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入京城:从“尖子生”到“丑小鸭”

九月的BJ,天还是热得紧。日头白晃晃地悬着,晒得柏油路面发软,蒸腾起一股子混合了尘土、汽车尾气和行道树气味的、属于大都市特有的气息。秦羽妍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墨绿色人造革手提包,包上印着褪了色的“BJ旅游”四个字,是父亲上次去BJ开会带回来的。她站在首都财经大学那气派的、镶着鎏金大字的大门底下,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粒被风从戈壁滩卷来的沙尘,渺小,无措,带着一身洗不掉的土腥气。

先是在坐汽车在戈壁滩里跑了九个小时,到了WLMQ;住在明园宾馆,等了两天,买到了火车票,火车走了四天三夜,硬座。

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煮鸡蛋味、劣质香烟味、啤酒味混杂在一起;甚至半夜有人喝多了,还打起了架。秦羽妍靠着车窗,看窗外风景从熟悉的、一望无际的赭黄戈壁,渐渐变成起伏的土塬,然后是成片成片望不到边的、绿得发亮的庄稼地,接着是连绵不断的、长着郁郁葱葱树木的山丘,最后是密集得让人眼晕的房屋、工厂和高耸的烟囱。离家越远,心就越悬着。等真正踏上BJ站那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听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她几乎听不懂的南腔北调,看着那些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烫着大波浪卷发、蹬着高跟皮鞋、走路带风、目不斜视的时髦男女,秦羽妍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把那个印着“BJ旅游”的旧提包抱得更紧了些。父亲托人买的新连衣裙——小镇裁缝铺里最时兴的款式,泡泡袖,收腰,下摆缀着荷叶边——此刻穿在身上,却让她浑身不自在,总觉得那些路过的目光像小针,细细密密地扎着她。

坐公交车到学校,一路更是眼花缭乱。那么多车!小轿车、面包车、大公共,还有满大街铃铃响的自行车流,像一股股永不停歇的潮水。那么高的楼!方方正正,一排排,一幢幢,玻璃窗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路那么宽!街边的商店橱窗那么亮堂!里面摆的东西她大多叫不上名字,只觉得贵气逼人。这一切,都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戈壁小镇截然不同。小镇的风声、沙尘、低矮的砖房、地窝子、慢悠悠骑马的牧羊人……在这里,成了遥远的、模糊的背景板。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自卑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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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到,找宿舍楼,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推开303宿舍的门,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香皂和某种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四张铁架子床,上下铺,中间两张长条桌。已经有人在了。

靠窗的下铺,一个穿着浅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女孩正弯腰铺床单。听见动静,她直起身,转过头来。女孩皮肤白皙,眉眼弯弯,一笑,脸颊上陷进去两个深深的梨涡,像盛了蜜糖。“你好!你也是303的吧?我叫陈露露,江苏来的。”声音软软的,像江南的糯米糕。

秦羽妍连忙点头,有些拘谨地回道:“你好,我叫秦羽妍,XJ来的。”

“XJ?哇!好远啊!怪不得你的眼睛这么漂亮,鼻子这么挺,真好看!”陈露露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友善,这让秦羽妍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这时,门又被推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米白色薄呢套裙的女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位提着大包小裹、衣着讲究的中年人,大概是她的父母。女孩的头发烫着精致的卷儿,下巴微微抬着,眼神扫过宿舍,带着一种自然的审视。她开口,一串又快又清脆、像炒豆子似的音节蹦了出来,秦羽妍一个字也没听懂。

“阿拉跟侬讲,格只香水老灵光额,巴黎新到货……”女孩对着她母亲说着,眼神掠过秦羽妍和陈露露,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她母亲笑着应和,同样说着那听不懂的方言。她们带来的行李真多,漂亮的皮箱、装着被褥的丝绸提袋,还有大大小小的纸盒,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皮革和高级香水的、陌生的气味。

这个上海来的女孩,叫方语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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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到的,是个圆脸、戴眼镜、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来自北方一个秦羽妍没听说过的小县城;她叫赵枫沁。赵枫沁看起来朴实些,但一开口聊天,秦羽妍又懵了。

“……昨晚把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最后一点看完了,孙少平最后的选择真是……”圆脸姑娘推了推眼镜,语气深沉。

