分不清气垫和普通鞋底的区别,但他懂得儿子需要一双能奔跑的鞋,就像麦苗需要雨水一样简单而迫切。

现在想来,父爱有时就像那双会托底的鞋——不够完美,甚至有些笨拙,但它承载着一个少年最用力的奔跑,直到鞋底磨穿,都不曾抱怨过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