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失衡的黄昏

  • 檐盼
  • 蜜汁行者
  • 2115字
  • 2025-07-07 09:15:24

父亲的血压计还放在旧黄柜最上层,像一件被遗忘的祭品。母亲走后,那个曾经需要每天监测的仪器突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回家整理遗物时,发现血压计的绑带依然保持着最后一次使用时的松紧度,上面还残留着母亲手指的温度——她总是先在自己腕上试好松紧,再给父亲戴上。

母亲生病前,父亲是个行走的药罐子。他的病历本比我的大学教材还厚,各种检查单像秋天的落叶塞满了抽屉。每天清晨,母亲会把五颜六色的药片分装在小格子里,那叮叮当当的声响是我们家的晨钟。“降压药饭前吃,关节药饭后服。“母亲的声音混着煎蛋的滋滋声从厨房传来,像某种温柔的通牒。

父亲总是不耐烦地挥手赶走递药的手,却又在母亲转身后乖乖吞下药片。他的反抗仅限于此——像青春期少年般别扭,却又深知这关心的珍贵。他们就像无法分割却想要挣脱的灯芯,在无言的默默地生活下演绎各自的精彩。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前些日子的某个周末母亲和同龄阿姨去爬山,同行的人都叫喊着累无法前行,母亲像个久经沙场的登山运动员一样从容不迫,第一个登上山顶。周一中午她躺在了沙发上,总是莫名的发烧让家人都不安。到了医院检查后,诊断书上的字母冷冰冰的:肝脏恶性肿瘤,后面跟着一串数字,像死神随手写下的密码。

父亲的变化比母亲的病情更令人心惊。他脑袋里那个“杏仁“——医生说的阴影——仿佛突然停止了作祟。血压计的数值奇迹般地稳定下来,关节不再半夜疼醒,连多年的鼻子流血都不治而愈。他的身体像接到警报的机器,自动关闭了所有无关紧要的故障提示,只保留最核心的运转功能。

医院走廊的日光灯下,父亲的背影突然显得异常挺拔。他抱着CT片袋子的样子,像抱着某种神圣的经文。当医生用圆珠笔在片子上画圈时,我看见父亲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着同样的轨迹,仿佛要把那些晦涩的医学术语刻进自己的血肉里。

“你回家。“治疗进行到第三个月时,母亲突然对父亲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别到时候两个人都倒下。“父亲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在院子里洗母亲放疗栓塞后吐过的脸盆,洗了一遍又一遍,水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母亲转由姐姐陪护后,父亲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他说他自己照看小外甥送他上下学,他说他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只不过我们无法看到的是,他可能每天看着电视打发时间其实在怔怔的发呆,可能去田地里除草其实是想消散无法散去的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可能在每个房间里踱步其实是在思量今后的生活。

但更多时候,父亲是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某天他发现药店的塑料袋少了一个,竟把抽屉里的药全部倒在地上;亲戚来到我家拜访看望,他转身就烦躁的摔东西;就连母亲视频时虚弱的一句“记得交电费“,也能让他摔门而出。最可怕的是那次,母亲提到欠债的人还没还钱,父亲突然抓起电话,对着听筒咆哮:“家里都要死人了!是不是等人没了再还?“他的声音像钝刀割过玻璃,震得窗框都在颤抖。

我站在病房门外,看着父亲通红的双眼。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些怒火从来不是针对任何人,而是指向命运本身——指向那个让勤劳的人得病、让善良的人受苦、让相爱的人分离的无形凶手。父亲一生都在用汗水对抗土地的重力,却发现自己连最亲的人都托不起来。

母亲走前的最后一个清醒时刻,突然对父亲说:“你从来没给我遮过风挡过雨。“这句话像柄钝刀,缓慢地剖开了所有人的心脏。父亲站在床边,双手垂在两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想反驳,想说父亲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是遮雨的瓦,他熬过的每一个夜都是挡风的墙。但最终只是看见一滴泪从他皱纹纵横的脸上滚落,砸在母亲的手背上,碎成八瓣。

母亲走后,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他不再发脾气,也很少说话了。我把母亲生前的照片印了下来装裱在相框里,并悄悄地放在了我的屋里。有次我发现那个相框已经在父亲自己屋里去了,他站在母亲的相框前,轻轻触碰相片里母亲的脸,抚摸的声音声音,像极了母亲从前帮他按摩太阳穴时的声响。

当亲戚们说“还有你爸呢“时,我突然看清了一个残酷的真相:我们失去的是母亲,而父亲失去的是整个宇宙的坐标系。从此他的血压高低无人问津,他的关节疼痛无人知晓,连那个脑袋里的“杏仁“,都成了无人关心的秘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都默不作声的在家里庭院处静坐,像是无声的告别,父亲看着半枯萎的阳台的花,突然说:“你妈种的花浇水了。“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主动提起母亲。

夜里,我听见父亲房间传来窸窣的响动。推门看见他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母亲的血压计,正笨拙地往自己胳膊上缠。见我进来,他像个被抓现行的孩子般慌乱:“我就是...看看...“那个曾经需要妻子帮忙才能正确使用的仪器,此刻在他手中显得如此陌生而冰冷。

我走过去,接过绑带,像母亲生前那样在他肘窝处垫上折叠的手帕。父亲的胳膊比记忆中细了很多,皮肤松垮地挂在骨头上,上面满是针眼和淤青。当电子屏显示出测量的数值时,我们同时红了眼眶——这个曾经需要全家监督的数字,如今乖巧得令人心碎。

窗外的槐树郁郁葱葱了,成片的绿色随着风来回滚动,久久不肯消散。父亲始终对母亲的离开介怀,怪罪自己没有好好的照顾她,他看似云淡风轻但是始终没法放下。父亲也离开后,我时常在想,可能有某个没有病痛的时空里,母亲一定已经准备好了降压药和温开水,而父亲,终于可以放心地做个任性的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