“是啊,”陈露露接话道,语气带着共鸣,“田晓霞的死,太突然了,看得我哭了好久。”

“路遥写底层,写苦难,真是入木三分。”高挑的上海姑娘方语嫣也加入了讨论,普通话字正腔圆,带着点评判的意味。

秦羽妍站在自己的床铺边,默默地整理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被褥。路遥?《平凡的世界》?她从未听说过。她只知道课本上的鲁迅、巴金、老舍。她带来的书,除了专业课本,就是几本从陈露露那里借来、还没读完的琼瑶小说。一种巨大的隔阂感涌上来。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了别人精心布置的客厅的陌生人,手足无措,格格不入。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在小镇被夸赞“洋气”的连衣裙,再看看室友们或精致或得体的衣着,突然觉得它那么土气,那么不合时宜,连带着穿着它的自己,也显得那么笨拙和可笑。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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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对秦羽妍比较感兴趣的问题就是一些奇怪的问题:

“你们XJ人都住在帐篷里吗?”

“你们每天上学都骑马吗?”

“你们家是不是有草原,还有很多牛羊?”

“为什么你的名字和我们一样,XJ不都是少数民族吗?名字特别长的哪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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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问题还好回答,学业上的打击,比这外在的冲击来得更猛烈、更残酷。

大学课堂大得像个礼堂。穹顶很高,吊扇在头顶无声地转着巨大的影子。空气中漂浮着书卷的陈旧气和新刷墙壁的石灰粉味儿。

第一堂高等数学课,秦羽妍就懵了。讲台上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语速不快,但逻辑极其缜密。那些公式、符号、推导过程,像天书一样在眼前飞舞。高中的数学,她靠着死记硬背公式、反复刷题,总能拿到接近满分。可在这里,教授讲的是思路,是逻辑,是应用,是为什么。他抛出一个问题,秦羽妍还在努力理解题目本身的意思,旁边已经有同学举手,条理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解法了。她拼命记笔记,密密麻麻写满了几页纸,可下了课再翻看,脑子里却一片混沌,那些符号仿佛都在嘲笑她的迟钝。

晚自习,她早早占好位置,拿出微积分的教材和厚厚的习题册。一道关于多元函数极值问题的题目,她盯着看了半个多小时,草稿纸画满了一张又一张,思路却像戈壁滩上的风,四处乱窜,怎么也抓不住那个关键的“点”。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抬眼看看四周,陈露露正戴着耳机,悠闲地翻着一本英文小说,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几笔,神情轻松;上海姑娘和圆脸姑娘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不时发出会意的轻笑。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秦羽妍的心。她咬着笔杆,一直熬到凌晨三点,眼睛酸涩发胀,那道题依然像拦路虎,纹丝不动。

第二天课堂上,教授讲解这道题的思路,清晰流畅,如同庖丁解牛。秦羽妍听着,努力在笔记上追着教授的思路,只觉得每一步都那么理所当然,又那么高不可攀。为什么昨晚自己就想不到呢?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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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概论的杨秀琴教授声音不高,吐字却极清晰,像一粒粒豆子落在瓷盘上。她在讲台上来回踱步,黑板上已经爬满了奇异的图案——那些蜿蜒曲折的曲线,像高原的沟壑,旁边标着“IS-LM”、“凯恩斯有效需求”。杨教授纤细的粉笔时不时地点在某个交点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她的眼神穿过厚厚的镜片扫过整个教室,在某个眉头紧锁的地方停驻:“这个交点代表……哪位同学来阐述一下?”

秦羽妍把头埋得很低,笔尖在厚厚的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手心全是汗。她拼命想抓住那些游鱼般滑溜的概念:乘数效应、边际消费倾向……每一个字眼拆开了都认识,组合起来却是盘根错节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她把杨教授说的每句话都抄下来,黑板上每一个符号都不放过,甚至努力描摹教授画的那些曲线的转折角度。她的笔记本字迹整齐得吓人,密密麻麻,如同爬行的蚁阵,却更像一场徒劳无功的抵抗。昨晚她为预习这一课熬到凌晨三点,凉水冲了三遍脸,咖啡粉混着白糖当药灌下去才勉强清醒。此刻太阳穴却突突地跳着,眼前那些曲线渐渐扭曲变形,模糊一片。

“秦羽妍同学,”杨教授忽然停下,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落点,“你谈谈对市场失灵理论中‘外部性’的理解?”

教室里有细微的骚动。她猛地抬头,血液似乎冲上了脸颊,滚烫。脑子里昨夜背得滚瓜烂熟的定义此刻成了一片空白沙漠,一个字也冒不出。喉咙发干发紧。她能感觉到前后左右的目光像细密的针尖扎在背上。

“我……我认为……”她张着嘴,舌头像打了结,脸涨得紫红。

杨教授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目光轻巧地移开了:“张莉莉同学?”

旁边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哧笑声。羽妍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一页笔记被她无意识揉皱,纸角翘起来,像一只嘲笑的眼睛。下课时,她抱着沉重的课本挤出过道,无意听到前面两个女生的嘀咕:

“……江苏那个陈露露真是绝,笔记做得又快又好,还总爱发言,杨老师眼里的光都不一样……”

“唉,人家是吃那碗饭的,不像有些人啊,小镇里争来的那个状元,到了这儿,得倒着数喽……”

“有些人啊,在小地方是顶尖的,同样高考到了这里,高考分数和我们差一大截呢,不公平……”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听见。羽妍咬住下唇,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教室门廊下那片阴影。她加快脚步,逃也似的离开了人群。那“小镇第一名”的光环,在此刻成了沉重的枷锁和莫大的讽刺。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优秀”,在更广阔的天空下,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她曾经是戈壁滩上最耀眼的星,到了这里,却发现自己不过是浩瀚银河中一粒黯淡无光的尘埃,一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

更大的鸿沟,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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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课,是秦羽妍的另一场噩梦。她的高中英语老师,是位认真负责却带着浓重河南口音的老先生。“Good morning”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带着独特的“顾得猫宁”的味道。秦羽妍跟着学了三年,发音自然也带上了这抹“乡土气息”。第一次在英语课上被老师点名朗读课文,她紧张地站起来,刚念了两句:

“The… the economic situation… has… has improved considerably… in recent… months…”(经济形势……在最近……几个月……显著……改善……)

话音未落,教室里就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不是恶意的嘲笑,但那种善意的、觉得有趣的哄笑,更让她无地自容。她的脸瞬间红透,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埋进书本里。老师温和地纠正了她的发音,但那堂课剩下的时间,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宿舍卧谈会是一天里最活泛的时候。灯已经熄了,黑暗像个温暖的罩子,盖住了白天的拘束和那些眼神。

课外知识的匮乏,让她在宿舍闲聊中都插不上话。室友们讨论着顾城、北岛、舒婷的诗歌,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什么“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秦羽妍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地问:“顾城是谁?”换来的是室友们略带惊讶和一丝了然的眼神。

“哎,王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你看完没?少平进矿那段看得我好揪心!简直要了我的命!”陈露露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黑暗里浮起来。

对面的张莉莉接口:“看完啦!哎呦喂!孙少安跟润叶……真是……气死我了!路遥怎么这么狠的心!”

下铺的王静声音慢悠悠的:“我觉得还好吧?悲剧就是把美好的撕碎给人看。少平那种挣扎才真实啊。”

羽妍蜷缩在自己的上铺,黑暗中睁大眼睛,安静得像不存在。她枕头边放着一本簇新的《平凡的世界》,是从图书馆排着长队好不容易才借出来的。她已经紧赶慢赶啃完了第一部,脑子里塞满了黄土高原的窑洞和少年的汗水。她鼓起勇气,声音细细的,插进去:“我……我看完了第一部,孙少平在……在工地上吃黑馍那段……”

话没完,张莉莉在下面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一响:“唉呀秦羽妍,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我们几个暑假就聊完啦!你这反射弧也太长了!”她语速快得像豆子,“现在我们都看北岛顾城啦!《一代人》里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真是绝!”

王静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嗯嗯,是经典。顾城的朦胧诗,那种断裂感,啧啧……”

话题如同掠过水面的鸟,轻巧地飞向了另一个方向。羽妍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无声地落了下去,坠得胃里沉甸甸的。她听着黑暗中热烈的讨论,那些诗人名字、抽象意象、先锋派主张……全是生疏的,遥远的,像是在听外国话。她悄悄把枕头边那本厚书塞到最里面,冰冷的书脊贴在脸上。那书页里的黄土地和人烟,她以为寻到了共鸣,却在现实的宿舍里,变成了一个迟到的尴尬注脚。

她开始清晰地感受到,大学这个“评价维度”,和她熟悉的高中,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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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戈壁小镇的高中,评价是单一的,是“标准化答题”:试卷有标准答案,分数是唯一尺度。她秦羽妍的核心优势,就是那近乎苛刻的自律,是像骆驼一样吃苦耐劳的毅力,是瞄准目标(分数)心无旁骛、反复冲刺的执行力。她是一架精密的学习机器,输入课本知识,输出高分答卷。

可大学呢?这里没有清晰划定的跑道,没有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它更像一片辽阔的、充满未知的森林。评价维度变得复杂而多元:

学习模式断裂:不再是“被动接收+精准复现”(刷题)。教授丢给你一个问题,扔给你一堆参考文献,让你自己去“主动探索”,然后要求你有“批判性输出”——写文献综述、设计课题方案、甚至要把不同学科的知识揉碎了掰开了整合起来。秦羽妍第一次拿到“写一篇关于当前宏观经济政策对中小企业影响的评述”的作业时,完全傻眼了。没人告诉她该看哪几本书,没人给她标准答案的结构,她像一只没头苍蝇,在图书馆浩瀚的书海里迷失了方向,焦虑得整夜睡不着。

综合素质落差:课堂展示环节,秦羽妍站在讲台上,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声音发颤,眼神不敢看台下,准备好的稿子也念得磕磕巴巴。而来自大城市的同学,从小可能参加过辩论队、模拟联合国,或者各种科研竞赛、社会实践活动,他们站在台上落落大方,侃侃而谈,眼神自信,手势自然,能把枯燥的内容讲得引人入胜。社团招新,秦羽妍看着那些海报上写着“要求有组织协调能力”、“有相关特长者优先”,只能默默地走开。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长”,更不懂什么叫“资源对接”。实习信息?更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去哪里找,也不知道怎么申请。

资源视野局限: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虽然也有关),更是信息、人脉和眼界的差距。当同学聊起父母带他们去国外旅游的见闻,讨论着华尔街的金融动态,或者某个行业大佬的讲座内容时,秦羽妍只能沉默。她的世界,之前只有课本、习题和小镇那方小小的天空。她的家庭,无法提供这些人脉和信息的渠道。当大家周末相约去参观博物馆、看话剧、听音乐会时,秦羽妍往往因为心疼门票钱(尽管父母给的生活费并不少,但她习惯了节俭),或者对这些活动完全陌生而选择待在宿舍看书。久而久之,她发现自己很难融入一些话题圈层,无形中竖起了一道壁垒。

还有那些微妙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差异:

文艺特长与审美表达:迎新晚会上,陈露露弹了一首行云流水的钢琴曲,上海姑娘跳了一段优雅的芭蕾,连圆脸姑娘也能唱几嗓子字正腔圆的京剧。秦羽妍呢?她只会埋头读书。当大家讨论一幅画的构图,一部电影的镜头语言时,她常常感到词穷,无法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审美似乎也停留在“好看”与“不好看”的简单层面。

消费观念与生活仪式感:室友们会买精致的发卡,会在床头放一小瓶鲜花,会在周末去校门外的小咖啡馆点一杯咖啡看书。秦羽妍觉得一杯咖啡的钱够她吃一天饭,鲜花几天就谢了太浪费。她的生活,是实用主义至上的,缺少那种“无用”却滋养心灵的“仪式感”。

面对多元价值观时的心理韧性:大学里思潮活跃,各种观点激烈碰撞。当听到与自己从小接受的观念截然不同的言论时,秦羽妍的第一反应往往是震惊、不安,甚至有些抵触,需要很艰难地去消化和理解。不像一些同学,似乎天生就能更包容、更辩证地看待不同声音。

这一切的一切,像无数根细小的绳索,缠绕着秦羽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累。一种从精神深处蔓延开来的疲惫。这疲惫,比她高中时刷题到深夜的辛苦,要沉重得多,复杂得多。她像一只习惯了在戈壁单一、坚硬土地上奔跑的骆驼,突然被扔进了南方湿润、泥泞、路径交错的水田里,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茫然失措。

然而,秦羽妍骨子里的那份“韧性”——那戈壁滩赋予她的、如同骆驼刺般顽强的生命力——并未被彻底压垮。自卑、惶恐、挫败之后,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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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是幢灰色方正的盒子楼,里头书架排得密集如林,顶上的日光灯管泛着冷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纸页微微发霉的旧气和翻书时激起的细微尘埃。每一层靠窗的位子都极抢手,窗外有高大的杨树叶子沙沙地响,映得光在桌面流动。

羽妍总去得最早,拣一个最角落的背光位置坐下。桌上摊开《管理经济学》,微积分习题集。摊开的英文报纸《China Daily》,油墨味还很新鲜。她右手边放着一个半旧的黑色随身听,耳机线绕在脖颈上,像一条冰凉的黑蛇。耳机里反复传出同一个标准得如同精密仪器的声音:“……This is Radio Beijing. The State Council today announced……”那声音清晰地读着,每个音节都力求模仿,念的是标准。可一张口,她自己嘴里跟着念出来的,却总脱不了老家河南方言老师教的那股平直味:该平的调子扬起来,该扬起的调子反而重重地坠下去。

宿舍里好几次,她鼓起勇气跟着随身听念,赵枫沁和方语嫣互相看看,脸上绷着笑,肩膀抖动一下,然后咳嗽两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有一回,方语嫣对着镜子擦粉,听着她念了几句,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秦羽妍,你那英语,跟老陈醋似的,味儿冲得能开瓶倒二两饺子了!”

笑声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羽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动了动,没出声,默默把耳机塞得更紧些,声音开大,大到耳膜嗡嗡作响,盖过整个世界。

她不再在宿舍练,只在夜深人静或者独自在图书馆这个角落时,才敢小声跟着读。

“Radio...Beijing...State...Council...”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往外挤,舌头卷着,嘴唇崩得死紧。窗外杨树的影子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上面同样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单词释义、短语搭配,像是给自己垒砌的一道无声高墙。

晚上十点半,图书馆要闭馆了,巨大的吊灯一盏盏熄灭,管理员拿着叮当作响的钥匙串催人。羽妍收拾好摊了一桌的书本,揉着发酸的眼睛走出那幢灰楼。校园主干道上路灯昏黄,梧桐叶子在地上投下晃动不定的大块阴影。夜风凉了,夹杂着水汽,吹得她鼻子痒痒的。她拢了拢旧外套,抱着厚厚一摞书和随身听,缩着肩膀,脚步有些沉重地往宿舍走。

一边走,一边默默地朗读、背诵;无论如何,都要追上她们,这个目标坚毅又笃定,秦羽妍在学校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己精疲力竭。

远远就看见宿舍楼的轮廓,大多数窗口已经熄灭,剩下零星几盏,像是荒原上孤独的灯火。楼道里声控灯时灵时不灵,跺脚也不一定亮。她摸黑走到水房尽头那个最不起眼的水龙头下。龙头还在滴水,哒…哒…哒…声音在黑夜里很清晰。她把自己的搪瓷脸盆从角落拖出来,盆底在水泥地上磨出刺耳的刮擦声。接着是哗啦哗啦的撩水声——她不敢开大,怕惊扰了四邻——水流很细,冰冷地冲在手背上。捧起水洗脸,搓揉脸颊的动作像是在用力抹去什么痕迹。最后是一声轻响,湿毛巾搭在了盆沿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摸索着走向宿舍门口。门缝里已经没有灯光,大家都睡了。她极小心地摸出钥匙,插进锁眼,缓慢地拧开。极轻微的“咔哒”一声。门开了,又被她慢慢带上。屋子里很黑,也很静,只有室友熟睡中沉缓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窗外的路灯隔着窗帘透进一点模糊的光晕。

她抱着书,屏住呼吸,赤着脚,极小心、极轻地移动,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猫,生怕踩到地雷一样避开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地方,慢慢爬向那个靠门的上铺。老旧铁床在承重时,极其轻微的“吱呀”了一下。

黑暗中,她卸下书本,身子挨上硬板床,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从脚底板沉到心口窝,又沉沉地压在床板上。眼皮像坠了铅,却不敢立刻闭上。她侧过身,耳朵里仿佛还回荡着随身听里那个平直播报的声音,混着水房滴水的哒哒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没有尽头地响着。